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火蟲
鄉下夜裡燈少,夏天一擦黑人們就到院兒里看著星星乘涼。其他孩子愛捉迷藏,我愛捉蟲。提一盞小燈籠,專往草叢山坳里鑽。肥嘟嘟的蝲蝲蛄,猛然跳起嚇人的螞蚱,和只聽見「吱吱」叫的蛐蛐兒。我耐心地翻開石塊,驚擾了抱對兒的蛤蟆。
一隻小蟲落在我燈籠上,我趕緊將燈熄了,便見它尾部一明一滅。看見一隻,就說明附近還有一大片。我將燈籠別在褲腰,就著星光往灌木林更深處走。背後的人聲越來越遙遠,終於完全聽不到,只有狗叫還從頭頂傳來。
姥姥說過,這方圓百里未滿八歲的孩子都有姑姑護佑著,嚇不著也不怕嚇,走到哪裡都丟不了。姑姑廟就在南山,我四下張望,怎奈個子太矮,只見著樹影婆娑,天空狹小。我支楞這耳朵聽風聽水,忽然一點綠光從哪裡飄來,落在我額頭。
呀,你怎麼還跟著我?
我伸手去捉,它靈巧閃開,卻又落在我手背。我一吹氣,它再展翅起飛,往一處黑地飄去了。我跟著它走,走沒多久出了林子,到了一片草地。此處亂草繁茂,蟲聲聒噪,草木根底下隱隱有水光。我剛一踩過去,星星螢火就四散開來,再往裡一跑,那藍色熒光就如億萬蒲公英的種子潑灑開來,將我包圍。它們一齊振翅,一齊閃爍,跟星星混為一體,迷亂我眼。我趕緊掏出隨身的小玻璃瓶,茫然地抓著,只見它們候鳥一般在半空盤旋幾圈,就往星空的另一頭飛去。一大片的藍色熒光,就這麼鋪天蓋地地,飄進了黑漆漆的山坳,鑽進怪物一樣的樹影,霎時間無影無蹤了。
也許真有姑姑保佑,我毫不費力地找回了家。姥姥早就等急了,問我哪裡瘋去了,我說我不知道,然後便一頭栽倒,睡著了。
七天後,我不得不再次獨自面對銀河與山丘。
先是家裡的黃狗突然不行了,吐著舌頭在地上趴了三天,不吃不喝,就死了。接著是下蛋的母雞,把自己下的蛋都啄破了。小姨也開始身體不舒服,本以為是感冒發燒,結果沒兩天竟無法下地,姥姥便把母雞殺了煲湯。晚上,小姨連話也說不出,整個人都呆兮兮的。姥姥拉我到燈下,問我到底那日發生了什麼。我說我去捉了螢火蟲。
「把你捉的蟲給我看看。」
我把玻璃瓶從褥子底下翻出,裡邊什麼也沒有。
「你打開過么?」姥姥問。
「沒。」我奇怪地拿眼對著瓶口看。
「什麼顏色的?」
「藍的。」
「你捉了幾隻?」
「三隻。」
「壞了。」
我問什麼壞了。
姥姥不答,眉頭緊鎖,趕緊進裡屋去看小姨,我也跟了過去。小姨躺在床上,眼睛半張著,呼吸平穩,不發燒也發熱,就只是躺在那裡,毫無反應。姥姥讓我把燈熄了,窗帘拉了,連電視機的電源都關掉了。
我們三人擠在卧室,黑燈瞎火,十分詭異。姥姥緊緊拉著我的手。
「三隻,就是三條魂。」姥姥說,「那不是螢火蟲,而是引入歧路的迷火蟲。」
我怕得發抖,不單是因為姥姥的話,更因為我看見了那一明一滅的藍光,把小姨的臉照得陰森可怖。
「看見了?」
「嗯。」
「捉住。」
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用手掌罩起那一點點光亮,手指的影子吞沒牆壁。
「出去,把它放歸原處。」
傍晚下過雨,今夜氣溫不很高,地上也濕漉漉的。我踩在泥里,布鞋底子愛沾,一不留神就脫腳。
距離那天剛好第七日,我不得不再次獨自面對廣袤的銀河與山丘。
姥姥說,你不要怕,姑姑保你回家。
我說姑姑要保佑方圓百里的孩子,顧不到我怎麼辦?
姥姥說,那你就提前長大。
雨後雲不散,星也無月也無,蛙聲唱起蟲聲伏。
這回找不到螢火蟲了,全被雨水打跑了,我只有手裡這一隻。漫無目的地在樹林里穿行,殘露沾濕我的衣衫。走得離家很遠,直到我再認不出周圍景物,才將手掌鬆開。
螢火蟲顫抖著雙翅,在我手心又休息了很久,才終於飛起。我看見它尾部暗淡的綠色光芒。
我忽然就懂了,它可能回不去了。
想到這裡,忍不住流淚,但還是追著它跑去更幽深的山林。
跑不動了就走,走累再喊,茫茫天地,我從未獨自離家這麼遠。寂靜深夜,它也累了,飄到一片草葉的底下,光芒微渺。我猜它活不到天亮了。
這樣不行,我得將它放歸到它的同伴那裡去,不然它就會和我一樣迷路。迷火蟲沒有獨行的,是我硬將它剝離群體。
「對不起。」我趴在地上說,淚珠滾在泥里。抬頭看看濃雲依舊未散,哪裡也找不見它們。
姥姥以前講過,姑姑廟是只有我們這一帶才供奉的神明,專門護佑小孩子。為何只護佑小孩子?因為只有小孩子能看到一些東西,能走上一些路。
「我帶你走,你不要怕,姑姑保佑我們都能回家。」我用手心罩住它,讓它自己爬到我手上。螢火蟲渾身都在微微顫慄,我呵一口氣,站起來繼續走。這次我就不慌了,堅定地朝著密林前進。
聽風聽水聽犬吠,蟲鳴蛙鳴寒鴉鳴。雖然看不清,但冷靜下來後,我發現其實自己認得這個地方,只是黑夜褪去我所有熟悉的色彩,所以才顯得陌生非常。我回憶著腦海里的地圖,仔細分辨經過的每一棵樹,每一條溪。驚訝地發現白日間不曾注意過的細小紋理和暗花香草,手指記得,鼻子記得。
後半夜烏雲終於稀薄下來,露出一點星辰。看見星星我就全部弄懂了,我需要向南。
腳步匆匆,眼下的世界無比清晰,越過山澗,跳過頑石,我像一陣風,穿梭在熟悉的山谷。心臟猛烈地撞擊胸膛,鞋也不顧了,衣裳也扯壞了,我還是拚命奔走,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
突然一腳踩空,我順著山坡一路碎石亂沙滾了下去,一直滾進扎人野草從,痛得我意欲大叫,卻在眨眼間梗在喉嚨。我看到光霧一樣的淡藍螢火霎時渲染了整片夜空。爬起來,發現草根間隙隱隱有水光,卻絕不是水,奇異的生靈滋養著這片異常繁茂蓬勃的土地。
趁著藍光正盛,我趕忙張開手心,卻沒有螢火蟲,只一星藍光,閃了幾下便滅了。
我嚇壞了,使勁搓手也沒用。再看那一夜空的迷火蟲,竟皆是無軀體的光點。
天空逐漸變得深藍,不久朝陽就會刺破雲霄,新的一天就要到來。群起飛舞的迷火蟲淡去色彩,慢慢融進碧藍的天空。
它們消失了,彷彿從未存在過。
我呆坐在地上很久,直到晨露乾涸,陽光爬出我的影子,我才在我的影子上看到一點藍。它轉了幾個圈,飛出我的輪廓,我就再見不到它了。
渾身酸痛地走回村落,老遠就看見姥姥和小姨站在村口,向我揮手,我光腳跑向她們。
後記:
迷火蟲不會死,但不可獨行,獨行的只有螢火蟲。
螢火蟲的壽命只有一周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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