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的主要教義及立宗為何?
禪宗反智嗎? - 王路的粽子鋪 - 知乎專欄
1、幾個故事
一百年前,有人在《新東方》上連載文章,談一些禪學的東西。《新東方》是一本英國的雜誌。這個作者,是個日本人。此人翻譯過《道德經》和《大乘起信論》,是在伊利諾伊州完成的。1927年,此人在倫敦出版一部書,《禪論集》。不久,泰晤士報刊登一篇評論,說這本書講的禪宗史很成問題,因為作者完全不了解伯希和的故事。
伯希和何許人也?1902年,伯希和第三次來到中國,收羅了一大批遺書和雕刻品帶回歐洲。在這之前的兩年,1900年,道士王圓籙在敦煌莫高窟,發現了一個密室。1907年,英國人斯坦因來到敦煌,用14塊馬蹄銀換走了24箱文獻、5大箱文物。次年,伯希和攜了一大筆銀子過來,換走了6000多件寫本、200多件佛畫和絲織品。
1916年,德軍正在轟炸英國。斯坦因在倫敦皇家地理協會做中亞探險報告。坐中有個日本人,聽了報告異常興奮。他得到斯坦因的准許,來到大英博物館地下室,查閱敦煌遺書。斯坦因的助理叫羅麗曼小姐,她索性把鑰匙給了這個日本人。這個日本人找到台灣銀行駐倫敦辦事處,借了錢,把部分文獻拍成照片,冒著戰火坐上飛機,飛回日本。這個人叫矢吹慶輝。六年後,矢吹慶輝得到東洋文庫財團的支持,又來到英國。帶了6000多頁照片回日本時,剛到神戶,東京和橫濱地震了,上次帶回的手稿在大火中化為烏有。
1926年,胡適去英國參加庚款委員會會議,順道去大英博物館和巴黎國家圖書館翻看敦煌抄本,找到了神會語錄。次年4月,回國路上,船過東京,胡適見了矢吹慶輝。這時,他才知道大英博物館中藏有最早的《六祖壇經》寫本。8月份,泰晤士報上的那篇評論,作者就是胡適。他批評的那個作者,叫鈴木大拙。
1944年,夏天,四川灌縣的靈岩山上,有個人在避暑養病。無聊之中,找山僧借了一部指月錄。翻了兩個月,通了禪學。冬天又病,想到胡適的《神會和尚集》,借來翻閱。次年春,寫了《神會與壇經》、《禪宗與理學》。1968年,台北善導寺舉辦佛教文化講座,這個人被邀請來講課,講了《六祖壇經大義》。次年,講稿刊登在《中央日報副刊》上,引發了一場大辯論。辯論的主將,一方是死去了8年的胡適,一方是搞這個講座的人,錢穆。
在錢穆講座的前一年,有個日本人,寫了一本書,《初期禪宗史之研究》,成了禪史研究的大佬級人物。他叫柳田聖山。錢穆講座引起的辯論風靡台灣,有個喜歡《阿含經》的和尚不開心了。這個和尚一向認為參禪不是學佛的正道,所以從來不關心禪宗。但這時候,他認為大家七嘴八舌太聒噪了。於是提筆寫了一本書,三年完稿,叫做《中國禪宗史》。其實,四十年前的鼓山上,他見過臨濟宗大德虛雲。這個人叫印順。
印順的《中國禪宗史》出版後,有個日本人,叫牛場真玄,以七十多歲的高齡,翻譯成了日文。翻譯後,來了一封信給印順,希望他能以日譯本向日本大正大學申請博士學位。當時,台灣有個和尚正在日本攻讀博士學位,他叫聖嚴,聖嚴也來信勸請。印順就寄了材料。這時,台灣和日本斷交了。印順身體極差,從台灣去美國療養,途徑日本,告訴聖嚴,申請學位的事就算了吧。在美國,印順收到聖嚴信,說牛場已經把事情辦妥,聖嚴也幫他交了相關費用。就這樣,印順拿到了日本大正大學的學位。是博士學位,沒有名譽兩個字。
2、禪宗反智嗎?
印順很霸氣。在《中國禪宗史》序言里,他說,我不是達摩、曹溪兒孫,也素無揣摩公案,空談禪理的興趣。其實,印順心裡很有些鄙視成天參話頭讀公案的人。印順犀利地指出,會昌以下的禪宗,是達摩禪的中國化,主要是老莊化、玄學化。這點當然達摩、曹溪兒孫們不敢同意。曹溪,就是慧能。說達摩、曹溪兒孫,是指如來禪和祖師禪。達摩傳到慧能,是如來禪;慧能以下,是祖師禪。
如來禪,講的是如來藏的思想。如來藏是輪迴的主體,這種講法很接近「神我外道」。換言之,很接近迷信。正因為大眾迷信,佛教才用如來藏的說法,來攝化外道。印順是個相當反對迷信的和尚。他素來看不慣怪力亂神。祖師禪,在印順看來,已經和印度佛教分道揚鑣了,融匯了中國的玄學、老莊一套。其實印順說的很對,但許多禪宗兒孫不肯承認。
我在知乎佛學版塊看到有人說印順是胡說八道,我心想,你們水平能夠到印順的腳趾頭就不錯了。印順和其師太虛有不同意見,他們的分別主要在如何看待龍樹、馬鳴的地位上。就像雖然弗里德曼和凱恩斯有爭論,但我等遠遠沒有資格來詆毀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的水平。佛教說,依法不依人。我想這句話有個前提,就是得先搞清楚什麼是正法,但大家都說自己的是正法,所謂依法不依人,最後倒變成了依個人的主觀意見。要說依人不依法,也不行,藏密就是依人不依法的,一旦依止錯人,流弊極大。我以為,說到底,關鍵還得依智商。
就算是禪宗,講究不立文字,但有作為的基本還是高智商的人。石頭希遷讀《肇論》,寫《草庵歌參同契》,馬祖道一搞叢林制度改革,都是有文化有智商的人。慧能,傳說是不識字的。但雖然不識字,也是絕頂天才,聽別人讀經一遍就能抓住要害。隨口說的偈子,無論言辭,還是涵義,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我很同意印順的意思。今天的人,如果連基本的佛經都不曾寓目,就去參話頭,讀公案,其實是反智。禪宗思想最早是本於《楞伽經》的。據《古禪訓》和《宗鏡錄》記載,達摩繼承了求那跋陀。求那跋陀,就是最早把《楞伽經》翻譯成漢語的人。達摩「藉教悟宗」,重教的,成為楞伽經師;重宗的,成為禪者。
但今天和唐朝不一樣了。唐朝德山宣鑒南下,路上碰見一個婆子,就有不凡的見地。因為當時佛教和禪宗的思想根植於整個國家的土壤上。就好比今天的北京計程車司機中有一種濃厚的激揚時政的氛圍,其中甚至不乏有一些翹楚。但今天讀公案又不一樣。我仔細參過船子和尚和夾山和尚相會付法的一節,比較了《祖堂集》、《五燈會元》、《指月錄》的記載,故事大致相同,但細節表述差別很多。公案的要害,能否記載下來,取決於記錄公案的人的水平。而當時的情狀從一個人口中傳到另一個人口中,不知傳了多少人,最終才記錄下來。中間每個人都會有所增刪,有所臆想。等到記錄下來,很多公案已經變味了。
如果以為只靠窮究公案,就可以發掘出其中的幽微之處,我想基本上不太可能。清儒江藩說,說經必先通訓詁。讀佛學典籍也一樣。讀《五燈會元》,如果不了解唐五代口語,很多地方是連字面意思都吃不透的。舉個例子:驀口打。《五燈會元》里不知道出現多少次「驀口打」,驀口什麼意思?查《說文解字》及段注,《康熙字典》,都是「突然」的意思。但「驀口」這裡是「當口」的意思。這種地方搞不懂,參到後來,只能變成「狂禪」。
禪宗本身並不反智,反智的是圖方便想走捷徑的人。
3、粗暴的禪宗
禪宗雖然不反智,但禪宗有個特點:粗暴。不是一般的粗暴,是極其的粗暴。
禪宗後來分為五家七宗。溈仰宗衰落最早。原因就是溈仰宗太溫和了,欠粗暴。溈山、仰山,父子情深,嘻嘻哈哈,你肯定我,我讚揚你。到了黃檗、石頭那裡,沒有別的手段,就一個字:打。
僧人問馬祖西來意,馬祖悄悄說你過來,僧人按捺著欣喜湊過去了,馬祖一耳光抽臉上:「改天再來。」另一個僧人來問,馬祖一腳踹在他胸口。臨濟在黃檗門下,三次問佛法大意,三次被黃檗用棍子抽。不僅師父打徒弟,徒弟也打師父。黃檗打百丈,打得百丈哈哈大笑。仰山稱讚說,百丈得大機,黃檗得大用。唐宣宗賜黃檗為「粗行沙門」,據說是因為宣宗為沙彌時,黃檗曾一巴掌摑在他臉上,他不服氣,說黃檗粗暴,黃檗又一巴掌摑過去:「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說粗說細!」鄧隱峰推車,朝著師父馬祖道一的腳就軋過去,直把馬祖軋傷。俱胝更兇殘,袖裡藏了一把刀,問童子什麼是禪,童子學他的樣子豎起食指,俱胝抽刀把童子食指削斷。
這些粗暴的手段,在臨濟義玄身上,發揮到極致。所以一千多年來,五家七宗只有臨濟一派興盛到現在。臨濟的教誨更直白:殺父殺母,殺佛殺祖。《臨濟錄》:「道流,爾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
臨濟說:「大德!造五無間業。方得解脫。」
問:「如何是五無間業?」
師云:「殺父、害母、出佛身血、破和合僧、焚燒經像等。此是五無間業。」只知道參話頭讀公案的人,看到這裡,該作何想呢?如果讓你解釋這句話,接話頭,你解釋不了,接不下去,那完蛋了。公案什麼的都不要再看了吧。禪宗公案里有許多陷虎之機。有本事的禪師敢虎口橫身,因為他有轉身的手段。我們先不說臨濟如何轉身。先說說柳田聖山對這兩段話的解釋。(以下是我的轉述,有自己私貨,可能和柳田原義有出入,但不會太多。我不喜歡用直接引語,禪宗也反對直接引別人的話。)
盛唐時期的禪,是無條件地肯定人的自主性。比方說:
弟子問:上帝是萬能的嗎?師父答:是。弟子問:上帝能造出一塊自己搬不動的石頭嗎?打一棍。為什麼要打一棍?不是師父回答不出來了,沒面子了。而是弟子「語墮」了。語墮,就是離題了。一問一答,包含著一切真理。多說一句,就離題了。換言之,在第一問時,上帝還是上帝。第二問時,上帝已經不是上帝。不是上帝了,你還問個鎚子!第二問就相當於問「上帝可不可以把自己變成不是上帝?」答案是:「當然可以!」但到此為止了,不能再接著問了。接著問,上一句就變成「前提」了。禪宗否定任何前提條件。禪要的是無條件的成立,無前提的成立。為什麼要殺父母?因為父母妨礙新的價值創造。其實父母不是父母,是上帝(造物主。假名其為上帝,非基督教之上帝),是佛祖(也是造物主。假名其為佛祖,非佛教之佛祖)。要回到佛祖以前,回到父母生你以前,回到開天闢地以前,在那個時候去儘力創造新的價值。因為,上帝,佛祖,造物主,是想隨時使你生存就可以隨時使你生存的人——正因為這點,祂限制了你的能動性。禪肯定絕對的能動性,所以,逢佛殺佛,逢祖殺祖。殺佛的同時,也要殺殺佛者,因為殺佛並不是要取而代之。(這段,是柳田聖山的解釋。)
下邊,說說臨濟如何轉身。
云:「如何是父?」師云:「無明是父。你一念心求起滅處不得。如響應空。隨處無事。名為殺父。」云:「如何是母?」師云:「貪愛為母。你一念心入欲界中。求其貪愛。唯見諸法空相。處處無著。名為害母。」云:「如何是出佛身血?」師云:「你向清凈法界中。無一念心生解。便處處黑暗。是出佛身血。」云:「如何是破和合僧?」師云:「你一念心。正達煩惱結使如空無所依。是破和合僧。」云:「如何是焚燒經像?」
師云:「見因緣空。心空法空。一念決定斷。迥然無事。便是焚燒經像。」這裡就明白,父母是比喻,指無明和貪愛。貪愛,是自我欠缺的表白。一個富足的人不會貪戀外物,貪戀,即是欠缺。愛慕,是對自己的不忠實。只有放棄對內對外的一切依賴,才能達到絕對的自主。——這,是禪宗的要義。
臨濟接著說:「大德,如果你能通達這個道理,就不會被凡人聖人的名相拘礙了。說什麼我是凡夫他是聖人!大丈夫不作丈夫氣息,自家屋裡的東西不肯信,偏要向外頭尋求!不要把佛當做究竟,我看佛就是茅坑。菩薩羅漢那些,儘是束縛人的枷鎖,所以文殊仗劍殺佛祖,鴦掘持刀害釋迦。朋友們,沒有佛可以成。三乘五性圓頓的各種法門,不過是一時的,不過是用來治病的葯,並沒有實實在在的佛法可得。」(「朋友們」三個字,可能翻譯得有點彆扭,原文為「道流」。)
這裡說得清楚明白了。佛法是葯。對於一個健康的人來說,是用不著葯的。真正健康的人,是連何謂「健康」都不知道的。《壇經》中六祖說: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
一真一切真 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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