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科幻小說《交易》

莫非一屁股坐在車門旁的座位上，重重地出了口氣。

要不是顧忌著車廂里還有一位女士，他恨不得立刻就在座位上橫著躺下來，美美地睡上一覺——連續幾天加班熬夜的疲勞加上剛才為了趕末班地鐵的一通狂奔，簡直要了他將近40歲的老命。

地鐵列車緩緩開動。莫非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平緩下來。

由於是末班車，車廂里人很少。至少在他上車的時候，只瞥到車廂斜對面的位置坐著一個穿紅衣的女子；面容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憑著男人的直覺，他還是感到那應該是個顏值頗高的妹子。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同處一室……」

刻在基因中的男性本能驅使著一股雜念在腦海中緩緩聚攏，進而演變成一種對「明知不可能發生卻偏偏發生」的期待。

然而很快，理智再一次戰勝了意淫。

「草！我他媽在想什麼！」莫非搖了搖頭，彷彿要把這不靠譜的念頭趕出去。

就在此時，一陣香風從他面前驟然飄過，又恰到好處地停在了他的身邊。

莫非本能地睜開眼睛，紅衣女子巧笑倩兮的俏臉頓時出現在他眼前。

「莫非是吧？很高興見到你。」

她輕輕攏了一下鬢角垂落下來的長髮，臉上洋溢著暖暖的笑容。

「你是？」莫非有些局促往邊上挪了挪，和這個不請自來、坐在自己身側的女人隔開一段只存在於心理上的安全距離。

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已經把自己認識的所有女性挨個排查了一遍，然後無奈地發現：眼前這個能一口叫出自己名字的美女，之前絕對沒有見過。

「不用猜了，你之前沒見過我。」女子彷彿看穿他心思一般，極為爽快地說道：「嗯……就叫我伊芙好了。」

「你、你好……」不知怎地，莫非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別怕，我又不是壞人。」伊芙笑著補充了一句：「放心，也不是鬼。」

被美女戳中心事，作為大老爺們的莫非頓時覺得有些尷尬。

「你是怎麼認識我的？」他趕緊把話題岔開。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伊芙用手指了指上面，向他展露了一個好看的微笑。

莫非也跟著笑了笑，卻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

好在伊芙很快也收斂了笑容，十分認真地對他說道：「咱們來做個交易吧！」

「交易？什麼交易？」莫非滿頭霧水地問道。

伊芙卻不再說話，只用手指著他，面上露出一種「你懂」的古怪笑容。

莫非的臉立刻紅了起來，甚至有些慌亂；不過還沒等他開口拒絕或是答應，伊芙已再一次收起了笑容。

「好了，不開玩笑了。直說吧，我是一個『跳躍者』。而你，就是我這次跳躍的目標。」

莫非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伊芙似乎早已料到這種情況，波瀾不驚地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當年是文科生，過於深奧的理論說了你也不懂，我就用你懂的語言簡單介紹一下。平行宇宙，或者說平行世界你應該知道吧？」

莫非點點頭。

「跳躍者就是可以藉助工具平行宇宙里穿梭的人。」說著，她向莫非亮了亮自己腕上一個鬆鬆垮垮套在那裡、類似智能手環的東西。「我們從一個空間穿梭到另一個空間，從一個地球穿梭到另一個地球。就是為了找到像你這樣的人。」

「我？」莫非差點笑出聲來。

大齡宅男單身狗偶遇佳人的最初慌亂已然過去，多年的社會經驗與閱歷終於開始發揮作用。聽對方提到自己，又暗示自己是個非同尋常的人物，他馬上聯想到江湖術士行騙的一系列案例，反倒安心下來，甚至有些期待對方接下來的表演——畢竟，在寂寞的旅途上有一個美女陪著聊聊天，就算她滿口謊言，又有什麼要緊的呢？不信就是了。若是等下車之前再戳穿她的謊言，看她滿臉通紅的尷尬與羞慚，更是一道值得回味的小小夜宵呢。

「是的，就是你。」伊芙驚人的洞察力彷彿在莫非理性回歸的那一瞬間便失效了，她好像根本沒有看到莫非臉上漸漸浮現出來的輕蔑笑容一般，十分認真地說道：「你，與眾不同。」

「我怎麼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同？」莫非冷笑道。

「因為你是站在一個宇宙的角度看待自己，而我們，是站在無數宇宙的維度。」

「這麼說，在其他平行宇宙我是個大富翁或者知名人士？」莫非打趣道。

伊芙搖了搖頭，又點點頭。

「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你既不是大富翁也不是什麼知名人士，但如果你答應了我們的交易，你就會得到這一切。」

「果然是這一套……」莫非心中暗笑，口中卻道：「你能不能再說清楚點？我都快被你搞糊塗了。」

「這要從兩千多年前說起。那時，中國還是春秋戰國時代，有一個人叫王詡，這個名字你可能沒聽說過，不過他的另一個名字你一定知道，那就是鬼谷子。」

莫非敷衍地「嗯」了一聲，然後打了個哈欠。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快一點，再過三站地我就要下車了。」

伊芙卻沒有理他，繼續說道：「鬼谷子就是已知最早的跳躍者。」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蘇秦、張儀、孫臏、龐涓、商鞅、李斯、呂不韋、白起、李牧、王翦、徐福、毛遂、范蠡、甘茂、樂毅、魏昂、茅蒙、要離、范雎、猗頓、田穰苴、蔡澤、鄒忌、酈食其、司馬錯、蒯通、黃石、公孫衍、魏僚、曹劌、荀躒、魏章、西門豹、魏成、王齕、文種、田駢、白圭、計然、呂耕、任座、李冰、趙奢、田單、李悝、匡章、陳軫、許行、石申、甘德、劇辛、鄒衍、郭縱……」伊芙一口氣報出了一大堆戰國時期的歷史名人，然後目不轉睛地直視著莫非。「這些都是初代跳躍者找到的人。而你，也是。」

車廂里忽然安靜下來，那一瞬間，莫非似乎感到地鐵運行的聲音消失了。不過很快，熟悉的「咣當」聲又將他徹底拉回了現實。

「小姐，你能不能趕緊切入正題？還是說說咱們的交易吧。」莫非故意把「交易」兩個字說得曖昧無比。

「鬼谷子和這些人都做了交易。」伊芙依舊一板一眼地說道：「交易的內容就是，我們幫你成名立業，而你，必須聽我們指揮。無論是在財富的分配、權力的使用、個人的情感生活……甚至是生命的終結。」

「你有病吧？」莫非終於不耐煩了。

「我沒病！」伊芙用極快的語速反駁道：「你好好想想。是這麼粗茶淡飯窮困潦倒地過一輩子，還是山珍海味享盡榮華富貴？是這麼隱姓埋名默默無聞地過一輩子，還是彪炳史冊或是千古流芳？是這麼孤苦伶仃獨身一人過一輩子，還是妻妾成群子孫綿延萬代？」

「夠了！你到底想幹什麼？」莫非惱怒地站了起來。

伊芙同樣站了起來，長發在車廂中無風自舞，臉上再無剛見面時的笑意，冰冷得嚇人。

「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成交，或是不成交？」

莫非不敢看她的眼睛，頹然地坐了下去。

是的，從理智上，他一直覺得伊芙是一個瘋子或是一個騙子；但從情感上，他真的希望那些故事中才有的機遇能夠發生在自己身上。

「如果機會就這麼被自己錯過了……」

過了不知多久，他終於抬起頭，第一次認真地看著伊芙。

「為什麼是我？給我個理由。」莫非幾乎認不出那是自己的聲音，低沉得要命，裡面卻飽含了對現實生活的憤怒與對一切美好夢想的強烈慾望。

伊芙笑了，像剛開始交談時的那樣笑了。她風輕雲淡地坐了下來。

「喂，你該下車了。」她「好心」提醒道。

莫非動了動嘴唇，卻沒有開口。

「好吧，我繼續講，別再打斷我……對一般人來說，他們只能知道自己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情；而對於跳躍者來說，可以知道很多世界發生的事情。注意，是很多，不是無數。雖然從理論上講有無數個平行世界，但我們能探索到的，還只是其中的很小一部分。在這些平行世界裡，很多世界的發展是大致相同的，差別十分細微；而有一些則是截然不同。比如我就曾經去過一個淝水之戰東晉戰敗的平行世界，那裡的歷史發展與我們現在所在的世界大不一樣。不過有趣的是，有時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裡也可能存在同一個人。這種人，我們稱之為坐標。」

「我就是一個坐標？」莫非皺了皺眉毛。

「BINGO！」伊芙笑道：「雖然你命不好，無論在哪一個平行世界裡都是默默無聞的窮小子，但你又命太好，偏偏在我接觸的大多數平行世界裡都有你的存在……」

「你們要坐標幹什麼？」

「統治世界，這名頭夠大了吧？事實上，世界也的確被跳躍者統治著。」

「你們？」

「對，我們。跳躍者不止一個，中國有，外國也有。聽說過共濟會、骷髏會、郇山隱修會之類的東西吧？那就是跳躍者成立的組織。我們通過扶植坐標，控制絕大多數的世界，讓平行世界按照我們希望的樣子發展下去。」

「你們希望的樣子？」

「是的，我們希望的樣子。別皺眉，沒你想的那麼壞。事實上我們比普通人更希望世界和平。要知道當年美蘇核對峙的時候，有不少平行世界就這麼毀於一旦，甚至害得跳躍過去的跳躍者都受了影響。我們控制世界，就是要避免人類的自我毀滅。」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伊芙再一次笑了，露出一對好看的酒窩。「和跳躍者達成交易的人運氣都會很好，要麼在無數次政治清洗中毫髮無傷，要麼在無數次黨派站隊中跟對了派別；要麼在歷史的抉擇中選對了方向，要麼在商場的競爭中押對了寶。總之，一個個春風得意的不得了。」

「能舉個例子嗎？在我理解的範疇內。」

「嗯，按你這個平行世界的話……皇太極怎麼樣？你是文科生，歷史應該不差。明朝末年那會兒後金和明的力量對比你應該清楚，後金奪取天下的幾率按說和中500萬彩票的幾率差不多。但一切就真的發生了。」

「是你們做的手腳？」

「是的，他同意了和跳躍者的交易。」

「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畢竟我們也是凡人，既不能回到過去，也不能看到未來。只能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穿來穿去。我們只是不斷地把每一次重大選擇的反饋告訴他，而他剛好又是個聰明人，很快就學會了如何吃一塹長一智，每一次微小改變，最終帶來了整個世界的巨大變化。」

「可這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照你的說法，滿清戰敗的平行世界也是存在的啊。」

「那些世界沒有坐標。」

「沒有坐標？」

「是的，我們管沒有坐標的世界叫作死世界。在那些世界裡，我們和凡人沒有任何區別，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資源。」

「我還是不太懂，為什麼坐標這麼重要？」

「你不會理解的……」伊芙的神情黯淡下來。「當你一出生就面臨著生死考驗的時候就明白了。」

「生死考驗？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覺得跳躍者簡直就是神一樣的存在啊！還有什麼能威脅到你們？」

「其他跳躍者，或者是普通人，都可以。」伊芙平靜地說道：「我剛才說了，跳躍者也是凡人，也有生老病死，而且並沒有穿越時間的能力。換句話說，死了就是真死了。跳躍者之間存在著戰爭，每一個跳躍者都要小心翼翼地不被其他跳躍者發現，如果被發現，往往就意味著死亡。」

「你們為什麼要自相殘殺？」

她又揚了揚腕上明顯比手臂大了一圈的手環。

「為了它。全世界的跳躍者……哦，這裡的全世界不是指你這個世界，而是指所有平行宇宙。全世界的跳躍者加起來不過幾千人，每少一個競爭對手，就意味著多控制很多的平行宇宙。曾幾何時，跳躍者有數萬之巨，到了現在，90%的跳躍者都被殺死了。他們的工具也被銷毀或是交給了殺死他們的人所信任的人。」

「可是，控制這麼多世界有什麼意義呢？能在一個世界稱王稱霸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啊！」

伊芙憐憫地看了他一眼。

「農夫耕田的時候，一定會想皇帝是在用金鋤頭。」

莫非頓時啞口無言。

伊芙笑了笑，繼續說道：「好了，咱們回到原點。你，願不願意和我達成這個交易？」

莫非的心「噗通」、「噗通」地跳著，比30多年來的任何時候跳動得都要激烈。相比之下，剛才追地鐵時的劇烈運動簡直就像是打了一套小學課間的廣播體操。

「我……願意……」他活像一隻望著甜美乾酪的老鼠，既渴望得要命，又害怕前方等待的是一個陷阱。

「如果你願意，就再也不能反悔。鬼谷子那些反悔坐標們的下場你也應該知道。」

莫非悚然而驚。的確，那些戰國名人里很有一些下場不甚美妙。

「你也不用怕，只要你不做出違反跳躍者法則的行為，那樣的事就不會發生。甚至連另一個跳躍者也不會再來惹你，因為你已經被標記過了。」

「標記？」

「這是屬於跳躍者的記號，你不用關心。反正他們不會來煩你。」

「我只是有些好奇……」

伊芙看了他一眼，彷彿一個母親在看自己未長大的孩子——雖然從表面上看，莫非的年紀比她要大至少十歲。

「隨著時間的推移，平行宇宙越來越多，而坐標則越來越少。加上每一次跳躍都有風險，所以大多數安分守己的跳躍者都傾向於只在有坐標的平行宇宙里跳躍，一方面避免跳躍到不利於人類生存的平行宇宙，另一方面可以利用坐標的人力財力物力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這麼說你明白了沒有？」

「也就是說，你還要和其他平行宇宙里的我接觸？」

「這個你無須知道。」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們不自己來做這些事？比如你們完全可以買彩票然後選擇一個自己中獎的平行世界生活下去啊。」

「平行世界的遠比你想得複雜。不是每一次選擇，每一個時間點都會產生平行世界的……算了，說多了你也不懂。你知道我們不能這麼干就好了。」

「好吧，那……我現在該做什麼？」

伊芙把目光轉向了窗外，地鐵還在向終點飛馳著。

「跟我來。」她說。

莫非懵懵懂懂地跟著她穿過空蕩蕩的整趟列車，來到最後一節車廂。

「從這裡跳下去。」伊芙指著車尾的門說道。透過門上的玻璃，黑洞洞的隧道不斷向後退去，卻彷彿永遠退不到盡頭。

「啊？」莫非愣住了。

「跳下去！」伊芙用命令的語氣說道。

「可是……」

「跳！」

「門鎖著……」

「那就撞開它！」伊芙揮舞著雙手，紅色的衣服像一面血淋林的旗幟。

「你瘋了吧？」求生的意志壓倒了對功成名就與榮華富貴的虛妄追求。莫非忽然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就像小品里那個一直被騙子忽悠的傻子一樣，因為自己的慾望和無知，成功地被人騙了。

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他一把抓住伊芙的手，將那條手環似的東西擼了下來。

那是一條很簡單的手環，手環的內側寫著幾個模模糊糊的字：XX精神病醫院。

車廂里忽然響起了音樂，列車的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播音員甜美的聲音響起，地鐵總站到了。

莫非拿著手環，獃獃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車廂里，彷彿依然無法從夢魘中走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