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這一百年間,我們的選擇和遺忘

《無問西東》的上映,距拍攝完成,已經有五年之久。

所以在熒幕上看到五年前的章子怡、黃曉明、王力宏等人,頗有一種時間的跳躍感。

而時間的跳躍感,正是導演試圖通過發生在民國初年、抗日戰爭、文革前夕和新世紀的的四個似斷實連的故事所要表現的。

在這種跳躍感中,無疑又有同一種價值觀貫穿著。

但是,《無問西東》給了我一種意想不到的觀影體驗:

在前十五分鐘,張震出演的新世紀情節單元中,那急促凌亂的節奏、生硬粗糙的台詞,支離破碎的情節,幾乎讓我斷定,這又是一部爛片。

而在後半段王力宏出演的抗戰情節單元,則讓我泫然欲泣。

其實,如果從電影的鏡頭語言、台詞、節奏等技術角度來說,《無問西東》還大有可斟酌處。

但如果就它所欲言說的東西、以及它不同於大眾商業片的某種情懷而言,已經值得去寫一篇文字。

01 選擇與真實

影片中,有一句多次出現的話,無疑是電影的「文眼」:

「如果提前了解了你所要面對的人生,你是否還會有勇氣前來?」

關於「人為什麼活著」,十多年前,我就得出結論:

來都來了,只能客隨主便,入鄉隨俗。

畢竟,人生是個單行道,按照遊戲規則,不能提前退場,既如此,就做個合格的過客吧。

——來到這個世界,其實並非人可以選擇,但人生開始後的每一步,都被選擇填塞著。

在每一個岔道口向左或者向右,讓我們變成今天的樣子。

而當你歧路徘徊時,推動你的,是時勢,是外力,還是內心的準則和信念?

電影無疑想告訴我們:在選擇面前,沒有什麼比直面內心的真實更重要。

如何直面?它永遠都需要真誠、善良和勇氣。

「選擇」一事,充斥於全片。

吳嶺瀾需要選擇自己的專業和人生方向。

沈光耀需要選擇是要修身齊家,還是用治國平天下。

陳鵬和李想面對的選擇則是愛情和事業、良知和利益。

張果果面對的選擇,則是能否在物慾橫流的時代,繼續相信某種東西。

最後,每一個人,都遵從了自己內心的最高意志。

哪怕卑瑣如李想,也丑得真實。

何以能做出選擇?他們都有過頓悟的一刻。

吳嶺瀾的選擇困境,是青春的困惑。讓他做出決定的是,是看到信仰自己的事業的人,身上閃耀的光。

沈光耀的選擇困境,既有形而上的,也有現實的倫理困境。

而當他發現他對敵人的憤怒,對受難者的惻隱,重過了對母親的愧疚和對安穩人生的期望時,他再無猶豫。

最堅定的是陳鵬,他只需要拉著王敏佳的手跑過清華園,就發現自己再也不願放開。

最迷茫的則是張果果,最後,他是在新生命的生死困境面前,對生活有了新的領悟。

那頓悟的一刻,是他們直面自己真實的情感、意志和慾望的一刻。

那是泰戈爾對人生的拷問,是轟炸機下生活狹窄到只剩義與利的選擇,是看著喜歡的人的眼睛忽然想要牽著她奔跑的衝動,是柔弱的嬰兒快速起伏的胸脯。

你的人生中有過這樣的時刻嗎?而當這樣的時刻到來時,你直面它了嗎?

「真實」,無疑是導演想要告訴我們的人生態度。

電影里,校長這麼說,空軍訓練官這麼說,牧師和孩子也這麼唱著。

那首歌的名字叫做《Amazing Grace》,其實是一首福音歌曲。

影片略去了其宗教意味的歌詞,選取了其中的某些章句:

我曾經的失去,今天被尋回。迷失但看得見。……你的恩典,使我敬畏,使我心得安慰。

宗教強調的是「信」,不再是思辨的過程,也不再有選擇的迷茫。當你相信時,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此刻,會有一種從古如此的篤定,一種與世無爭的安然。

——這種感覺,和電影強調的直面內心之後,獲得頓悟的狀態非常相似。

所以電影把這首淡去宗教色彩的福音歌曲作為主旋律,倒不失巧妙。

雖然直接用人物來說教、而不是用故事來敘事或用鏡頭語言來不言自明,讓人覺得未免太著痕迹,但我依然對它的執著有所感喟。

——在一個愛慕浮華、規避沉重的年代,在一個口稱仁義道德,卻眼望金山銀山的時代,強調真實和直面內心的重要,已經成為一件有點荒誕的事情。

一方面,本應高於一切的真實,成為稀缺的、需要呼籲、且呼籲起來還頗讓人覺得不合時宜的東西,本身就是荒誕的。

另一方面,當你追求真實的人生,堅持內心的信念時,也不免引來持相反人生觀的人的嘲笑和譏諷。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所以,《無問西東》口碑的兩極化,與其說是對它的故事、技術手段的見解不同,不如說是對它的價值觀的看法不同。

正是這種「從來如此,就對么」的倔強不信、苦苦追問,才讓它變得與眾不同。

02 小確幸和大歡喜

《無問西東》是由四個故事穿插而成,但並非每個故事都好。

最孱弱無力的,是最後一個張果果的故事,我個人的理解是,這個故事是導演為了我們能在電影院看到它,而加上的一個光明的尾巴。

它的孱弱正在於它內里的不真實:衝突太弱,情感無來由,問題莫名發生,莫名解決。

而最真實,最打動我的,是沈光耀的故事。

沈光耀是世家子弟,祖上三代五將,可謂世代簪纓之家。

他衣食無憂,養尊處優。面容俊朗,身材頎長,會開車、會武術,寫得一手好字,成績也是全A。

影片中,他是正角男神,還有一對為了襯托他而存在的配角小屌絲。小屌絲跟他一認識,就異口同聲地說:你看起來像是什麼都能做好。

不過,富家子弟,天之驕子,不一定是紈絝,也可以心憂天下,糞土榮利。

但是,他第一次想要以天下人之心為心、投筆從戎時,迎來的是母親的阻攔。

這阻攔不是不哭大鬧,或者以孝道壓人,相反,非常別出心裁而得體。

——先讓兒子背兩條家訓,再告訴他我不關心你飛得高不高,只關心你飛得累不累。

畢竟,再高處的風景,父輩也看過了。且知道,高處不勝寒啊。

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一般我們把求學經商,看作小我之事,而把從軍救國,視作大我之事,雖不是人人能至,但其間自有高下。

而沈母則說,從軍,不過是想要立功(所謂「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以立功居首),而功名榮利,不過是人生的幻光。

與其如此,不如安身立命,求得平安。

不信者,會說這是自私之言,而放在千帆過盡的沈母嘴裡,它才是「真實」。

成為偉大的人,這件事對人是有誘惑力的。

偉大者需要觀眾,需要被記住,誰能說,他不是被「名」鎖住了呢?

只有經歷過這種人生的人,才知道色即是空。

在沈母的眼中,大歡喜既不大,也不歡喜。相比之下,還是小確幸真實而可靠。

第一次,沈光耀看到她的淚、她的痛心和愛,迅速屈服了。

但炮火下鮮明的血、真實的痛、殘酷的死亡,再一次把選擇推到了他的眼前。

對於小確幸一事,電影中有一個象徵物:桂圓蓮子枸杞粥。

本已放棄了救國理想的沈光耀,在一次跑空襲警報前,把裝著桂圓蓮子枸杞粥的搪瓷缸放在開水房的火上,等著警報過去回來吃。

可是炮彈落在學生們身上、落在了開水房裡。開水房裡,沒有煮好的粥,只有炮火燃盡後的殘骸。

不僅華北平原容不下一張課桌,動亂的時代里也容不下一杯桂圓蓮子枸杞粥。

把「偉大」解構,是一種智慧。

而解構了「偉大」,還去做「偉大」的事,則是一種慈悲。

沈光耀還是從了軍,他珍藏在抽屜里的母親遠道帶來的枸杞,不再放在蓮子粥里,而是包在布包里,開著飛機扔給等待救濟的孤兒們。

他的結局並無懸念:為國捐軀。這是戰爭里再平凡不過的事。

當他犧牲之後,他的母親一襲白衣,淚流滿面。他的同學郭大林和郭小林也決定從軍,前來辭別,跪地伏拜。

沈母沒有阻攔,而是命人端出了兩碗桂圓蓮子枸杞粥。

這個圓,就此畫成了。

小確幸沒有什麼不好,大歡喜,也並非人人都覺得是歡喜。

何況,如果小確幸的一頭是家,而大歡喜的盡頭是死,誰還能說大歡喜一定比小確幸好呢?

但是電影給沈光耀的知其不可而為之,找到了一個支撐點。

不是對敵人的恨,而是對孩子的愛。

那個賣米粉的孩子,那些等待著他的救濟包裹的孩子,都觸動了他內心深處的柔軟。

戰爭是一件頂殘酷的事,血和死亡無所不在。

讓人能夠不退卻的,不是手撕鬼子的爽感,而是對內心所愛之人事守望的信念。

這才是更高的人性。

03 記憶與遺忘

從一九一零年代至今,已經過去了一百年。

電影選了新文化運動、抗日戰爭、文革前夕三個具有歷史感的重要時期,表達了它要表達的東西。

我們都知道,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但是對該記住的歷史而言,這是遠遠不夠的。

不僅僅是《無問西東》,整個新時期的文學、影視作品,都是做得遠遠不夠的。

馮小剛拍《芳華》,算是帶著鐐銬跳舞。他還拍過一部片,叫做《一九四二》。

一九四二年,河南發生了大饑荒,死了千萬人。

一九九三年,馮小剛看到了劉震雲所作的《溫故一九四二》,被深深觸動,很想將它拍成電影。

他們成了莫逆之交,合作的其它幾部作品都上映了,但這部電影,遲遲無法面世。

如果拍出來,它註定不是一部賣座的電影,何況,能不能上映還是個問題。

但這是馮小剛的一個情結,他也得到了王中軍和王中磊的支持。他們的說法是,拿出三千萬,一定要拍出來。馮小剛保證,如果虧了,再拍一部《非誠勿擾》來回本。

在馮小剛看到劉震雲原著的二十年後,電影上映了。

但我至今沒有看過這部電影,書則看了一半。

和千萬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的人一樣,我們既然已經看過了太多生活中的沉重,為什麼還要去電影院花錢找沉重感呢?

何況,這還不是普通的沉重感。饑荒,除了死人,還吃人。父母子女,在所不免。

這裡有最慘不忍睹的人性,最真實殘酷的面目,讓人不敢直視。

事實上,一百年間,有多少這樣的事情,正在被我們忘記?

河南的大饑荒,花園口的決堤,反右的牛棚,文革的父子骨肉相殘……

既說不完,也無法說。更可怕的是,記得這些事情的人越來越少。

電視劇里,最熱門的是清朝宮斗、穿越愛情、魔幻架空。

拍電視劇,一二十年代只能開藥鋪開染坊,大戶人家妻妾爭寵嫡庶爭權。

三四十年代明裡只能手撕鬼子,暗裡只能潛伏在敵營。

五十到七十年代完全消失了。八九十年代又嫌它太寒酸。

只剩現代的婆媳勾心鬥角、辦公室政治、各自打著算盤的女孩假裝姐妹情深,女人靠著男人第二次投胎。

據說,一個視頻網站負責人,對要上線的新劇的導演提出要求:拍得腦殘點。

我們已經習慣了遺忘、粉飾和再造歷史,也就失卻了思考能力和智慧,只配得到這樣的「作品」。

齊邦媛寫回憶錄《巨流河》,寫過一個和沈光耀有些相似的人物。

他叫張大飛,不是富家子弟,但卻同樣投筆從戎,當了飛行員,最後為國捐軀。

齊邦媛和他是相愛的。但是這愛情,二人從未宣之於口。隔幾月一見,隔幾周一封信,一起在操場上散散步,連手都沒有牽,但齊邦媛記了一輩子。

張大飛的遺書裡面說:

我怎麼會終於說我愛她呢?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

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麼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爭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巨流河》里,寫認識張大飛,到兩人暗生情愫,再到張大飛為國捐軀,濃墨重彩,巨細無遺。而寫到與丈夫認識到結婚,只是幾百字的平鋪直敘就了了。

愛和痛,都是不能忘記的啊。

那麼當這些體驗是民族的共同體驗時,它難道就可以忘記了嗎?

我們的過去,不僅在唐朝的萬國來朝,在敦煌的飛天壁畫,在宋元的潑墨山水,也在靖康的鐵蹄踐踏、在崖山的最後一人,在清人的揚州十日。

而如果我們記得起遙遠的輝煌和痛苦,又怎能忘記眼前的黑白和辛酸?

於我而言,《無問西東》的意義,不在於它給出的答案,而在於它提出的問題。在於它在其他人假裝看不見的時候,舉起了手,指向皇帝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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