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靈退散!——《評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

馬克思《評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以下簡稱《評李斯特》)一文寫於1845年的3月,1971年由馬克思的曾外孫在其長期保存的馬克思的遺稿中發現。是馬克思早期的一篇未完成手稿,批判對象是德國近代著名經濟學家、歷史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弗里德里希·李斯特。該文本介於馬克思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思想轉變之間(亦即處於人本主義勞動異化邏輯的解構和科學的唯物史觀的建構時期),張一兵教授在他的著作《回到馬克思》中稱其是離唯物史觀「最近」的文本,但由於時間上的晚出,該文本在馬克思學說史上並未能受到足夠的重視,僅被表面化地指認為是馬克思生產力規定形成的準備,而為上世紀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所忽略。

1、關於李斯特的一般評述

馬克思概述李斯特在《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中的論述思路:李斯特從論述使資產者發愁的事情入手,「反對那無恥地泄露了財富的秘密「的英法經濟學,呼籲動用德意志國家的力量以「『保護關稅』來發財」,並貶斥斯密以來的古典經濟學是「研究室中編造出來的體系」。但馬克思認為,李斯特的問題出在「不去研究現實的歷史,而是探求個人的秘密的惡的目的,」經濟學這樣一門同社會的現實運動聯繫在一起的科學的發展,作為「真正的德國庸人」的李斯特先生是「覺察不到的」。在馬克思看來,對古典經濟學理論的批判,不能僅僅歷史地說明英法資本主義與德國資本主義的差異性,還必須批判業已「陳舊腐朽的」市民社會本身。

法國和英國的資產者已經看到即將實際消滅一貫被稱為財富的那種東西的真實生命的風暴就要來臨,而還沒有取得這種惡的財富的德國資產者卻試圖對這種財富作新的「唯靈論的」解釋。他為自己創造了一種與世俗的法國和英國的經濟學完全不同的「理想化的」經濟學,以便向自己和世界證明他也想發財是有道理的。

而在英國和法國,資本主義已經是要被掃進棺材的渣滓了,但在德國,李斯特卻把資本主義當成美好未來予以歡呼,不得不說是一種歷史的逆流。

2、對唯心主義的徹底批判

馬克思描述了李斯特所謂的獨創性原理,這也是批判李斯特惺惺作態的例子:一是在不存在資產者承認國家有權干預市民社會領域的問題,而是要求的問題;二是靠「『保護關稅』來發財」,是「狼同它的狼夥伴」的把戲,德國資產階級並不比它的英國同行良善;三是李斯特所謂的世界主義的國民經濟學同其本人的國民政治經濟學的分野:

前者是建立在交換價值的基礎上,後者是建立在生產力的基礎上。

從第三點來看,李斯特囿於「舊經濟學的經濟偏見」,不過是用一種範疇代替另一種範疇,沒能想到矛頭對準資本主義現實社會。

他害怕談他所渴求的惡的交換價值,而談生產力;他害怕談競爭,而談國家生產力的國家聯合;他害怕談他的私利,而談國家利益。

因此,建立在中性的「生產力」之上的「李斯特經濟學」,只能「沉溺於最荒謬的幻想中」,「以真正德國人的矯揉造作的方式、以唯心主義的基督教徒羞怯心理來泄露其秘密。」

3、生產力與歷史唯物主義

接下來,馬克思根據前述對李斯特經濟學虛偽實質的揭露,在題為「生產力理論和交換價值理論」的第二手稿中,進一步指認了「生產力理論」的期欺騙性,這是該文本最重點的內容。但此時的馬克思,總體上尚未完全擺脫費爾巴哈所施加的影響,他對李斯特的指認,依然是勞動異化邏輯的自然外延,從人本主義的角度,批判李斯特是借「生產力」假意關心人的能力的發展,可實際上卻充滿了對人的否定,正如馬克思針對「資產者把無產者不看作是人,而是看作創早財富的力量」時所反問的,「人同馬、蒸汽、水全都充當『力量』的角色,這難道是對人的高度讚揚嗎?」

於是,按照這一「(李斯特經濟學)把人貶低為一種創造財富的『力量』」指認,馬克思認為只有撇開「骯髒的買賣利益」的觀點來看待工業,才能認識到「工業為工業所處的環境」,亦即違反工業的意志早已存在於工業中的力量。

打破工業的羈絆的第一個步驟,就是擺脫工業力量現在藉以活動的那種條件、那種金錢的鎖鏈,並考察這種力量本身。這是向人發出的第一個號召:把他們的工業從買賣中解放出來,把目前的工業理解為一個過渡時期。

4、現實話語的顯現

在《1844手稿》和《神聖家族》中,馬克思就已經無意識地使用起了基於現實歷史發展的話語,特別是在《神聖家族》中,將工業指認為物質生產發展的起源地。

難道批判的批判以為,只要它從歷史運動中排除掉人對自然界的理論關係和實踐關係,排除掉自然科學和工業,它就能達到即使是才開始的對歷史現實的認識嗎?難道批判的批判以為,它不去認識(比如說)某一歷史時期的工業和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產方式,它就能真正地認識這個歷史時期嗎?誠然,唯靈論的、神學的批判的批判僅僅知道(至少它在自己的想像中知道)歷史上的政治、文學和神學方面的重大事件。正像批判的批判把思維和感覺、靈魂和肉體、自身和世界分開一樣,它也把歷史同自然科學和工業分開,認為歷史的發源地不在塵世的粗糙的物質生產中,而是在天上的雲霧中。

雖然馬克思認識到了這一點,但還沒有在方法論的意義上將這一指認代入,這個過程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完成的。在《評李斯特》中,馬克思在「生產力理論和交換價值理論」一部分中,以一大段討論了工業的問題。

當然,也可以從與骯髒的買賣利益的觀點——現今不僅單個的商人,單個的工廠主,而且工業和商業的國家,也是從骯髒的買賣利益來看待工業的——完全不同的觀點來看待工業。工業可以被看作是大作坊,在這裡人第一次佔有他自己的和自然的力量,使自己對象化,為自己創造人的生活的條件。如果這樣看待工業,那就撇開了當前工業從事活動的、工業作為工業所處的環境;那就不是處身於工業時代之中,而是在它之上;那就不是按照工業目前對人來說是什麼,而是按照現在的人對人類歷史來說是什麼,即歷史地說他是什麼來看待工業;所認識的就不是工業本身,不是它現在的存在,倒不如說是工業意識不到的並違反工業的意志而存在於工業中的力量,這種力量消滅工業並為人的生存奠定基礎。

在這一段中,馬克思提出了,要歷史地看待工業,把握工業的歷史的觀點。這是在《神聖家族》的觀點之上的進步。馬克思已經開始將共產主義的實現向具體的物質生產的歷史的過程轉變,在這裡,其指向就是工業。物質生產的歷史在這裡進入了馬克思的視域,成為馬克思方法論改造的一大素材。

5、舊話語體系的顛覆

最後,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馬克思對「異化勞動」概念的繼續使用,

藉助於工資可以進一步確定,工人是資本的奴隸,是一種「商品」,一種交換價值;這種交換價值的高低,提高或降低,取決於競爭,取決於需求和供給。藉助於工資可以確定,他的活動不是他的人的生命的自由表現,而無寧說是把他的力量售賣給資本,把他的片面發展的能力讓渡(售賣)給資本······談論自由的、人的、社會的勞動,談論沒有私有財產的勞動,是一種最大的誤解。「勞動」,按其本質來說,是非自由的、非人的、非社會的、被私有財產所決定的並且創造私有財產的活動。

可此刻,馬克思卻採用了引號並且加著重符號的「勞動」,開始有意識的迴避,「類」、「異化」這樣的邏輯術語,雖然沒能造成人本主義的徹底顛覆,但這樣一種意識,已經說明了馬克思改造其方法論的取向。在本文之前的《黑格爾現象學的結構》中,馬克思就已經試圖對自己已有的方法論,即「准唯物辯證法」的主體及其運動形式進行改造。通過將工業、物質生產引入視域,辯證運動形式的問題可以說已經找到了解決的方向。一種新的方法論呼之欲出,而這種新的方法論,將在此後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生根發芽。歷史唯物主義的桅杆,已經影影綽綽,冒出了歷史的地平線。

附:

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是,學者魯克儉援引西方學者的文獻學研究,認為《評李斯特》一文寫於1845年的8、9月間。倘從文本學的角度出發,僅考慮工業這一問題,無疑是說得通的,因為馬克思對工業的看法可以構成,從《神聖家族》,經由《評李斯特》到《德意志意識形態》,確乎存在著這樣一個格式塔式的文本鏈條。可如果從話語體系的視角來把握的話,這就很難說得通了。我們知道,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重構了辯證運動的主體,批判了費爾巴哈-赫斯式的人本主義。但我們可以看到,《評李斯特》一文中,仍然大量地存在著人本主義的思想,特別是「人」這個詞的使用,很明顯,仍是費爾巴哈式的抽象的人。而《提綱》亦明確指出:

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化了的人類。

所以,本文依舊採取傳統釐定的1845年3月作為寫作時考量的時間節點。

感謝參與本次討論的 @夏孜孜不倦 @山裡一潑猴 @紀木林森 諸君,感謝 @華颸霖 君對本文的審閱和修改。


參考文獻:

【1】張一兵. 回到馬克思[M]. 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 2014.

【2】張雪魁. 李斯特經濟學與歷史唯物主義[D].河北大學,2004.

【3】]魯克儉.國外學者關於馬克思《評李斯特》寫作時間的文獻學考證[J].哲學動態,2012(07):3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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