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張照片

半張照片

文:李登祥

母親節前夕,我打電話給父親,問他要兩張照片,一張他的,一張母親的,都是做文章的排版用。父親說好,立刻就給我找,並一再叮囑我不要去接他。找到照片後,他就坐車來我家,讓我有時間就多看書、寫文章,還有個女兒需要我輔導呢。

聽著父親的話,我心中泛起一絲暖意。當父親的,總是無時不刻地想著自己的子女。這個道理,在我也同為人父後,才真正懂得。

兩個小時後,父親風塵僕僕地趕來了。

一進門,父親就抱怨說:「今天的車乾等也不來!要不然我早一個小時前就能到,急死我了,就怕耽誤你發表文章。」我趕忙安慰父親說:「沒事的,要到明天才刊登呢。」話一出口,我便深深自責起來,為什麼不事先跟父親說一聲呢?害得他為我著急。

父親遞上照片,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媽媽的照片,就只有這張身份證上的了,一九九九年的那場大火,把僅剩的三張照片也燒沒了。」接著,父親試探著問:「……能用嗎?」我望著照片,心裡打著鼓,但嘴上卻說:「爸,放心吧,這是最好的照片,一定能用。」

也許是上蒼不忍讓我和父親失落,不久後,文章和母親的照片順利地刊登在《勞動時報》上。

父親又摸索出他過期的身份證,後面疊放著半張照片。

看到那半張照片,我記憶的閥門就像被突然打開一般,我猛拍了一下腦門,在心裡大呼小叫起來:「對,這半張照片我見過的!大概在我八九歲的時候------」不過,那時見到照片上的不只是父親一個人,身邊還有一個陌生的女孩,長得特別美。父親還慌亂地奪了過去。

是的,父親在認識母親之前,也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而又未果的戀情。

一、

一九六五年,父親二十一歲。

為了參加工作,他背井離鄉,隻身來到離家三四百公里遠的鎮寧縣安西西丁旗地質隊。

別看父親只有小學文化,在那個知識緊缺的年代裡,也是相當吃得開。不久,父親就被領導看中,安排他提筆杆子——像今天的秘書一樣,主要負責記工分。

父親與人為善,在地質隊的三四年里,從來沒有跟任何人紅過臉。儘管他工資不高,仍無私地幫助身邊有困難的人。借錢出去時,父親總是對那些人說:「不忙,你先用吧!我不急用錢的。」

人們總是親熱地稱呼父親一聲「李哥」,不是因為父親年長,更是帶著一種最樸實無華的尊敬。

父親年輕時最大的愛好,便是打籃球。他就像有揮霍不盡的青春活力,馳騁飛奔在籃球場上。漸漸地,父親成了他們單位籃球場中的男神。在他打球時,少不了暗戀他的女孩在旁邊給他加油鼓勁。在休息的間隙,又有女孩給他擦汗、遞水。曖昧的情愫,就這樣悄然降臨。

情感的噴薄一觸即發,也觸手可及。

但父親很快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他是一個丈夫。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父親跟她攤牌了。

「燕兒,我對不起你。我有家了。我真的沒法給你幸福,你就……忘了我吧。」

「不。」沒等父親說完,她就說「我不跟你分開,自打遇見你的那刻起,我就認定你了,今生今世永遠跟你在一起。」說罷,眼淚撲簌簌的往下落。

父親也流淚了,但他仍咬牙下了狠心,說:「我很愛我的妻子,愛她勝過愛你!」

她怔住了,眼裡流露出不可置信的失落。她揮起拳頭,想狠狠地捶打父親,然而,手舉到半空中,卻疲弱無力地垂下來。

半晌,她才轉身,跌跌撞撞地遠去。

此時的父親,猶如一尊雕像,獃獃地立在原地,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

「燕兒啊,你就忘了我吧。」

二、

在跟燕兒提出分手的第三天,燕兒的母親就來了廠里。

父親先是一怔,隨即他笑了笑,招呼道:「阿姨快請坐!我去給您倒茶。」

「不用了。我有事想找你談一談。」她的媽媽一邊說著,一邊掃視著辦公室里其他人,「你有時間嗎?」

見父親面露難色,她也沒多為難父親,淡淡地說:「你先忙,下班後來我家。」父親默默地點了點頭。

送走她後,父親一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將要迎接他的究竟是什麼。

父親曾去過她家幾次,自然認識路。她的家人也曾熱情款待過他。而這一次,卻舉步維艱。到了門口,他的手懸在半空,卻沒勇氣敲門。此時已是深秋,寒風蕭瑟。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吱嘎一聲打開了,是她。

她紅著眼圈,望著哆哆嗦嗦的父親,埋怨似的說:「我以為你不來了,為什麼不敲門?你站在門外,我有多心疼!快進來!」

煤油燈散發出的微光,把屋裡映得一片溫暖、昏黃。

還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她的父母、哥哥和妹妹。他們見我父親來了,問道:「你吃飯了嗎?」父親說:「吃了。」他們便也不再說什麼,空氣如同凝固了一般。

過了好半天,她的母親才打破沉默,盯著父親的眼睛,說:「我的女兒,她懷孕了。」

這句話猶如平地一聲驚雷,震得父親腦子嗡嗡作響,大腦一片空白。

她的母親像突然打開了話匣子,數落聲一句一句落下,像刀子一般扎在父親心上。

最後,她怒不可遏地問:「你還能跟我的女兒分手嗎?!就算你不再愛我的女兒,你想想她肚子里的孩子!那也是你的種!你的骨肉!」

父親不吭聲,任憑她喋喋不休地說教。燕兒的父親、哥哥和妹妹一起加入了譴責他的隊伍,他也只能默默低著頭。他們越說越氣,恨不得動手打父親,但終究還是忍住了。父親知道,他們的隱忍,絕不是對他的心慈手軟,而是不想再傷害心靈已經受傷的女兒。

那晚,父親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扇門的。

他只知道,這一步邁出去,將意味著今生與她無緣。

父親的眼淚再次決堤而下。他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廠區的路上,還不自覺地回頭望著她家的方向,就好像她還站在身後,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

三、

一個星期後,父親突然感到四肢無力,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他覺得口乾舌燥,心中好像有一團火在燃燒。他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邊圍滿了一臉關切的工友,唯獨沒有她。

他們見父親醒來,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連忙圍著父親詢問:「你怎麼啦?一直都好好的,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呢?」「你是不是吃了不乾不淨的東西?」七嘴八舌的詢問下,父親不停地搖頭。

「難道……難道你被別人下蠱了?」不知誰從角落裡問了這麼一句。

父親心裡不禁咯噔一下。

父親曾聽過這樣的事情。這一帶雜居著不同的少數民族,其中,就有人會下蠱。父親向來小心謹慎,連口水都不亂喝。唯有遇見了她——在父親心裡佔據一角的「燕兒」,父親才放鬆警惕。「難道是她因愛生恨?不肯放過我?」父親的腦海里湧現出種種可怕的念頭,但很快他就搖頭否定,「不會的。」

父親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常常口吐白沫,醫生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束手無策下,只能住院觀察。那時通訊不發達,他們只好等父親清醒的時候,問清楚了再幫忙聯繫家裡人。然而,父親卻堅決地說:「就算客死他鄉,也不要發電報告訴家裡人。」

父親知道,照這樣的速度發展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再也支撐不住了。妻子還年輕,大不了等他死後再另嫁他人。只是想到年邁的母親要白髮人送黑髮人,父親淚如雨下。曾經不相信命運,到此時卻不得不認命,在劫難逃。

當一個人萬念俱灰之際,想得更多的是早死早超生。於是,父親開始絕食,明明吃得下去,卻說沒有胃口,甚至,作出嘔吐狀,給自己籠罩上一層死亡的陰影。工友們除了流露出惋惜,也沒什麼辦法了,只得盡量抽出時間陪伴父親,以友誼的力量讓父親走時少一些遺憾。

四、

如果沒有她——這個她不是燕兒,而是她的妹妹,父親絕對沒有生還的希望。原來,這個原本即將成為小姨子的她,也深愛著父親。雖然她怨過父親對姐姐的「薄情寡義」,但是,她理解父親不得已的苦衷,懵懂的心甚至認為父親是一個為情忠貞的人,只是一時糊塗犯下了不該有的錯,看似傷害了姐姐,其實,錯在老天遲來的安排。

原來,她跟姐姐一樣,也經常有事無事到廠里的籃球場上看工人們打球,可能,跟暗戀父親有關吧?「都一個多星期了,怎麼還不見李哥呢?」當得知父親患上這種疾病後,她毫不猶豫地跑進醫院找到了父親。

當場,她猛拍了一下腦袋,大呼「不好啦!

不好啦!」她找到醫生,要求給父親轉院。

這是醫生們當時最期盼的結果,自然連想都不用想就答應了她。誰想讓一個病人在自己的束手無策下眼睜睜的死亡,毀了自己醫術上的一世英名呢?就這樣,她不費吹灰之力,很快帶父親離開了這家醫院。

走出醫院,她並沒有帶父親轉院,也沒有帶父親回家,而是躲避到一個山洞裡。

她有某種預感,父親被下的蠱毒,很有可能是父、母親所為。如果帶他回去無疑深陷虎穴,不僅救不了父親的性命,而且會加速父親的死亡。她要救父親,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在面前隕毀。「姐姐愛你,願意懷上你的骨肉;我也愛你,願意為你失去清白之身。」原來,在少數民族中,流傳著這樣一種解蠱毒的方法:未婚女子要解下衣褲,赤身裸體面對被放蠱毒者,方能治癒。這就是所謂的被下了陰陽蠱,需要男女交合。只不過,她想不明白的是,假如蠱毒系父、母親所為,那他們為什麼要下這種蠱毒呢?當然,這是她的猜測。目前,最重要的是義無反顧地救下我父親。她不要求父親負責,說等父親好後,她會默默地離開。

「我傷害的人不只她的姐姐,還有她。」父親一邊講述,一邊老淚縱橫,「我這是在造孽啊!要是不遇見她們姐妹倆,我的罪過會少一些,說不定你的媽媽也不會早早地離開我。可是,為什麼不報應在我的身上?我這是在苟且偷生啊!」

果然,她沒有對父親糾纏不清,而是很快就嫁人了。像她的姐姐一樣,忍受著對父親割捨不下的愛,揮淚遠嫁他方。當然,還有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地域所形成的觀念------其實,現在的許多人也沒有從這種觀念里走出來——哪個做父母的願意看到自己的女兒未婚先孕,甚至,在出嫁之前就生下私生子呢?那可是名譽掃地的事情,將讓他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她們也沒臉做人。他們只恨生下了這麼一對不知廉恥的女兒,愚蠢到被別人白白糟蹋了。

他們欲哭無淚,也只能違心地選擇息事寧人,鬧得眾所周知又如何?

一九六六年,也就是在她們出嫁後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

在批鬥中,起死回生的父親第一次意識到生命的重要。他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如此沉重,一定要找個理由回家,盡到一個做兒子的責任,也盡到一個做丈夫的擔當。

父親回到了家。

五、

父親再次聯繫上她們,是三年前的事情。

他們都是快奔七十的人了。在電話里,父親得知她生了五男二女,都找到了不錯的工作,更加可喜的是,孫輩中竟然還有人當上了市長;她的妹妹生了三男三女,也全部是國家公務人員。

父親很欣慰,說:「只要看到你們幸福,我就少了一些擔憂。」父親也告訴了她們自己的境況。

但父親撒謊了,他說母親還活著。

我問父親,為什麼不對她們說實話呢?想當年她們是多麼的愛你,說不定聽了你的遭遇後,你們晚年又可以在一起了。父親嘆了一口氣,說做人啊,不能這麼自私,知道她們現在過得不錯,他就釋然了。

我望著那半張照片,心裡特別不是滋味。幾十年的牽絆,就因為我一個小小的請求,被迫一分為二。

恨不相逢曾相識。

但願在來生里,父親能夠得償所願地彌補今生欠下的情債,好好地跟她們在一起。今生,父親已經足夠愛母親了,如果說有所虧欠的話,那就是沒有白頭偕老一起攜手走完晚年的時光。但遠遠沒有對她們的虧欠多。對母親來說,他沒有做到始亂終棄;但對她們而言,卻造成了一生的殤。

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人跟父親一樣,有著曾深愛著的人,但卻永遠無法在她身旁。他們說著善意的謊言,編織自己的幸福,真正的酸甜苦辣只有自知。難道愛到最後,只有遙遙地看著對方,寄上祝福?有一種距離,叫作你已經住進了我的心裡,縱然遠隔千山萬水,也猶如你在我的身旁。

閉上眼,我彷彿看見父親捧著那半張照片痴痴發獃,嘴裡不停地念叨著那個刻在他心底的名字。

父親的半張照片

父親

作者簡介:

李登祥,筆名:夢常空。1984年3月生於貴州貞豐。鄉村小學教師。業餘時間喜歡看書寫作,已在《散文選刊》、《貴州民族報》、《當代教育》,等三十多家報刊雜誌上發文。現在,專攻故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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