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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一次手術

不久前我迎來了人生第一次手術,由於是第一次,難免有點緊張。聽主治醫生說,手術只需半小時,這話似乎要讓我覺得手術小菜一碟,因此我也只好這麼覺得了。又由於為我主刀的是醫院的客座教授,按護士的說法,就是我交好運了,就被切開這件事情來講,我完全看不出有什麼幸運可言,不過她這麼說,就讓我懷上一種莫名的期待。n

前一天晚上我獨自回到病房,其他病房仍燈火通明,我的病房此時已經漆黑一片。一推門,看到兩位病友看似睡覺,實質在玩手機,我就問「不才九點么?」她們一本正經:「我們關燈了,我們要睡了。」於是她們又玩了一個多小時。黑暗中,她們被照亮的臉讓我感到調皮搗蛋。我看這看那,不願入睡。想來想去,覺得手術大抵也不過如此,倒頭便睡。n

第二天一早,我按規定將條紋病服反穿,紐扣扣在背面,不能說我不像一個精神病人。一個黝黑的男護工走進來:「細習6(46)床!」我感覺自己是一頭有編號的牲口,雖說如此,我不敢怠慢,連忙積極地應了一聲「在這!」差點舉起了手來。他示意我出去,然後到走廊上指著一張床,「躺上去」,我乖乖照做了。n

一躺上推床,一種奇異的感覺異常洶湧。這不就是電視劇里常看到的視角嗎?病危的主角看著醫院走廊的燈明晃晃地往後退,還有醫護人員緊張的臉,被快速地推入手術室。我覺得極其不妙,護工不容分說地將我推向電梯間,我馬上進入角色,連忙回頭,發現姐姐和媽媽也進入了角色,她們刻不容緩地跟出來,姿態像是在追一隻被河流沖走的鞋。n

到了八樓的手術區外,我爸的臉忽然如日蝕一般強行出現在眼前。他來了一個鼓舞精神的大笑臉。這種笑臉不太常見,只有兩種情況他會向我露出這樣的笑臉,一種情況可以歸結為我為家族揚眉吐氣了。當年我考上大學,我爸帶我返鄉,在親屬面前,他一手夾煙,一手撐腰,臉上就滿是這種笑容。而另外一種狀況就像現在——他覺得我要倒大霉了,得鼓舞鼓舞才行。n

手術區外有很多床,都在等待進入手術區。這些床歪歪斜斜地排著隊,像是高峰期立交橋上的車。床上的病人大多一籌莫展,也有些人雙眼緊閉。我認認真真地看了一周,像我這樣雙目圓瞪、到處亂看的幾乎沒有。n

手術室區內的護士不斷往外喊道:「心臟科的有沒有?」外面對應的護工馬上回答:「心臟科105、79床到了!」這種對答讓我感覺我們更像有編號的牲口了。n

病床要進入手術區,要被推到一個巧妙的軌道前。在這裡一推,病人連著床板脫離床架進入到手術區的專用床架上,整個過程讓我聯想到煤車卸煤塊。現在我就被推到這個口上,這意味著我很快就要正式進入手術區了。我覺得此時我所扮演的角色必須有緊張的情緒才對,但我又隱約覺得自己坐在緩緩上坡的過山車上,不久之後將會有可怕又酷炫的感覺撲面而來。我扭頭去尋找我爸、我媽以及我姐,他們一看到我的目光,紛紛一臉關切地把手伸出供我去抓,我猶如一個老練的國家領導人那樣一一握過這些手,此時我視死如歸。n

「這是哪的床?」手術區裡面的護士問到。

那個代表著我的黝黑的護工連忙回答:「普外的細習6床。」n

「婦產科的先來!」

於是我又被推走,視死如歸的心只好先放下來。後來我無聊起來,又覺得我的家人在一旁和我一樣無事可做,於是我總是用眼睛去找他們。他們專業素養極高,前一秒百無聊賴,後一秒即對我展示出最高同情,馬上迎上來給我鼓勵。這種難得一見的場景實在好玩。n

我又再一次被推倒那個關鍵的位置。n

醫生問:「普外的嗎?」n

護工:「細(是)!細習6(46)床的!」n

「幾床?」n

「細習6!細習6床!」n

廣東人的塑普讓整個空間的人都似笑非笑,大家都覺得在這迸發哄堂大笑顯然不妥,只好憋住。n

我終於被推進去了,我戀戀不捨地看著被留在外面的爸媽和姐姐,他們此刻仍十分配合,伸長了脖子,想要用眼睛勾住我那被推遠的床。n

到完全看不到他們,我才覺得一點都不好玩了。這整個手術區非常的大,大概有十幾間手術室。牆塗成了綠色,我被推著,無數冰冷的銀色器材和耀眼的白色燈光掠過。我想,這回是來真的了。n

我被一個麻利的女護士推進其中一間手術室。手術室長得和電視里看到的一模一樣,頂上有幾盞冰冷發亮的無影燈,正下方有一張床。她說話迅速之餘帶著不耐煩的口吻,讓人覺得沒有商量的餘地:「你自己挪過去。」我蠕動著到了那張砧板一樣的床,眼前就是巨大的手術燈。n

第一個進來的是我的主治醫師,他完全無視我,對女護士說:「局麻,再給她加一個靜脈麻醉。」n

唔?!這不對呀。昨晚明明協商的是局部麻醉,靜脈麻醉是什麼?我不做聲,腦袋高速運轉。n

麻醉師進來了:「你簽一下這個。」n

「昨天不是說做局麻嗎?」n

「是啊,但醫生怕你手術過程中緊張,所以幫你加了靜脈麻,一打你就睡過去了,什麼都不知道。」哦,就是傳說中的全身麻醉...明明後面那句話為的是安撫我,我卻覺得不大對勁。n

「你要是不怕,那就局麻咯,快簽。」出於某種本能,我覺得失去知覺對我不利。我想,好不容易做一次手術,好歹得體驗一下。

「局麻吧。」我的好奇替我簽了字,但另一種本能又折磨著我,「不全麻,很痛的嗎?」n

不耐煩的女護士和麻醉師一起說服我,都是成年人了,絕對能承受那樣的痛。這個說法在我看來非常可疑,誰擔保他們對成年人忍耐的能力不會過於苛刻?於是我又問:「你們……你們做過手術嗎?」女護士憤怒地瞄我一眼,「不是現在這種做手術,而是躺上來,像我這樣做。」n

女護士沒好氣:「是啊。」果然不出我所料。這推翻了他們的一切描述。慘了,自告奮勇選了局麻,這回神也救不了我。n

女護士對我這種寫在臉上的緊張簡直不可忍耐:「哎,不會很痛的!你痛就大喊,我們馬上給你加麻藥,要你睡過去也是幾秒的事!」n

明明女護士的話充滿了抖S的氣質,我卻感到深深滿意。知道了她們奪去我的意識易如反掌,我鬆弛下來,完全成為砧板上的一塊魚肉了。n

主刀的教授遲遲不來。n

忽然,一個念頭劈中了我,豈不是主治醫生想給我做全身麻醉,待我睡去後冒充教授主刀?不料我不按劇本出牌,拒絕全麻,現在亂了套?此刻我的心情頗為複雜,一方面我為我識破了陰謀而得意,另一方面我竟然為他們的困局擔心了起來。n

這時候一張戴口罩的大臉出現在眼前。「教…教授?」n

教授拉下口罩,這分明就是我去門診時的那張英邪的臉!見龍卸甲,教授簡單按按,畫好標記,開始在我身上鋪藍色的布。n

「咦?怎麼遮住了?」鋪好餐布,戴好手套,拿起刀具,原來我是一席野餐。n

「當然遮住啊,手術有無菌環境要求。」n

「那我不就看不見了?」n

眾人大驚:「你要看?」n

「對啊,我選局麻不就是為了想看嗎?」n

機智如我,很快就發現透過頭頂上無影燈的反光可以看得一清二楚。n

我看著教授白凈的手給我扎麻藥,第一針,痛,第二針,只看得到畫面,痛覺似乎已被屏蔽了。n

這時,護士把手術燈移開。n

「這樣我就看不到了。」我說。n

護士大駭,一時間竟把手術燈移回去了。想了一想才覺得不對:「看什麼看!別看了!」又把燈移開。不過很快,我發現了另一盞手術燈也能隱約看到一切,嘿嘿。n

這時教授的電話響起來了。n

「這個得接一下。」n

電話是他的主任打給他的,他連續重申了四次「25號上交了排班表沒人給他反饋」,你看我記得如此清楚,足以證明他的確說了四次。他一手按住打了麻藥的位置,另一手每說一句話,就敲我胳膊一次以表示他的憤慨。我頓覺不妙,種種跡象表明,待會兒我極有可能成為這個黎主任的代罪羔羊,被教授切成碎片。n

過了好久,我從教授罵的一句「媽的」了解到電話已經掛了。我心裡吶喊著、我的確也喊出聲了:「教授不要激動!」 下一秒他接過了刀,我從手術燈里分明能看到,他切了下去。n

啊咧?啥感覺沒有。除了知道教授在按著我以外,我什麼都感覺不到。這和我想像的不大一樣。n

「已經在切了嗎?」我問道,我馬上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那怎麼看不到血?」n

護士再次大吃一驚,她明白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我觀看自己被切開的行為,只訓了一句:「看了小心吃不下飯!」就沒再理我了。n

後來我聽到教授與主治醫師在討論待切除的組織邊界清不清晰,我感到非常滿意,因為他們已經找到折磨了我一年多的敵人了,正準備切它。n

後來教授又拿來一個會滋滋作響的、會發出燒焦味道的棒子在我身上鼓搗了幾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沒動靜了。n

「已經做完了嗎?」n

「是啊,不然你還想繼續做嗎?」n

手術最多只持續了十分鐘,太快了,期間只有一次讓我感覺到痛,這一陣珍貴的疼痛又因教授啪啪給我加了兩針麻醉告終。所以整個手術過程並不如我所想的嚴峻緊張,我也沒有痛得想逃,讓我大失所望。甚至不得不承認,除去我的愚蠢念頭,它幾乎是舒適的。這一切大大地刷新了我的認知。n

綜上所述,做手術一定要找醫術高明、最好是英氣逼人的教授級人物。對於他們來說,手術只需要半個小時,二十分鐘接接電話,必要時罵娘,十分鐘手術。整個切開、縫合的過程神不知鬼不覺。n

鄭贇看後,總結的是,醫務人員下次應該二話不說地給像我這樣的病人全身麻醉,不然就必須與我這樣的病人鬥智斗勇。n

我媽看後,再次重申她在術後扔下我一個人在病房,回家去煲湯的行為全無荒謬之處,要求我不得再重提此事。n

我姐看後,對我驍勇異常的表現表示嘉許,覺得我應該寫下來,鼓舞一下全世界正受開刀的恐懼折磨的人。n

要我說的話,上面說的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麻藥退去後,如果你想要忘記痛楚,就得像我這樣找點樂子,而我選擇了把它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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