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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救舅舅——他庸庸碌碌的一輩子

本文系口述實錄,應受訪者要求,隱去實名。

採訪:葉三

我舅舅原本是個老實人。

我的老家離北京不遠,但估計你們沒聽說過。那地方其實不算窮,但很小,很土,很無聊。我爸,我媽,我爸的爸和我媽的媽,全是本地人。

我媽今年五十五。她只有一個弟弟,比她小六歲。小時候我對這個舅舅的印象不深。每年只有過春節的時候,我才會見到他。我記得他長得濃眉大眼,算得上英俊。回想起來,別的親戚聊大天或者搶著幹活時,他總是自己坐在一邊,一聲不吭。我幾乎沒跟他說過話。

我是我們那裡第一個走出老家,留在北京的人。從上大學的第一天起,我就決定要留在北京。我一直很努力,別人曠課逃學談戀愛的時候,我已經買了一輛二手車,全是我自己掙的錢。那時候我是打工學生的「工頭」,負責給他們找活兒干,我還和別人一起開過考研培訓班。

畢業五年後,在這座城市裡,我已經有了戶口、兒子、存款和房子。我老婆是北京人,在海關工作。我和她的幾個朋友組了個公司,經營得一直不錯。

上大學那幾年我春節回家,沒見到舅舅。聽我媽說,他那幾年在國外打黑工——先去越南,然後去非洲。他是干裝修的,小學畢業,沒什麼文化,只有力氣。在國外打黑工每年能掙幾萬塊,但他又很倒霉,每年不是被騙,就是受傷,前年還得了腎結石,折騰幾年下來沒發財,也干不動了,就只好在老家混著。大學畢業那年我回老家見到了他,覺得他曬得很黑,也老了。我對他的印象,就是個本分老實的人。

我舅舅只有一個兒子,89年的。在北京的公司開起來之後,我把這個表弟帶了出來。他說他崇拜我。他就在公司里幹活,我忙得也很少見他。上個月,表弟給我打個電話說:「我爸被傳銷了。」

我沒當回事,這種蠢事不是誰家都有嗎?去年春節後,舅舅說他去外地接工程,先去了北海,又到了武漢,他跟家裡說不想再打工了,要自己做工程,家裡人覺得是好事兒,於是舅媽把這些年攢的十萬塊家底匯給了他,我媽也給他打了五萬塊。

去年年底,舅舅把他堂弟叫到武漢,拉他加入一個所謂資本運作工程。他堂弟到了一看,就是傳銷。堂弟拉他回家,死勸活勸,他不回,還跟他說,你們自己沒志氣,就不要攔著我掙錢,我老婆不同意她可以改嫁,兒子也大了,我管不著他他也別管我。一個老實人說出這麼狠的話……那十五萬已經被他全扔進去了。這點錢是他們家一輩子的積蓄。我媽急,我表弟也急,老家親戚一個接一個地給我打電話。

警察管不過來這麼多。現在的傳銷組織也進化了,不限制人身自由,全靠洗腦,告也沒法告。表弟跟我說完,我上網查資料,我舅舅參與的這個傳銷以前在北海叫1040陽光工程,號稱是政府秘密支持的財政項目,忽悠人加入,入會後先交一筆六萬多的會費,然後發展下線,層層升級,最後發展到三十六個下線後「出局」,賺1040萬——他們有一套嚴密而複雜的演算法。後來北海被取締了,這個組織就換到其他地方,改名「資本運作工程」。舅舅堅信他靠這個工程,幾年後能賺到一千多萬。

一開始我想到武漢去,花錢找幾個當地黑道,直接把人綁回來,後來想想不行,綁回來也沒用,沒法整天看著他。上網查傳銷時,我查到了一個反傳銷組織。這個組織的人全部是之前傳銷組織出來的被害人,現在專門解救被傳銷的。網站上有不少的成功案例。我跟他們聯繫上,通了幾個電話,還是不放心,就去北京的辦公室踩點兒。

他們的辦公室在北京近郊一個樓盤。一個三層的民宅別墅,據說是志願者捐贈的,屋子裡掛滿了錦旗。別墅里有四個接線員專門接電話,一個反傳會長,一個聾啞人管做飯,流動反傳志願者不知多少。反傳會長三四十歲,戴眼鏡,樣子像個知識分子。他跟我說,他自己曾在這個資本運作工程里做到了中高層,親戚朋友全被他騙光了。他現在就專門做解救。我介紹了一下舅舅的情況,他說,聽起來比較嚴重,建議派兩個志願者老師跟我們到武漢去說服教育,當然食宿路費要我們負擔——每人兩千五百元。解救出來之後的捐贈再說——這個組織是公益性質的。我想了想,這個價不便宜,而且武漢人生地不熟,還是把人弄到北京來好。會長口才很好,堅持他的計劃。我跟他討論了半天,最後決定在北京進行。成功後,捐贈一千五百元。

從反傳組織別墅出來,我忽然有個感覺,傳銷組織可能差不多也是這樣。

二月初,按我和表弟計劃好的,表弟假裝生了肺病。畢竟是兒子,舅舅馬上買了機票飛到了北京。在機場見到他時,我有點驚訝。舅舅穿黑色羽絨服,黑西褲,黑皮鞋,背著一個雙肩背書包,乾淨利索,精神很不錯,看起來倒有些生意人的模樣,跟我記憶里那個木訥的工人完全不重合。接他上了我的車,我告訴他,現在去找我一個醫生朋友談談表弟的病,就往反傳別墅開。路遠,開了一個多小時,一路上舅舅很健談,跟我聊國家經濟政策,聊創業,掙錢,人脈,聊得頭頭是道……那天北京天氣不錯,往郊區開,天也越來越藍。我開著車,心想,旁邊這個人是我舅舅嗎?

反傳別墅的三層有好幾個房間,裡面設了茶盤和沙發,很舒服。舅舅、我和表弟還有反傳的一個志願者老師就在其中一個房間里喝茶聊天。志願者老師很有經驗,先假裝談表弟的病,慢慢地把話題往資本運作上引。

聽說老師也在那個工程里干過,舅舅立刻來神了。你干到第幾層啊?他兩眼放光地問。他馬上忘掉了表弟的病,開始滿懷期待地與眼前這個人說工程模式,說幾年後的回報,無數專業術語從他的嘴裡冒出來。我插不上話,就聽著。老師拿了紙筆,按照他們的項目形式給舅舅算錢,你不是交了69800嗎,老師說,我們來看看這些錢都哪裡去了。我舅舅小學文化,這些,我估計他看不懂。算了一個小時,老師說,實話跟你說,這是假的,我以前做到過上總,就出局了,沒有出局證,一分錢也沒拿到。

舅舅愣住了。然後,他轉向我大吼,你們是來看病的嗎?他指著表弟的鼻子破口大罵,我們老家的髒話滾滾而來。我從來沒想到這個老實人能變得那麼兇狠——我們還沒反應過來時,舅舅一邊罵,一邊奪門而出,直衝向一樓的大門。

我和表弟追上去拉他,他回身就是一頓拳打腳踢。表弟撲上去抱著他爸,這時老師和反傳會長一同出現在大門口,還有另一個反傳老師也來了,女的。女老師比舅舅還凶,劈頭罵他野蠻,打人罵人,威脅要扭送他去附近的派出所,其他人好言相勸,連哄帶嚇,只是不放他走。其實真讓他走,他又能到哪兒去?一幫人在別墅門口鬧了一小時,好說歹說,總算又把他拉回三樓。

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大腿上挨了一腳,挺疼。我覺得舅舅已經瘋了。

回到房間,舅舅又變了一個人。茶不喝了,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低著頭,無論別人說什麼,就是不接話。老師掰開揉碎地給他講,所謂的國家秘密政策,媒體宣傳,回報模式,統統是假的,騙人的。老師講他的親身經歷,如何把自己的親朋好友害得傾家蕩產,如何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場。老師聲淚俱下。但就像水潑在水泥地上,舅舅一點反應也沒有。就這樣,說了四五個小時。

那時候是晚上十點左右,誰也沒想起吃晚飯。那個充滿煙霧的房間幾乎讓我窒息。實在忍不住,我站起來走出了那個別墅。在小區門口的小賣部,我買了兩條最貴的煙打算送給志願者老師。走到別墅門口,我媽打來電話問情況。彙報完,我拆了一盒煙點上一支——你知道,兒子出生後我有兩年沒抽煙了。

抽完一根煙剛要上樓,別墅門口來了輛車,下來一家人。我上前問問,這是從內蒙某地剛解救出來的,跟我舅舅一個性質的組織。我跟他們一起上樓,回到那個烏煙瘴氣的房間,老師一看,站起來說,正好,你倆說是一個工程的,那你們聊聊,哪個是真的?

老師說完吃飯去了。我,舅舅,表弟和那一家人,默默無言地坐著。那家人有男有女,時不時傳過來一聲抽泣。就這樣,耗著。屋裡沒有鍾,我也不想看錶。我跟舅舅一起抽著煙,慢慢地,我對時間失去了感覺,我只覺得那個房間里的荒謬已經超乎了我的想像。

夜裡兩點,內蒙一家人被送到了附近的賓館,連說了幾個小時的志願者老師堅持不住,要去睡一覺。臨走前他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情況比他估計的還糟糕。我和表弟偷偷地發微信商量,我告訴他:不說通,就不能離開這個地方。但是怎麼辦,怎麼辦呢?——就在那時,我的頭腦忽然清醒了,在網站上看過的成功說服案例嗖嗖地從眼前滑過,我站起來幹了一件事。

我給我舅舅跪下了。我跪下了,雙膝下跪。從小到大,我沒給任何人下過跪,進教堂,佛堂,也從來不拜。我什麼也不信,也沒服過誰求過誰。可是那會兒我就跪下了——那會兒我就是一個演員。

我快崩潰了。累,困,煩,疼,再想到這些破事——其實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還想到在北京這些年,沒人幫過我什麼……眼淚就下來了。說是演,也不全是。我跟我舅舅說,你不跟我說話,不跟我交流,我就不起來。

舅舅慌了,使勁拉我。我怎麼會讓他拉起來?我表弟看我跪也跟著跪,看我哭,也跟著哭。舅舅也哭了。

我跪了大概四十分鐘吧。後來表弟偷偷把他的錢包塞給我,讓我墊在膝蓋下面。

我把老師叫起來,把所有講過的道理,又從頭講了好幾遍。早上六點,舅舅表示他明白了,不幹了,扔進去的錢不要了,回老家跟我舅媽好好過日子。

早上六點,我們終於離開了那個房間。但後來我才知道,我舅舅那時說的全是謊話。他在騙我。

我回家倒頭睡了幾小時,再爬起來去上班。我以為後面就是買車票送他回老家,這事兒我算是辦完了,誰知道,當天夜裡,表弟又給我打電話,他爸根本沒說通,那會兒的明白是裝的,他就是要離開那個反傳組織的地方。

表弟把舅舅關在他的出租房裡,寸步不離地守著。晚上我下了班,趕過去,繼續熬。又是一夜。

我這輩子的話都在那一晚上說盡了,但我舅舅比我能說。他那個雙肩背書包里全是各種出版物,他一樣一樣地掏出來給我看;還有各種說辭,他們這個國家秘密工程的集體賬戶,手機卡,當地的樓盤、建築、雕塑……種種洗腦工具,我一條一條地反駁他,說服他……你知道,突破點在哪裡嗎?

我舅舅這樣的人,最信的就是國家。一旦一個事兒跟國家扯上了關係,他馬上就會被說服,他最有力的證據是,國家的電視台報道過我們的工程!國家的領導人視察過我們的工程!這還能是假的嗎?我看了他手機上的視頻,掏出我的手機,下了個App,當場錄了一段,然後加上字幕,再把電視台的台標貼上,放給他看。

我能感覺到他看到那個視頻的時候是真的動搖了。他楞了好久好久,問我,這也能作假?我告訴他,能,這就是假的。你現在相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全是假的。一千多萬這麼好賺,哪裡有那麼便宜的事兒?你憑什麼?

後來他不太說話了。到早上,我開車,把他,和我表弟,直接拉到火車站,我告訴我表弟,送他回老家,讓我舅媽把他看好了,身上的錢收走。其餘的我管不了了。

我還告訴表弟,給反傳組織的一千五百塊我替他墊付著,從他下月工資里扣。

臨上火車前,我跟我舅舅說,扔的錢你別想了,我也沒那麼大本事要回來,你回老家好好過日子吧。我舅舅看著我,說了一句特別不像是他說的話。

他說,我這一輩子,就這麼庸庸碌碌地過去了。

我當時覺得特別可笑,也特別可憐。不這麼過,你還想怎麼過呢?折騰得還不夠嗎?我什麼也沒說,轉頭就走了。那個早晨還很早,我自己開車回家,北京的三環路上沒什麼車,那天的霧霾比今天還要重,我關著窗,後來打開了,然後又關上,然後我覺得我開不動了,就在三環主路上,我停了下來。我開門自己站在三環路上,一個人,一輛車,我就看著灰色的空氣,霧,看不見太陽,也沒什麼雲,我自己站了半天,我想著這件事兒,我舅舅這一輩子,確實就這麼庸庸碌碌地過去了,但是他能怪誰呢?他自己愚蠢,要不是他的慾望,能落得這個下場?但是我又說不出的難受,不是難過,不是累,就是渾身難受,好像這個城市,整個生活,世界,還有我自己,都再也不一樣了……

這個春節我不想再回老家,我不想再看到舅舅。

我很忙,節後我有兩個項目要開始融資,我必須趕上這一波創業潮。以後這十年,是我關鍵的十年。明年,我要帶兩歲的兒子環遊歐洲,雖然據說小孩三歲以前沒有成型的記憶,但我要塑造他的潛意識。我剛剛貸款買了名牌的四驅車,在這個城市,這是必須的道具。而我兒子一年花掉的錢就足夠買這麼一輛車。

舅舅一直在老家。前幾天,他給我發了條簡訊,讓我沒事兒時上網,關注一下那個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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