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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個黑頭髮的姑娘

蘇白瑞低著頭,用塑料棒子無意識地攪動白色瓷杯里的咖啡。她的長頭髮披散下來搭在肩上,劉海遮住眼睛,鼻尖伴著塑料棒子的節奏劃小圓圈。

「我們……就到此為止吧。」她說。

「你想好了?」王趙問。

「沒錯。」

「我怎麼辦?」

蘇白瑞皺了皺眉頭,正欲張口,忽然抬起頭,盯著王趙身後的什麼東西臉上露出極為驚訝的神色。

王趙轉身,只見咖啡廳的門被一個長發及腰的女孩子猛地撞開。那女孩兒不畏嚴寒,穿著超短裙,小鼻子小臉,眼睛卻很大,王趙平常遇見她,總覺得心曠神怡,忍不住要微笑。不過這回倒不是如此。她東倒西歪地繞開幾張咖啡桌,朝著王趙衝過來,一邊跑一邊還大聲喊:「混蛋!騙子!」

王趙沒來得及瞥一眼蘇白瑞,女孩已經衝到他跟前,拳頭像雨點一樣打在他肩上:「你說過不跟她聯繫的!這是誰!你說!這是誰!你把我當什麼了!」

「好了好了!朱甜甜!」王趙站起來,用雙手推開來人,「說正事呢!別鬧了!」

「正事個鬼!」朱甜甜又罵了一句,才看到蘇白瑞一臉的輕蔑和諷刺,手上的陣勢也輕下來。

「你們看起來有話要說吧。」蘇白瑞已經站起來,穿上了紫色的羊毛大衣,「我還有事,先走了。離婚的事以後再討論吧。」她把大紅色的皮包甩上肩膀,理了理頭髮,轉身向店門走去。

「你們……真在說……?」身邊的朱甜甜收起猙獰的表情,睜著大眼睛看著王趙。

他嘆了口氣,摸摸朱甜甜的頭頂:「冷嗎?喝杯咖啡再走?」

「焦糖馬琪雅朵!」

把朱甜甜送上回家的計程車後,王趙也上了一輛計程車。

「去假日酒店。」

司機一言不發,按下計價器,延綿不絕的城市在窗外滑動起來。車裡的暖氣開得很足,他打了個哈欠。朱甜甜帶來的短暫激動結束以後,他只覺得疲倦。

王趙和蘇白瑞有共同的音樂啟蒙老師。在兩人一起度過的二十五年里,蘇白瑞從車爾尼學到卡農,到肖邦,李斯特,再到肖斯塔科維奇和拉赫馬尼諾夫。王趙眼中的她從雙馬尾的小蘿莉變成花季少女,然後又成為音樂會上穿紅色晚禮服向觀眾致意的成熟女性。與她相比,王趙簡直是在原地踏步。不對。他在前進,只不過他的每一步,都踩在蘇白瑞的腳印里,就連他在音樂附中的教職,也是靠她的關係找到的。要是和蘇白瑞分手,能不能保住手中的飯碗還是個問題。

手機鈴聲打斷了王趙的沉思,藍色的屏幕上,出現「蔣陳」兩個字。

「什麼事?」

「你和白瑞說完沒有?我們這裡快要開始了。」對方和王趙一樣不客氣。

「她早就走了。還沒到嗎?」王趙看了一眼車窗外,已經能看到酒店的頂層了。

「什麼時候不能找你,非要今天。」

王趙試圖想像蔣陳在後台急得直跺腳的樣子,覺得有點好笑。蔣陳是兒時的舊交,大學畢業後在他母親開的鐘擺唱片公司當製作人。蘇白瑞參加國內比賽的時候,鐘擺唱片就給予贊助,後來白瑞逐漸成名,也順理成章和公司簽了唱片協議。他想像中學時的自己,牽著少女蘇白瑞的手傲然走過學校的操場,怎麼也不會預料到在蘇白瑞的生命里,蔣陳會成為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更不可能猜到能安慰他疲倦的心靈的人會是蔣陳的小妹妹。

「你還好吧?」蔣陳問。

「有點……迷惘。」

對方嘆了口氣,「等你到了再說吧。」

假日酒店二樓的宴會廳此刻被一道拉伸塑料牆隔成了兩半。

宴會廳的前一半擺滿了座椅,搭了舞台,舞台上還有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座椅的後背上,鋼琴上,還有舞台後的帷幕上,到處都印著蘇白瑞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著緊身的黑色上衣和紅色紗裙,坐在琴凳上仰視鏡頭。背景是暗的,燈光打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她標誌性的紅唇鎖住人們的目光,宛如卡拉瓦喬的肖像畫。這是她今晚要發布的新專輯封面。參加發布會的記者和樂迷正陸陸續續走進會場。

大廳的後一半被預製板分成很多小隔間,這是主角們的化妝間。其中一間的門上寫著蘇白瑞的名字,蔣陳坐在門後,頹唐地收起手機,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一隻打火機。他輕嘆了一口氣,然後從桌上的煙盒裡掏出了一支煙。

蔣陳並不知道,此時此刻,他要找的人就在預製板的另一邊。這個化妝間的門上寫著「餘妙」。餘妙是一個短頭髮的漂亮姑娘,她又高又瘦,時常站在唱片公司頂樓的露台上對著萬家燈火發獃。不過這會兒她的眼中沒有迷惘,只有慾望。蘇白瑞也在這個化妝間里。她靠在牆上,仰著頭,雙手摟著餘妙的脖子。兩人的嘴唇熱烈地相互呼應,餘妙的雙手在蘇白瑞裸露的後背上撫摸,喘息聲如此克制,卻又充滿了整個房間,讓人不禁擔心被牆另一邊的人聽見。

片刻之後,蘇白瑞穿好衣服,回頭看了一眼靠在椅子上的餘妙,俏皮地招了招手。她從化妝間探出頭,確定走廊空無一人,推開自己化妝間的門。

餘妙聽見隔壁傳來關門聲。緊接著——

「滾哪兒去了!你這個混蛋!」蔣陳的聲音。

餘妙的心緊了一下。她知道蘇白瑞面對製作人不會有絲毫緊張,「資本家不過是想吸血,把我們咬死可得不償失。」她會說。

「不就是化妝做頭髮嘛,急什麼。」蘇白瑞的聲音。

她總是如此瀟洒。三個月以前,餘妙和蔣陳坐在音樂廳的第一排,她著黑色長裙款款走上舞台。餘妙看著她扶著鋼琴對觀眾鞠躬,坐上琴凳,甩甩披在肩上的頭髮,然後她轉過頭,在燈光暗下來之前,深深看了餘妙一眼。從那時起,餘妙的每一刻都在相思中度過。無論是吃飯睡覺,還是站在錄音棚里唱歌,或者是在電台回答主持人無聊的問題,又或者是拿著吉他坐在家裡的沙發上試和弦。蘇白瑞的一顰一笑,徹底包圍了她的生活。

隔壁又傳來動靜,接著是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誰?」餘妙回過神來。

「是我。」還是蔣陳的聲音,「那邊快進場了。你跟我一起去嗎?」

「好。」餘妙轉身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襯衫,打開門,迎面而來的是蔣陳的笑臉。

蔣陳把餘妙帶到一個隱蔽的平台上,剛好能俯瞰整個會場。

「蔣總!」樓下有人叫。

「就來。」蔣陳匆匆走開。

餘妙靠在欄杆上。舞台前面的位子已經差不多坐滿了。關注古典音樂的人雖然不多,年輕漂亮的樂壇新星還是很有話題性,到場的不僅有古典音樂雜誌的記者和樂迷,還有不少長槍短炮的娛樂記者。

燈光暗下來,會場里的說話聲低了下去。蘇白瑞在掌聲里走上舞台。

「莫扎特。土耳其進行曲。」一個女聲在話筒里說道。

蘇白瑞微笑著朝觀眾鞠躬。片刻,旋律在會場里響起。這是一種嚴絲合縫的美。餘妙看到白瑞的長髮垂在背後,伴著樂曲節奏在身後小幅度的顫動,腦海里不斷浮現出二十分鐘前的軟玉溫香。她簡直無法集中精神。

一曲結束。燈光重新亮起,主持人走上舞台,邀白瑞坐在沙發上和記者對話。

「餘妙。」身後傳來蔣陳的聲音。

「嗯?」餘妙回頭,看到他站在暗處,眼珠似乎在發光。身後,白瑞講了句俏皮話,引得哄堂大笑。

「餘妙,」蔣陳把餘妙拉到身旁,也不說什麼,只是看著她。

「有什麼事?」

蔣陳還是什麼都沒有說,看著她笑。

餘妙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回頭去聽記者會。蔣陳從身後抓住她的手臂。

「我們交往吧。或者說不交往也可以。」餘妙轉身看他,一臉嚴肅,忽然又有點尷尬,好像說錯話了一樣。

「我的意思是,不交往也沒關係。我是你的上司嘛。我只想讓你知道,知道,知道我……我喜歡你!」他說。

餘妙覺得心跳漏了一拍。她想開口說些什麼,身後的樓梯間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開什麼玩笑!」

陳藝淇開著車在停車場里兜了好幾圈才找到一個車位。三個並排的位子,左右各停了一輛大排量的黑色奧迪,中間留下一個位子,看起來剛好能停進她的SUV。位置雖然不理想,但是發布會已經開始,她得抓緊時間了。

她把車開到車位的左前方,盯著反光鏡里左邊奧迪車的車輪,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換到倒車檔,轉動方向盤,鬆開剎車。

剛好停進車位。左邊的奧迪和她的車之間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離。

陳藝淇舒了口氣,小心地打開右邊的車門,從副駕駛座上爬了出來。

從停車場到宴會廳的電梯里,她整理了身上的深灰色褲裝,重新畫了口紅。鏡子里的她平靜而又威嚴,發布會之後,她兒子蔣陳會幫她把車開出來,沒什麼可擔心的。

電梯門打開了。

陳藝淇一眼看到女兒朱甜甜坐在記者席里,戴著沒鏡片的黑框眼鏡,一本正經地聽蘇白瑞和記者們兜圈子。她嘆了口氣,走到女兒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樓梯廳里沒有暖氣,朱甜甜冷得瑟瑟發抖。

「我就是想聽聽他們都說什麼嘛。以後要到公司工作,藝人的發布會當然要旁聽!」雖然看得出來緊張的要命,她還是振振有詞地辯駁。

「甜甜,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蘇白瑞的宣傳打的都是玉女方向,這時候鬧出緋聞可不是好玩的。」

「又不是我的錯。他們本來就要離婚了嘛!」

「開什麼玩笑!」陳藝淇不禁大聲呵斥。甜甜猛地顫抖了一下,她又心軟了。「以後不要再說這事兒了,外面這麼多記者,搞不好把你也牽扯進去。」

朱甜甜點了點頭。

「到後台待著去。一會兒結束了一起回家。」

女兒膽怯地看了她一眼,小心地推門走了。

陳藝淇上了樓梯。酒店的宴會廳有個平台,從上面能看到廳里的所有動向。她在樓梯上碰到了蔣陳和餘妙。

「陳總。」餘妙打了個招呼,就想下樓。

她朝餘妙點頭,「都準備好了嗎?」

蔣陳點點頭,說:「時間差不多了。」

陳藝淇走到平台上的時候,記者會已經接近尾聲。蘇白瑞雖然從來沒做過通告,但是聰明伶俐,場內時不時爆發出笑聲。

「今天的提問環節就到此為止了,謝謝大家的光臨。」主持人抬頭看了一眼站在高處的陳藝淇,對觀眾說道,「在發布會結束之前,讓我們邀請蘇白瑞再為大家彈奏一曲。」

在觀眾的掌聲中,蘇白瑞在鋼琴邊坐下,雙手放在琴鍵上。現場再次安靜下來。

是舒曼的交響練習曲。

主題旋律。快節奏的變奏。行板。音樂在行進,在變化,在成長。

蘇白瑞第一次見陳藝淇的時候就彈了這首曲子,那會兒她還是小女孩兒,牛仔褲白T恤,瘦得不得了,不過手一碰到就鍵盤就渾身散發出光芒,身體伴著節奏搖擺,頭髮在脖子里晃悠。一曲結束,她瞪著大眼睛對陳藝淇說:「我會贏的」。

陳藝淇不是被琴聲打動,而是被蘇白瑞的野心說服了。她眼前的小女孩就像鏡子一樣照出她自己,贊助蘇白瑞就是贊助二十五年以前的自己。

旋律兜了一圈,又回到充滿表現力的行板,最後則是明亮的快板。陳藝淇在心中默數著小節。終於,一連串不斷加速的和弦把旋律推向尾聲。燈光也隨著最後一個音符的落下完全熄滅了。

黑暗中,會場傳來一陣謹慎的竊竊私語。

聚光燈驟然亮起,餘妙手中拿著吉他,坐在舞台的中央的高凳上。鋼琴聲再次響起,不再是古典音樂,而是一段簡單的和弦。舞台中間的少女對著面前的話筒,輕聲地唱起來:

一千個黑頭髮的姑娘

著裝整齊 睡眼惺忪

騎紫色的自行車

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上

你站在深夜的廣場

低頭沉思 抬頭高唱

路燈旁的垃圾桶在燃燒

你在歌唱 你在歌唱

一萬個綠眼睛的姑娘

翻山過海 來到你身旁

你願意交還你的一切

去遠方 尋找

一萬個綠眼睛的姑娘

歌聲緩緩落下,燈光重新打亮了會場。現場的氣氛也緩和了不少。

「其實今天邀請大家來,鐘擺唱片還有另一個打算,」主持人重新走上舞台,笑著說,「就是向大家介紹我們新發掘的原創女歌手,十九歲的餘妙小姐。」

陳藝淇鬆了口氣。作為資深人士的她知道這場發布會冒的風險太大。毫無事先通知,在古典音樂專輯的發布會後推出一個白紙一樣的新人,大概也只有蔣陳這樣的初生牛犢才敢賭得這麼大。不過還好,記者們看來很吃這一套,都仰著頭一臉好奇地等解釋。

「原創女歌手還是抄襲女歌手?」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座位後排傳來。

從陳藝淇的方向只能看到那個男人的背影。他身材高大,長頭髮,穿著牛仔外套。陳藝淇急著衝下樓梯,和跑出會場的蔣陳擦肩而過。

「叫保安!」她說。

「知道。」

會場里已經十分嘈雜。搗亂的男子站在舞台前,一邊含糊不清地喊話一邊試圖爬上舞台。蘇白瑞護著餘妙縮在舞台的角落。主持人手忙腳亂地阻止。閃光燈亮個不停。

陳藝淇走到變電箱前,按下了總電源。

蔣陳帶著三個保安走進會場的時候,燈光已經重新亮了起來。不出所料,搗亂的男子倒在地上,陳藝淇壓在他背上,緊緊扣著他的一條手臂。

保安上前扣住可疑人士時,蔣陳對著陳藝淇耳語道:「唱片公司女總裁過肩摔力擒嗆客。明天的頭條大概跑不了了。」

陳藝淇朝他笑笑,從驚魂未定的主持人手中接過話筒。

「一點小混亂,讓各位朋友見笑了。餘妙要先回後台補個妝。趁此機會,我們唱片公司請大家去酒店的吧台喝一杯,十五分鐘後發布會再繼續。餘妙和白瑞都是剛出道的新人,還要請大家多多包涵!」說罷,她扶著餘妙朝後台走去。

蔣陳把蘇白瑞送到化妝間門口。

「休息一會兒就回家去吧。」

「我等餘妙一起走。」

「一會兒我送她回家。」

「我跟你一道送她。」

「一天一個頭條就夠了。」

蘇白瑞瞪著他看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轉身推開化妝間的門。

「還有,」蔣陳說,「對王趙別太狠了。」

「他自己不長見識。」

「白瑞。」

「怎麼?」她回頭看他,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就當他只是發小,也別太狠了。」

「先把你們家的事管好吧。」她又瞪了他一眼,「啪」地關上門。

隔壁的化妝間里,陳藝淇和甜甜圍著餘妙站著,餘妙無助地看著蔣陳。他在化妝桌上坐下,盡量平靜地問:「你認識那個人嗎?」

餘妙搖搖頭,又點點頭。

「到底認不認識呀!又搖頭又點頭什麼意思呀!」朱甜甜揚聲說。

「別多嘴。」陳藝淇說。

蔣陳瞪了甜甜一眼。

「真的不認識嗎?」

「我……跟他……不熟。」

「不熟就是……認識?」他問。

「我還在學校的時候,搞過樂隊。吉他手叫高君,我是主唱。」

「那個人是樂隊的?」

「他是高君的哥哥。我見過一兩次。」

「你認識他!抄襲呢?抄襲是什麼意思?」

「甜甜!出去等!」陳藝淇說。

朱甜甜做了個鬼臉,推門出去了。

「我沒有抄襲。歌都是我寫的,在學校的時候,和高君一起唱過。」餘妙看了看陳藝淇,又看了一眼蔣陳。

「全都是你寫的?」陳藝淇問。

「高君……去年意外去世了,剛好我簽了合同,他哥哥就一直有點……」

蔣陳和陳藝淇對視了一眼。

「既然是你寫的,就不怕什麼。一會兒我跟你一起出去做訪談。」陳藝淇說,「蔣陳你出去招呼一下記者,告訴他們記者會重新開始。餘妙你把事情從頭跟我說一遍……」

蘇白瑞出了酒店,站在玻璃門前等計程車。馬路對面,一對青年男女吸引了她的目光。女孩穿著超短皮裙,頭髮很長,男孩穿著黑色大衣和牛仔褲,頭戴一頂米色的毛線帽。兩人親熱地打鬧著,然後攔了輛計程車,一起上車離去。

那頂毛線帽看起來很眼熟。蘇白瑞還能大致想起那年冬天,她去買毛線時的心情。那是個陰沉的下午,她在波士頓的街頭兜了一天,總算在一家古著店找到稱心的顏色。她花四周織了一頂帽子,在之後的聖誕節戴在王趙的腦袋上。

蘇白瑞嘆了口氣,轉身走進酒店,坐電梯去了二樓的酒吧。

記者們已經回發布會去了,酒吧的夜還沒開始。吧台前只有三個顧客。兩個穿西服的日本人縮在左邊角落裡細細嗦嗦地講話,一個大概三十歲的男人和他們隔了幾個座位,面前擺著一大杯啤酒。

蘇白瑞在男子右邊,隔了兩個座位坐下。

「加冰的威士忌。」她對調酒師說。

「這麼早就喝威士忌呀。」調酒師是個長相英俊的男人,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

她不想招他搭訕,沒有回話。調酒師在她面前放上杯墊,把玻璃杯放在杯墊上。

一口威士忌下肚,她覺得手腳暖和了一點。

「鋼琴彈得不錯。」

她轉頭。左邊坐的正是剛才發布會上的不速之客。

「攪了你的發布會。不好意思。不是針對你。免貴姓高,單名一個睿字,睿智的睿。」對方朝蘇白瑞伸出手。

「我不缺男人。」蘇白瑞沒有動。

高睿收回手,嘴角下垂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古典音樂界的紅寶石在專輯發布會結束後一個人在酒店喝悶酒。這種事要是被剛才坐在這裡的娛記知道了,估計會上頭條吧。」

「不敢當。頭條肯定是尊駕的,沒人搶的走。」

「這麼說,古典音樂界的紅寶石的確是當之無愧了。」

蘇白睿側過頭,看到高睿舉著啤酒朝她敬了一杯。她懶得搭理,只是拿起眼前的玻璃杯,又喝了一口。一股暖流從小腹升起,在胸口變成心臟突突的跳動聲。

高睿有一陣子沒說話。酒吧的小舞台上沒有人演奏,背景音樂是一張爵士樂唱片。若有若無的鋼琴聲陪伴薩克斯風唱著一支寂寞的旋律。

蘇白瑞又喝了一口酒。

「你多半覺得我是個混蛋。我真的不是。」

真煩。蘇白瑞對自己說。

「我弟弟要是知道自己的曲子第一次公眾表演有你這麼個鋼琴家伴奏,一定很欣慰。」

蘇白瑞跳下椅子,指著高睿的鼻子說:「我認識高君。他倒不是個混球。」說完,她一口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拽著高睿的外套走出酒吧。

之後的一切發生的很快。他們在酒店門口坐計程車到蘇白瑞的公寓樓下。在電梯里,蘇白瑞把高睿按在鏡子上,兇惡地親吻他的嘴唇。在二十四層的走廊里,她從手提包里翻出鑰匙,打開門,把高睿拉進門,然後高睿被她撲倒在地毯上,兩人脫掉衣服,在黑暗中做愛。有那麼一刻,她發出了痛苦的呻吟。高潮之後,她從沙發上扯過一條白色的毛毯,把頭埋在高睿的胸口,沉沉地睡著了。

高睿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一點二十四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高君放樂譜的挎包。

五年前的一天,他送高君去上鋼琴課,他開車,高君坐在副駕駛座上。在一個等紅燈的路口,他注意到高君放在大腿上的黑包。比A4紙略大,塑料材質,有一條黑色的肩帶。他以前從來沒發現弟弟除了上學的書包還有別的包。

高君出車禍的那天,他接到交警的電話趕到醫院。高君已經進手術室,護士要他在走廊上等。他坐在塑料座椅上,盯著候診室的時鐘看了四個小時。

高君從手術室里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腦電波。在護士交給他的隨身物品里,他又看到了高君的挎包。

從那天開始,他已經把包里的樂譜看了上千遍。一本舒伯特的即興曲,三張古典吉他的練習曲,還有一首叫「一萬個姑娘」的歌。

高睿悄悄穿上衣服,光腳踩著木地板打開陽台的門。還沒有睡著的城市在陽台的玻璃窗外面閃爍著。高睿把窗開了一條縫,他從口袋裡摸出香煙,背著風點著,在高處的冷風中朝窗外吐出煙圈。他不太可能向任何人承認,可是那一刻,他的腦海里響起了餘妙的歌聲,旋律像潮水一樣漲起褪去,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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