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間隔年,我在橫店當群演

1.

2015年,我大三,間隔年。那年春節時我突發奇想,想把一整年時間都花費在路上,行遍整個中國。但是懶散如我,並沒有在出發前做好攻略,這導致在出發三個月後,經過浙江時身上盤纏已所剩無幾了。

四、五月份我身在杭州,作息日夜顛倒,白天在青旅睡覺,晚上要麼去吃燒烤喝酒,要麼便去網咖打機。

而那天,我在英雄聯盟遊戲中認識了一個叫「仗劍闖天涯」的ID·。

他實力超群,雙排帶我躺贏了三場,中場休息的時候,我點開私聊框,說哥你真強,再帶我幾場唄。

「仗劍闖天涯」說:好啊。

又打了幾盤,有輸有贏,最後一盤,我們惜敗,一次團戰我和他倒在血泊中,眼睜睜看著自家基地被對面的五人摧枯拉朽地平推。此時到了後半夜,網咖里依舊嘈雜,甚至有些蓋過舊式耳機的音量。我摘下耳機,點了根煙抽,然後給「仗劍闖天涯」發消息。

說:哥你怎麼玩的這麼厲害。

過了會他回我:沒啥,多玩就行。

我加了「仗劍闖天涯」的微信,他說叫他阿劍就行。

那天夜裡,我們沒再打遊戲。我像是找到了一個久違的朋友一般,與他說了許多話。

我說,我最近正在漂泊全國,苦於沒有規劃,前路漫漫,一片漆黑。

阿劍是河北人,大我兩歲,最近剛剛辭職準備南下。

我問阿劍要去做什麼。

阿劍說,去做演員。

演員,橫店的群眾演員。

我頓時來了興趣,說,哥我聽說過橫店,你要去那做演員嗎?咋樣,好玩不。

那頭的阿劍說,哈哈,我也不知道,興許還不錯吧。

「興許」,「還不錯吧。」從他的話里,我好像聽出了什麼。

他說,怎麼,你有興趣來嗎?

和他說話的間隙,我已經打開了百度,點進橫店貼吧,瀏覽了許多帖子,頓時被古裝、戰壕、城牆、大炮吸引了。我看到一個個吧友們分享著在橫店的所見所聞,當下覺得好有意思。

我決定也去橫店看看。

於是我對從未謀面,認識僅幾個小時的阿劍說,一起唄?

隨後的幾天,我一方面瀏覽著橫店貼吧,了解一些橫店群演的基本情況;另一方面等著阿劍辦理辭職手續南下橫店。我們相約好去橫店後合租,跑戲,相互支持。

阿劍發了一張自己的照片給我,然後說,要我也發一張給他。

他好像怕我誤會,說,沒辦法,畢竟這行要被群頭髮現,要有點硬性要求。咱們倆在一塊,也是要相互扶持,對吧。

阿劍說的這話很直白,我立刻說:明白。

我在橫店貼吧的科普帖子里得知,在橫店身高175cm以下的,是標準群眾演員,戲路不多,工資低到40-80一天;身高175cm以上,被稱為「群特」,戲路較多,工資80-200一天。除此之外,還有武行,一般是習武之人,拍一些高難度、高危險動作的,工資500以上;高一級別的叫「小角色」,一般都屬於跟組了,有台詞,考驗表演能力,工資極高,能到這個級別的人,已經不超過0.1%了。

在橫店貼吧我還看過不少尋室友的帖子,最主要的原因並非分擔房租,而是兩個人整合的資源總比一個人要強。而外形與身高決定了能否被群頭一眼相中。所以兩個人,能夠更快打開關係網。

我與阿劍約好時間,在網上買了張去橫店的票,心中對未來在橫店的生活產生了一絲幻想。

2.

初到橫店的那天,下了場大雨。

阿劍與照片里長得一樣,高高瘦瘦,留著乾淨的短髮,見面後我們沒怎麼寒暄,因為時間有點緊迫,我們按照攻略的路線,依次辦好手機卡,銀行卡,暫住證,簽好租房協議,隨後便馬不停蹄趕到影視城工會。

剛到現場,我便被眼前的陣勢給嚇到了,儘管下著大雨,但依舊有上百個年輕人已在工會門口等待當日的報名。——阿劍告訴我,每周一都會有這麼多群演過來報名。我心中不免有點擔心起競爭激烈,自己沒法跑戲。

阿劍說,沒事,我的戲肯定拉上你。我在貼吧跟一個群頭混得挺熟了,應該靠譜。

報完名,我們又去採購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當天晚上,我和阿劍不約而同收到了戲約。

集合時間是凌晨四點,我與阿劍初來乍到,不敢馬虎,當晚我們一共設了八個鬧鈴,生怕遲到。結果我們雙雙失眠,兩點左右的時候,阿劍走到我房間,說,阿放啊,你幫我聽聽我這段詞講的怎麼樣。

他筆直站在那兒,如一棵挺拔的松樹。他字正腔圓,念著《大明王朝1566》里的台詞,讀到一半有些卡殼,房間燈很暗,遮住了他的表情,但我看出他的臉有些紅。

阿劍說,哦,就到這裡吧。

凌晨三點半,我們出發去集合的老公會門口,已經有很多群演在等待了,從表情看都是和我們一樣的菜鳥,直到三點五十五的時候,才有一群全副武裝,夾著便攜椅的老手們三三倆倆走來,跟群頭一邊抽煙一邊有說有笑,很快到了時間,來了兩輛大巴車,載著我們去了拍攝現場。

拍的第一場戲是《蜀山戰紀》,化妝師給我們化好妝,戴上假髮,群頭不忘叮囑我們,假髮很貴,不要損壞。

群頭的意思很明顯——你們賠不起。

我的第一場戲,演的是一個小二。面對攝像機,緊張萬分,心是一直懸著的,連續拍攝了一上午,才把幾個鏡頭拍完。期間我重複著,機械地在鏡頭裡走動,拖地、抹桌子。我不清楚攝像機位里自己有沒有正臉。

我忽然發現,其實我,還有在場的其他群演與我手中的拖把、抹布們是同屬於一種性質的,我們都只是道具。

阿劍站在演員高偉光旁邊,飾演一位蜀山弟子,一身古裝看上去英姿颯爽,氣宇軒昂。

阿劍敢於表現,幾乎每個鏡頭都渴望出鏡,他表情飽滿,演技浮誇,隨叫隨到,現場的群頭對他讚賞有加。儘管他在戲中沒有機會說出一句台詞,可是依舊十分亢奮。

第一天戲拍完以後,我關於橫店的幻想就已經消失一半了。

當晚回去的時候,阿劍眉飛色舞,激動地說:群頭今天誇我了,你覺得機會來了嗎?

我點頭,說肯定有機會啊。

3.

有句話叫「橫店一年死的鬼子可繞地球八圈。」

這句話不是沒道理的。每年,幾十部抗日大片會在橫店影視城的各大戰壕里進行外場拍攝。可對於混跡多時的群眾演員來說,抗日劇往往是橫店最輕鬆的拍攝現場,我本來不懂其中的道理,直到我頭次下戰壕,發現睡著了的群演們。

橫店的戰壕名副其實地成為了群演們的掩體。但是沒人能睡得好。

戰爭劇現場時常會布置炸藥。我所親歷的最多一次,連續二十多個火彈水彈連珠炸了出去,一時間火焰衝天,煙霧繚繞,我們都覺得壯觀,然而卻苦了在戰壕里扮演屍體的阿劍,被炸得滿身泥土。

這場戲炸完了,大家歡呼結束。結果導演說:他奶奶的蹲戰壕里的那個,剛剛怎麼拿手機拍視頻了,被主攝拍了個全程。場務,重新布彈!

誰都不想再被炸一次,對於戰壕里的群演來說,這無異於世界末日。

果然,炸彈再次炸起來的時候,我們這些「日軍」一點也興奮不起來了。我們抱頭鼠竄,生怕被炸得滿臉泥。

晚上回去的時候,我們發現,因為白天臉上沒打隔離就直接塗黑粉化妝的緣故,臉已經洗不幹凈了。

如此過了一周,我們的臉就變成了黑炭。但即使艱辛,我和阿劍還是堅持每天跑戲。橫店的群演圈中有一條規矩:一旦群頭髮現你偷懶,新的群演就會替代你的位置。

因為橫店最不缺的就是人。

群演的辛酸不言而喻。很多群演都是在戰壕里被炸了幾天後,一聲不響離開了橫店,他們離開了,但這無妨,還會有新的年輕人來到這裡替代他們。

我從那時起才發現了一些之前忽略過的東西。在橫店的貼吧里還有一類類似跳蚤市場的主題帖。已經預備要離開的,或者長期無戲可跑、生活艱難的年輕人變賣著自己的用品,摺疊椅、雨傘、雨衣、棕墊、床單、鍋碗瓢盆、電風扇甚至衛生巾。而他們中很多人曾經都在貼吧上發表過豪言壯語,吐露想要在橫店闖出一片天的願望。

我和阿劍跑戲的時候,認識了老A,這傢伙三十多歲,在橫店混了三年(我們得知80%的新群演在第一周就會離開),老油條中的老油條。很多群頭都還沒來橫店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這渾水摸魚了,這傢伙認識所有的群頭。

有次中場休息的時候,老A和我們蹲在戰壕里抽煙,他吐了口煙灰,說阿劍你這麼賣力,不覺得累嗎?我看你今天「死」好幾回了。

阿劍累得不行,狼狽地抽煙,沒有說話。

老A唏噓:新人都挺賣力,老人都混日子。

他說這話被旁邊的幾個老群演聽到,那邊立馬傳來笑聲,扔過來幾個空瓶:老A你就知道唬新人。

老A笑笑,不再說話。

堅持跑戲一周後,我和阿劍被群頭邀請去參加一個「進階大會」。

老A在群里說:這是給你們上課,意思是要培養你們,總歸是他照應著了,這以後你要是努力,可能還有機會演上有台詞的小角色。

這節課是在一位群頭自己的別墅里上的,沒什麼實質內容,主要是自我介紹,談談夢想。

群頭問了個問題:為什麼來橫店。

我如實說我是過來體驗體驗生活,畢竟閑來無事。發完言我看到群頭看我的眼神也就變了,我忽然預感到,以後可能就沒戲跑了。我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

接下來發言的群演們,大多都是談著夢想。我這才發現,原來有這麼多人與阿劍一樣,是懷揣著夢想來到橫店的。

「都說北漂出了個王寶強,橫漂興許能出個我吧?」阿劍的發言讓大家捧腹大笑,而笑得最大聲的是群頭。

那天散場以後,阿劍被群頭叫去喝酒,說是加強訓練,他興緻沖沖地去了。

半夜他敲門,我迷糊間醒來,發現他蹲在廁所里吐,臉色蒼白。

「休息會吧,今天別跑戲了。」我一看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就要集合了。

阿劍搖搖頭,什麼也沒說。他那天晚上沒有休息,與我一同直接去跑戲了。

4.

我問阿劍,你真的喜歡拍戲嗎。

阿劍說,你想讓我說是為了夢想嗎。這樣說好像太俗了。

我還未說話,阿劍又說,但是,我就是個俗人。

他咬著嘴唇,又重複了一遍:是的,我是個俗人。

過了幾天,果然沒有群頭給我戲約了。但是,好在阿劍跟一個群頭混得熟,缺人的時候就喊我一起過去。

「放心,兄弟,有我在。」

我們去拍《武神趙子龍》,穿著密不透風的古代盔甲,站在大太陽底下,汗流浹背。

我親眼看到個群演直接中暑暈了過去,當時我們身處在一個人造懸崖上,他從懸崖滾了下去,卡在兩棵樹間。

我們慌了,幾十個人忙去扶起他,好在現場醫護水平還算可以,最終只是虛驚一場。

一直到下午,天氣突變,竟然下起了雨,拍戲被迫中斷,所有人在現場等待著雨停。

老A提醒阿劍,說你以後別把身體搞壞了。剛剛那小子跟你一樣,一點不偷懶,現在看,嘖嘖,身體垮了吧。

阿劍笑,說自己以前是健身房會籍顧問,沒事就練兩把,身體好著呢。

那場雨持續了幾個小時,躲雨的地方擠著很多人,時不時有雨水滋到身上,我能感覺到盔甲裡面一片濕熱。加上那場戲裡有很多馬匹,馬糞遍地都是,味道讓人噁心。我心急如焚,只想著快點結束。

然而,老A和我們不一樣,他掏出手機,悠閑自在地在人群後面聊天。

「你們著什麼急!多一小時加10塊呢。今天穩賺!」老A說。

那天的戲持續到晚間10點鐘才結束,人群里發出整齊的歡呼聲。那聲音我有生以來只聽到過一次,那是02年世界盃中國隊出線的時候,我家樓下的廣場,曾有過這樣震耳欲聾的歡呼。我有些恍惚,恍惚以為正看到的,是一場盛大的焰火,而我顯然也一同歡呼了。幾年後我才明白,原來歡呼的並非慶祝,而是自由。

散場的時候,老A默不作聲地將盔甲脫下,扔到道具車裡,一個人走了。

不知怎的,路燈下的他,背影有些落魄。

我體質不太好,第二天發燒了。那天我去了醫院,後來沒去跑戲,也懶得再去了。

結工資的那天,我們幾個熟悉的群演約在燒烤攤上。阿劍跟我說,沒事的,我這給你報,我跟群頭熟,你跟著我就行了。

我說,算了,阿劍,我要走了。他「哦」了一下,獨自喝掉了杯中的啤酒,對服務員說再開一瓶,沒再說話。

我們去網吧打了一夜的英雄聯盟,一直潰敗,輸到最後,阿劍憤怒地拍了下鍵盤,狠狠抓著自己的頭皮,然後走出去抽煙了。

5.

我離開了橫店,阿劍沒去送我。

後來我重新開始環遊中國,以完成間隔年的心愿。旅途中我偶爾翻到他的朋友圈,每每都是劇照自拍,他笑得燦爛。我偶爾跟他寒暄幾句,沒問他近況。

半年後我換了個微信號,因此也失去了他的聯繫方式,我與阿劍從此沒再聯繫過。

一年後,我把爾冬陞導演關於橫漂的電影《我是路人甲》看了一遍,可是什麼也沒記住。

也許是橫店給我留下的記憶已經太多,已經索然無味了吧。

我想起曾經有次,灰頭土臉的我們晚上下戲回家,在路邊攤買了個手抓餅吃,年輕的老闆給我們夾了很多菜,說:吃飽點,都不容易。然後老闆點了根煙,唏噓:我之前也做過群演。這不,改行了嗎,橫店挺好,怎麼都能活下去。

說話間,他年輕的老婆催他快揉面,客人又來了。因為著急,他猛地吸了口煙,結果嗆得他咳嗽了好幾聲,他煩躁地扔掉煙頭,背過身去揉面了。

而如今,我不知道那個想當演員的年輕人,離他的演員夢還遠不遠。

也許,他離開橫店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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