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權轉載|少女陳環球日記(2):黃金大陸的藍天白雲——非洲飛行記
我對自己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求贊過,因為我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破玩意。
但少女陳的文筆真心不應該在豆瓣那埋沒。我作為一個搬運工,求贊。
以下內容為少女陳授權轉載,原文首發於《公務與通用航空》2015年第一期,後在豆瓣上發布。
個人一直覺得她的飛行時間雖然不比專業飛行員,但經歷傳奇,且文采不亞於聖埃克蘇佩里。有幸能在此專欄轉載,也是我本人一大榮幸。
大家可在此專欄看到少女陳大部分原創文字,如果覺得不夠過癮,也可直接關注她的私人微信公眾平台:flyshaonvchen,或豆瓣搜索少女陳的飛行日誌。
「當你飛行的時候,你會感覺到滿足,就像擁有了整個非洲,你覺得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屬於你:所有的碎片都合而為一,全部歸你所有。並不是你想要,而因你獨自身處機艙,沒有人能與你分享。它存在著,屬於你。它讓你感覺自己比真實的那個自己更強大,已接近你感覺自己可能會達成的事,但你從沒提起膽量認真細想。」
——《夜航西飛》柏瑞爾·馬卡姆
-------------------------本文初稿首發《公務與通用航空》雜誌2014年第6期------------------------
到達肯亞的時候,動物大遷徙已經開始了。
每年七月,整個東非草原進入為期數月的旱季。為飢餓所迫,數以十萬計的黑色角馬群作為動物遷徙的主力軍,沿坦尚尼亞境內的塞倫蓋提草原一路北上,冒著被鱷魚獅子等獵食者所潛伏襲擊的危險,前赴後繼地跨越馬拉河,長驅進入肯亞境內的馬賽馬拉草原,追逐豐美的水草食糧。在雨季再次到來之後,它們會再次遷徙回塞倫蓋提草原。此番壯大的遷徙活動以年度為周期,循環往複,形成了東非草原上最為壯觀的景象。
動物的不停遷徙是為了求生,而人類的情況或許有所不同。儘管也有為生活所迫身不由己的情況,在條件允許的前提下,更多的人類旅行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與求知慾。這正是推動人類生生不息向前發展的源泉,促使著每個時代的先行者們獻身於探索更為廣闊深邃的世界,以尋求見識的廣博與靈魂的激蕩;並在此化學反應之後,以尋求更加接近宇宙真理的可能性。如此無法抑制的本能渴望點亮了啟蒙時代文藝復興的人性之光,引領了大航海時代的雄奇探險,也推動了之後航空航天先驅們的不懈努力。
對東非草原嚮往已久,直到2014年,受當地朋友邀請,我才終於得以成行,從紐約出發,前往肯亞,參與這場嚮往已久的雄奇盛宴。除此之外,我心中還有另一個懷抱多年的夢想亟需達成。
我想在非洲飛行。
一二戰之間的殘酷戰況和蕭條民生,曾經一度造就了一個非洲狂熱的時期。神秘和平的原始大陸猶如傳說中的應許之地一般誘惑著渴望與世無爭幽靜生活的人們不遠千里奔赴而來。那時候歐洲美國的王公貴族們也以前往非洲小住遊獵為榮。這個時代催生了眾多以非洲為舞台的文藝作品。這個時代也剛好與航空早期的黃金時代重合。因此,以航空黃金時代為背景的文學影視作品,也都往往不惜筆墨地提到非洲,正如當時眾多以當時非洲為背景的文學影視作品也多少會盪開一筆描述飛行景象。在那個傳奇的時代,沒有航圖,沒有雷達,沒有無線電。早期的飛行員們只能依靠自己無畏的勇氣與本能的判斷力,憑藉著最基本的方向羅盤和目視定位導航能力,在這片蠻荒美麗的大地上縱橫捭闔,飛翔探險。
由於身邊沒有經驗可以借鑒——唯一認識有非洲飛行經歷的飛行員只呆過南非——我只好求助於網路與當地飛行協會。經過細緻的資料收集與信息比較,終於與位於內羅畢市區邊緣的Wilson機場的一家飛機租賃機構(兼飛行學校)取得了聯繫。
和在美國租賃飛機的流程類似,在肯亞租賃飛機的飛行員也需要滿足一定的資質經驗要求。與美國的通行慣例相似的,保險公司則會在合理範圍內,將要求設定得略高於肯亞當地航空法規的最低標準。至少在肯亞的這家飛行學校,持外國飛行執照的飛行員如果要租賃飛機,需滿足一定的駕駛同等級飛行器的飛行小時以及長途轉場飛行(cross-country)小時數。我雖然是相對而言的新飛行員,還好拿照之後常常參與朋友們的飛行聚會,不知不覺也積攢了一定飛行小時,算來也能達到標準。選定租賃機構之後,先是與其辦公室打了幾個國際長途溝通基本事宜——還好肯亞尤其內羅畢的通行語言之一是英文,接下來就郵件聯繫,敲定大致時間。就等待實際到達內羅畢之後的飛行了。
預定飛行的前兩天,我與朋友驅車來到機場,與飛行學校的首席飛行官做一個簡單的面試,並接洽飛行事宜。根據前台小姐的電話指引,我們沿著機場內的簡易公路前行,轉入一個清幽的小院落之中。院落門口掛著一枚低調的指引牌——
「東非航空俱樂部」( Aero Club of East Africa)
這是一家成立於1927年的傳奇飛行俱樂部,見證了整個東非地區在殖民時期,也是航空早期的黃金時代。海明威,凱倫·布里克森(即艾薩克·丹森,《走出非洲》),柏瑞爾·馬卡姆(《夜航西飛》)——這些熠熠生光的名字,都曾經是這裡的座上賓。
當年在迷霧重重的艱難困頓中,《夜航西飛》曾經給予我繼續前進的勇氣。那之後,我才一直存了心思要來到這個傳奇的國度,感受逝去的時光。
《小王子》的作者,聖·埃克斯佩里也是飛行員,主要飛行區域在歐洲、南北美洲以及北非。似乎沒有關於他在東非的飛行記載。眾所周知。他在紐約遇到柏瑞爾——這位肯亞出身的傳奇英國裔女飛行員——要求她把自己在非洲的飛行經歷寫下來。這本震撼人心的著作令海明威也為之嘆服。
在《夜航西飛》中,她寫道,「無論對誰來說,一萬隻顏色亮麗的火烈鳥齊聚一堂的景象,都會在多年之後回想時變得不可思議。但一萬這個數目在納庫魯是微不足道的,起碼要十萬,這個數目才有些接近」。
然後,她說:「我就在這壯麗的背景下訓練馬匹」。
不過我沒有飛去納庫魯,而是決定直接前往坦尚尼亞邊境的乞力馬扎羅。
飛行學校的首席飛行官是位英式口音的高大白人。
「這裡是非洲。可不要想著像你們美國FAA那樣,有什麼天氣簡報雷達服務飛行員警告塔台機場跟蹤服務專人飛行計劃處理那麼幸福。」聽說我的飛行駕照來自美國,他如此向我說明道,」你可要有心理準備。我們沒有雷達服務,沒有天氣服務,沒有塔台跟蹤,甚至除了內羅畢之外,肯亞全境沒有其他的正規機場,只有可供起降的簡易跑道(Airstrip)。」
一邊說著,他笑起來,攤攤手:「歡迎回到五十年代。」
我毫不在意他有意為之的誇張,也笑起來,「啊,我可是老電影的粉絲,能回到五十年代真是太好了。」
事實上,儘管跟服務水準最為細密完善的美國相比確有較大距離,但肯亞的航空基礎服務遠遠不是飛行官口中有意誇張的五十年代水準。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非洲飛行家們,往往還身負勘測繪製粗略地圖的任務。換言之就是說,那個時代的非洲連地圖信息都不完善,更遑論使用VFR或是IFR航圖了。飛行員們只能靠最古老的目測定位(pilotage)與計算定位(Dead Reckoning)的導航基本功來保證自己不會迷失在漫漫草原與起伏群山之間。而在如今的肯亞,儘管尚沒有同美國FAA一樣的機構提供包括低高空氣象狀況的完善實時天氣信息預報,以至於出發前我們只能一邊仰望天空,一邊參考普通民用天氣預報信息來判斷預定路線全程的天氣狀況。畢竟上機之後,作為安全飛行官(safety pilot)與我同行的當地飛行員還是掏出了一台小小的佳明(Garmin)航空GPS,免去了我真正回歸古老標準,以標尺測算飛行角度與一路計算校正預估飛行行程的麻煩。
在辦公室仔細翻閱過一邊即將駕駛飛機的維修保養以及使用記錄,確認機器的日常維護狀況符合安全駕駛的水準,我開始與同行的當地飛行員就周邊空域和飛行路線進行簡單討論——由於這是我在非洲的第一次飛行,對此地的地理氣象條件與航空法規乃至無線電對講習慣都不熟悉,出於安全考慮,我要求了一位經驗豐富的本地飛行員D先生與我同行——D先生是一位印度裔的肯亞籍飛行員,在澳洲受訓,擁有儀錶飛行的教練執照。作為商業飛行員,他也擁有龐巴迪(Bombardier)DASH-8渦輪螺旋槳客機的機型認證資格。陪我飛這趟單引擎小飛機之旅,簡直可以說是殺雞用牛刀了。
走進停機坪,例行起飛檢查就讓我初步領略了非洲飛行特色。教練竟然掏出一個汽水瓶子,瓶口系了一條鋼絲。鋼絲的另一端直直伸出瓶口。我凝神定看了一陣才反應過來,這是用於檢測燃料的儀器——將鋼絲的突出部分頂入油箱的檢測孔,借流入瓶中的燃料來判定油箱中的燃料是否歸屬正確的型號以及是否受到污染。在美國自然有專門製造的燃料檢查器,究其原理,確實和這裡小米加步槍的汽水瓶綁鋼絲並無二致。
教練看我仔細端詳這個汽水瓶,不禁大笑起來,「不瞞你說,這裡就是非洲。」
接著發動引擎,跟隨塔台指示,在偶有坑窪碎石的滑行道(也是非洲特色)上緩緩前行,進入跑道,取得起飛許可。
Full throttle(全速油門)。加速,加速,和以往在低海拔美國東岸地區的輕鬆起飛經驗不同,長長的跑道已經過半,速度計的指針卻仍然徘徊在45節不到的尺度不肯提高,而這台賽斯納172的起飛速度是50節。我看了眼教練,問,「這速度……」
教練明白我的心思,微微笑了下,瞄了眼空速表,「沒事,要有耐心。」
在飛機靠近跑道三分之二的地方,速度總算達到了起飛標準。我拉高機頭,飛機緩慢而堅定地騰空而起。
肯亞地處東非高原區,平均海拔在五到六千英尺。加之氣候炎熱,空氣密度與地處海平面的涼爽美國東岸自然不能比。由於密度高度(density altitude)的不同,飛機所能獲取的動力與升力也會有很大差別,這差別會直接反應在飛機的載重,加速,爬升等性能表現上。這是每一個飛行學員都要透徹學習的要點。做飛行計劃的時候,一定要把此點列入考量。之前主要只在東岸地區飛行的我,最多只能感受到冬夏兩季由於溫度不同對飛機性能的影響,如今在海拔氣溫和地形都迥異於紐約的肯亞,對於此間差異可算是有了更加直觀的切身體會。
隨著飛機的爬升,機場在身後漸漸遠去。我們按照既定的航線,沿著計劃好的航路離開內羅畢市區周邊由於國際機場和軍用機場並存的而嚴格管制的空域,再轉變航向,一路直朝乞力馬扎羅山頭的方向飛去。
大片連綿的白雲在我眼前平整地鋪開,時而異峰突起地堆砌起雪白的雲山。空中氣流平穩,我們如同在和風天氣中前行的船隻般,在雲海間隙中悠然穿行。望著窗外的白雲,我心中一動,把駕駛權交給D先生,讓他控制飛機,掉頭朝前方一塊蓬鬆的雲彩飛去,自己則推開舷窗,把它在機翼下方固定好。快到雲邊時候機頭一轉,飛機自雲彩側面斜斜擦過。此時我便伸手出去,輕輕觸摸白雲的邊緣。雖然初中物理就已經清楚解釋過雲朵的原理,可我還是抱著一絲浪漫主義的幻想,希望伸手可及的是柔軟的天堂之吻。然而物理定律如此冰冷無情,指尖所觸摸到的是100節左右風速的刺骨罡風,冰冷水氣從我幾乎凍僵的指間迅速滑過。
回眼看到D先生沖我直樂,我也笑著吐吐舌頭,收回手,把舷窗關好,與他交換了空中控制權,專心駕駛飛機。
這是東非的清晨時光,陽光毫不吝嗇地拋灑在廣袤的熱帶草原上,野生動物們小如墨點,或群聚或列隊或四散地在濃淡不一的綠意中行走。原野間偶有居民的小屋,如同傘合歡一般點綴在荒野之上。用於防止動物侵入的石頭籬笆圍出各式獨特的圖案——這些是唯有飛行員才有資格閱讀的圖形。
我們飛越了這片大陸最深的傷痕——3500萬年前形成的東非大裂谷,也是世界最長的不連續谷。飛越了野獸奔跑的無垠曠野,人類生生不息的聚居群落,巍峨連綿的高原山脈,被礦物染紅的瑰麗彩湖。白雲鋪陳的最前方就是終年積雪的非洲最高峰,乞力馬扎羅。
此時我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條位於乞力馬扎羅山腳下的簡易跑道。與坦尚尼亞交界處的安博賽利國家公園內有數條可供飛機起降的簡易跑道。儘管肯亞機場很少,但由於當年狩獵和飛行的大肆流行,作為殖民時代留下的遺產之一,境內有著眾多自航空時代早期沿襲發展而來的簡易跑道。我們選擇的是其中最接近乞力馬扎羅的一條,也是最受歡迎的一條跑道作為目的地。
由於肯亞公路路況奇差,行駛車速嚴重受限。從首都內羅畢前往各個國家公園腹地的車程儘管距離並不特別遙遠,但耗時相當漫長,且煙塵顛簸,苦不堪言,一路行來旅客往往已經又臟又累,無力遊玩。因此,許多財力允許的旅客會選擇包機入園,即省時間,也免勞頓。此處的跑道正是在旅客中較受歡迎的降落地點之一。因此,儘管沒有塔台,相對於肯亞境內很多簡易跑道,這裡算是條件相當不錯。不僅設置了簡單的休息處與收費處,也提供最低限度的飲水與洗手間服務。
由於簡易跑道周邊沒有護欄圍牆,降落之前需要觀察跑道及附近是否有野生動物。時不時會有羚羊角馬群遷徙經過,又賴在跑道上遲遲不去的情形。由於地下工作人員也沒有有效手段可以在短時間強制驅散大量動物群,如果降落時候遇到這種情形,也就只能無奈地在空中盤旋等待,期望飛機引擎的轟鳴能讓動物們識趣地走開。要不然就只能換場飛行。
還好我們過來這次運氣不錯,跑道周邊十分空曠。在教練的導航下,我們輕車熟路地進入跑道的進近三邊(downwind),降低高度,減慢空速,一邊觀察地面情況與風向,四邊(base),五邊(final),接地前的一剎那,我拉平機頭,筆直的跑道在我眼前伸展向無限的遠方。
跑道周邊零散行走著小群的角馬與斑馬,遠遠可以看到幾個小型的沙暴捲風,平地風雷地騰起數個黃色沙柱。死去動物的雪白骸骨散落在停機坪邊緣的野地上,昭示著此處仍然日日上演的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戲碼。乞力馬扎羅峰掩藏在白雲之下,以一種超越時光的亘古姿態靜靜俯視著這一切。
海明威筆下那隻凍僵在乞力馬扎羅山頂上的雪豹究竟為什麼會去那裡,沒有人知道。正如在命運的陰差陽錯之下,我終於來到這個傳奇之地,又破雲前往那個傳奇的所在,其背後累計了多少紛繁複雜的命運線頭,沒有人知道。
起飛之前的修整,我和朋友坐在東非航空俱樂部那以螺旋槳與發動機作為裝飾的木質露台上,點了一杯甜膩膩的卡布奇諾。
露台外的熱帶植物楚楚掩映著碧水瑩瑩的游泳池,池底馬賽克裝飾著任何一位飛行員與船長都諳熟於心的羅經盤玫瑰(compass rose)。鐵絲網隔開的另一端是停滿大小飛機的機坪,遠處跑道上不停有飛機轟鳴起降。
再遙遠的地平線上,是緩慢行走的象群,挨擠奔跑的牛羚,三兩偕行的斑馬,高樹的密蔭中隱藏著花豹靜默的呼吸,雄獅剛從清晨甜美的涼意中醒來,發出悠長的咆哮。
在這片黃金的大地上,一切似乎同當年高原隆起之時並無二致。
我終於得償所願,來到了非洲,並且飛行。回程路上,我再次俯視著這片多少次出現在我夢中的野性荒原,腦海中不覺吟誦起《夜航西飛》的前言,那些魔法般的詞句長久地深深烙印在我腦海里:
「喀耳刻在尤利西斯身上施下咒語,於是她可以一同遠行,學習航海,見識世界。
她還順手對他的男性同伴們施下魔法,這樣他們就不會對她闖入男子漢的世界忿忿不平,反而還歡迎她的加入。
讓眾人著迷是容易的事,那是她天性使然,而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學識與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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