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沒有你們要的正確，它只是正常

盤點去年的現象級電影，沒有人會忽略《摔跤吧！爸爸》（以下簡稱《摔爸》）。

這部印度電影在首日排片不到14%的情況下，一路以高口碑逆襲，席捲近13億票房，位列內地電影年度總票房外片前三甲。

不是緊張刺激的動作特效大片，沒有觀眾耳熟能詳的歐美巨星，也缺乏前作與IP效應做點綴，它的大賣超乎許多人的想像，也給頻頻被摳圖、替身、流量打臉的內地電影圈提前上了一課「演員的誕生」。

時隔八個月後，《神秘巨星》攜餘威而來。雖然這次阿·米爾汗製片人的身份大於主演，但《摔爸》父女重聚、「印度良心」再次聚焦平權等話題，很容易令人冠其以「姐妹篇」之稱。

這次，在《摔爸》中扮演童年吉塔的塞伊拉·沃西飾演一個熱愛唱歌的14歲少女尹希婭，因怕惹怒父親，她選擇蒙面拍攝並上傳自彈自唱的原創歌曲視頻，結果在網上一炮而紅，阿米爾·汗飾演的音樂製作人夏克提·庫馬爾也向她拋出了橄欖枝……

故事並不複雜。可片中打動我的那個「神秘巨星」，既不是庫馬爾，也不是尹希婭，而是海報上根本沒有露臉的角色——尹希婭的媽媽娜吉瑪（瑪梅·維賈飾）。恰恰在她身上，我看到了《神秘巨星》超越《摔爸》的價值意義。

娜吉瑪並不是個光鮮奪目的角色。她一出場就帶著悲情色彩：戴著大墨鏡來火車站接大女兒尹希婭，卻怎麼也掩蓋不住臉頰的淤青，還要無力地解釋是跌掉被撞傷的。識破她謊言的女兒無奈搖頭，想必早已心知肚明。

沒錯，她是被丈夫打成這樣的。身為母親，她是大多數傳統印度女性的典型代表：沒受過什麼教育，出嫁後就一心相夫教子，操持家務，每天圍著三尺灶台打轉。在她那裡，溫柔善良似乎成了逆來順受的代名詞。她常年遭遇丈夫法魯克（拉吉·阿爾俊飾）家暴，甚至因為忘燒水就被打斷手。這個工程師丈夫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作為一家之主，擁有著對妻女的一切控制權。為什麼不呢？畢竟，在他看來，「是我一個人在外辛勞奔波，養活一家老小，還要忍受一個文盲蠢妻子啊。」除了妻子，女兒也是他的附屬品。他給尹希婭交高昂的學費，只不過是為她有個好文憑，好嫁給像他一樣的有錢人家。

片中有一處低氣壓段落點出法魯克對子女不同的教育態度：妻子瞞著他賣了嫁妝項鏈買電腦給尹希婭，他得知後大怒，爆發前夕仍不忘叫尹希婭帶弟弟古杜回屋。古杜親眼目睹媽媽被掌摑後的震驚與害怕，說明他和姐姐境遇不同——在他面前，父親應該始終扮演的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的形象，營造著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而在財產面前，他無需偽裝完美和高尚。他不許尹希婭公開唱歌，反對尹希婭用手機電腦，他當面砸壞電腦挑斷吉他琴弦，順手把女兒嫁給素不相識的同事。

然而，這並不是印度版《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家暴丈夫只是一根導火索，命運之匙——恰如尹希婭在《我可愛的媽媽》中所唱——掌握在媽媽娜吉瑪手中。電影真正的戲肉在於母女倆如何應對這一暴力黑洞。「網紅」女兒想靠著唱歌擺脫父親的陰影，還在庫馬爾幫助下找到了一位資深離婚律師。出乎大多數觀眾預料，娜吉瑪面對女兒的離婚提議，乾脆直接地選擇了拒絕。女兒質問她：「我們過的什麼破日子，我們甚至沒有呼吸的權利。」她卻回答：「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接受，你不能向生活提要求。」她甚至把女兒和丈夫相提並論：「你不問我就替我做出決定，和你父親又有什麼區別？」

不離婚，哪怕被家暴，哪怕女兒要斷送音樂夢想走上她的老路。

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怎麼還會放棄？

傻，膽小鬼，無能。估計不少人當即會冒出和尹希婭一樣的想法。

就像《摔爸》里父親強行剪去女兒頭髮，逼迫她們學習摔跤時，一些觀眾覺得女兒淪為「父親夢想的奴隸」，引發「三觀不正」的激辯。

但《摔爸》電影里99.5%都源於真實。

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在當時當地，不這麼做不行。

不然呢？就會像吉塔姐妹那個漂亮的同學新娘——

全身心地做家務，然後嫁給一個一點都不熟悉的男人，生孩子，撫養孩子……

或者更慘。

女嬰根本見不到出生時的太陽。

《神秘巨星》里娜吉瑪懷著尹希婭時，就被丈夫要求強行打掉「不該出生」的女嬰。她一個人逃出醫院，十個月後帶著尹希婭回家，讓丈夫不得不接受了她。

這並不是戲劇化橋段。

墮胎、童妻、包辦婚姻、強姦、毀容……在印度這個12億人口組成的大國里，每22分鐘就會發生一起針對女性的暴力事件。過去30年，因各種原因而莫名「失蹤」的女孩約有1200萬名。聯合國調查顯示，印度是世界上女嬰死亡率最高的國家。在發達地區，人們通過B超選擇嬰兒性別，提前墮胎，「女性尚未出生就遭遇了犯罪」；在不發達地區，則是更為殘忍的殺害女嬰現象，如溺、毒、掐、悶、棄等手法。

父權社會強壓下的娜吉瑪，敢於離家生女，並且盡其所能地成全子女的夢想，已經足夠勇敢。她做出不離婚的決定，也根植於印度本土國情。

要知道，在印度這個「最不適宜女性居住的地區」，離婚率反而是全世界最低——不到1%，即便是在信奉伊斯蘭教的丈夫只要向妻子喊三聲「離婚」便可休妻的情況下。

這並不是印度人婚姻幸福指數太高，而是因為女性離婚要付出太過高昂的代價。

在印度，女孩子嫁人需要提供巨額嫁妝，並且嫁妝婚後就是夫家財產，即便離婚女方也得不到任何退賠。電影《三傻大鬧寶萊塢》中，拉加家庭困難無法提供嫁妝，導致他姐姐年紀很大了還沒有嫁出去，可見女方父母壓力之大。不少嫁娘為了不讓父母擔心，只能千方百計融入新家庭，採取無條件的容忍和無限度的謙讓姿態。

主流觀念中，一個體面的高種姓印度家庭，仍然以婦女不外出工作為榮。像娜吉瑪一樣，大多數家庭主婦生活收入完全仰仗丈夫，加之目不識丁沒有多少社會生存技能，離婚之後怎麼活？是更現實也深層的恐怖。

就算離了婚，她們也會被視為異類，其他親戚姐妹都要面臨難以嫁出去的風險。更有一種名為「榮譽謀殺」的現象，兄弟和父親可以作為「光榮謀殺」的實施人，殺害令家族蒙羞的離婚女孩。

難怪在印度，「祝你生個女兒」對許多人來說是最惡毒的詛咒。

面對這種情況，印度社會學者瑞哈娜阿迪感嘆：「當社會和家庭直接把所有榮譽以及良好品格的負擔全都放在女性身上，那麼一個女人該怎麼堅強和獨立生存?」

好在近年來，印度出現越來越多敢於直面女性現狀的電影。《摔爸》、《炙熱》、《女生規則》、紀錄片《印度的女兒》……連同這部《神秘巨星》，都展現出了女性生存之痛，從而引發共鳴。正如《印度時報》對《神秘巨星》的評價：「如果你正重複著母親的生活，那麼一定會被電影戳中。」

勇發聲，有行動，能見效。與其忙於展覽「正確的三觀」，攤開刀刀見肉的現實，難道不是更有價值嗎？

更何況，比起發生於上世紀90年代的《摔爸》，今時今日的《神秘巨星》讓人們看到了更複雜的可能。男人在這裡不是完全的拯救者。阿米爾汗扮演的音樂製作人夏克提·庫馬爾，就是個「騷浪賤」的花花公子，他幫助尹希婭母女更多不是出於正義而是因為許下了諾言。他也沒多麼尊重女性，不但惡言惡語辱罵女律師，還到處撩妹，借工作之機性騷擾女伴。

不正確？

可你還記得去年鬧得整個好萊塢沸沸揚揚的#Metoo運動嗎？《時代》周刊的年度人物，就獻給了這些「打破沉默的人」，獻給了接力發聲的性侵女受害者。

女人在《神秘巨星》里也不用等著被男人喚醒。尹希婭借網路改變命運自發反抗父權，媽媽娜吉瑪最終自我覺醒選擇獨自生活，精幹的女律師在職場上可以與男人一較高下毫不遜色。

所以究其根本，誰才是神秘巨星？

電影《廁所：一個愛的故事》里賈耶採訪時說得好：「是明天黎明將再次出發的婦女。」

24年前，《肖申克的救贖》里說：「這些牆很有趣。剛入獄的時候，你痛恨周圍的高牆；慢慢地，你習慣了生活在其中；最終你會發現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

好電影，不是正確，而是正常。它不用揮舞著「三觀正確」的棒子到處疾喝——拋開社會環境與文化背景妄意指手畫腳，是另一種簡單粗暴的耍流氓。

面對高牆，痛恨的，習慣的，依靠的，飛越的，都是鮮活的選擇，誰也做不了誰的主。

因為，人吶，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