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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范雨素

2017年4月24日,育兒嫂范雨素講述個人經歷的《我是范雨素》在網上發布,閱讀量迅速突破百萬。

「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為拙劣。」文章開篇第一句話就引來了讀者的驚呼。44歲的育兒嫂范雨素用冷眼旁觀的語氣講述了自己和農村家人的故事。夢想當作家的大哥哥、智障的大姐姐、患有小兒麻痹的小姐姐,欠了一身賭債的小哥哥,還有一張嘴說話就「利口覆家邦」的母親。這些不動聲色的講述引發了人們對於農村征地、女性地位、社會分層等社會問題的探討。有讀者評價,那篇文章是一架航拍機,六七千字照出了中國的全景,所有的人都在裡面照著。

文章爆火之後,范雨素和她居住的皮村成為外界尋訪和探究的對象。她拒絕了大部分採訪和活動,閉門不出,說自己躲進了深山。之後,她辭掉育兒嫂的工作,和理想國簽約出書,在皮村8平米大的出租屋中全職寫作。

范雨素的命運看似正在被重新裝訂,但她並不在意這種世俗意義上的改變。一場熱鬧過去,她仍然在城中村吃著六塊錢一份的盒飯,在8平米大的出租屋中曬太陽、寫書。新書里表達了兩個主題,平等,以及人類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每日人物」在2018年開年伊始回訪了范雨素,與她聊了聊成名後的生活,以及那些「世俗」之外的變與不變。

文 | 韓逸

編輯 | 金石

「成名」之後

每日人物:從《我是范雨素》突然之間火爆到現在已經差不多八個月了,你現在還記得當時的狀況嗎?現在回想起來是什麼感受?

范雨素:那天,我說了整整一天的話。10多個小時,10多個記者,我都暈了。記者們問我最多的問題,就是我對我出名怎麼看。我不知道我咋出名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能出名。我問過來採訪我的記者,怎麼會出名啊,一篇文章怎麼會出名啊?那幾天我的情緒是,所有的事情都拒絕。要是所有的採訪都接受了,那麼一年365天,每天都要說話。

2017年,很多人說我成了網紅,但對我個人生活而言,沒有任何改變。就像哪兒著了火,大家都跑去看,看完拉倒。新聞不就是這樣嗎?我心裡沒一點感覺,每天還過著蘿蔔白菜豆腐的生活。

每日人物:還有很多記者去了你的湖北老家,家裡人怎麼跟你說這件事的?

范雨素:有一個女記者去了我家,在我家住了一個禮拜。家裡人幹活,她就幫忙看孩子。她把我童年寫的詩全翻出來了。我看到她翻拍的圖片,嚇了一跳。我看到我寫的詩,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我小時候還天天這麼努力,這麼勤勞。

這些記者真不容易,來採訪我的記者也都是非常優秀的人,其中一個是北京大學文學社社長。現在工作都這麼難找了嗎?還有一個,放著好日子不過,要當記者。他的父母都是公務員,他卻不回家當個公務員享福。他的同學都是公務員,天天吃飽了坐著,個個都大肚子了。

每日人物:我記得那時你對外宣稱自己躲去深山了,是這樣嗎?

范雨素:我沒去深山,就躺在家裡關了機看張岱的《夜航船》。我在皮村就沒人認識我,貧窮是我的隱身衣,我照樣上街買菜。

每日人物:當時好像有好多人帶著錢來找你,感覺隨時都能改變你生活的樣子。

范雨素:這些都是後來聽文學小組的同學跟我說的。不少出版社來找我。小付(皮村文學小組組長)問我,范姐,20萬,簽嗎?我說,不能簽,我已經答應了理想國了,說話就得算話。今日頭條的編輯是直接帶著合同來的,一個月寫4篇,一篇給我一千五,我都拒絕了。

還有個活動,他們只要我去坐在那兒,什麼也不用干,就給我一萬。我一口回絕了。你如果要幫我,就直接把錢打給我得了。或者讓我幹活,讓我演講,讓我勞動,也行。可是什麼都不用干就給錢,我不去。這是在消費我。

每日人物:有網站邀請你去做編輯,為什麼沒有去?

范雨素:那個活比當育兒嫂更累。雖然做育兒嫂一晚上只能睡兩小時,可是沒有壓力。那就是熬日子,熬完了就行。可如果每天都要寫文章,那就得睡覺做夢都在想這個事兒。有人說,做了編輯,命運就改變了。可腦力勞動就比體力勞動高貴嗎?說腦力勞動改變命運,那叫偏見。你比人家蓋房子的強嗎,你不是自己哄自己嗎?他們非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是他們的事兒,我的眼裡沒有階層。

每日人物:2017年底的時候,你參加了很多活動,拿了一些獎,其中哪一個是自己認為比較特別的?

范雨素:我最高興的是英國大使給我頒了一個獎。說是為國爭光,我有點臉紅。因為我一個中國農村的窮困偏遠地區的小女孩,六七歲的時候就讀了《霧都孤兒》,英國《衛報》高興壞了,人家因為這件事感到自豪。這就好比說一個索馬利亞地區的偏僻農村裡,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看過《西遊記》,傳到我們中國,我們也會覺得高興。

我曾看過報道,很多外國人對中國農婦的印象停留在《紅高粱》的九兒,停留在《菊豆》和《大紅燈籠高高掛》上。我為自己所做所為,改變了外國人對中國農婦的形象而歡欣,覺得自己也能為國爭光了。這一年,算是沒白活一回。

每日人物:還有一個活動給你頒的獎是「年度女性榜樣」,你怎麼理解「榜樣」這兩個字?

范雨素:我喜歡那個活動的頒獎詞——榜樣可以別樣,不必非要高大上。你得允許有我這樣的人存在。我是窮人,不是多高尚的人,也不是名人。我受不了人家崇拜,我最害怕成為別人目光的焦點,我們習慣了卑微,不願意讓人盯著。說我看書,我們村每個人都看書,說我自己帶兩個孩子,單身母親也多了。中國大地上多少單身母親,憑什麼我比別人強啊。

閱讀與寫作

每日人物:和出版社簽約之後,你這半年多都在家裡寫作?

范雨素: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坐在家裡寫書。我寫的是我家族的故事,是一個關於平等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小說。小說中的鄉親們在前世是帝王將相,今生卻是草芥小民,他們都是一個靈魂。劉邦和項羽都在他們身上復活了。我的書稿都是手寫,寫了十幾斤,有幾百萬字。現在,我要把它們刪成十萬字。

每日人物:會刪掉什麼樣的內容?

范雨素:我去掉了自己受到欺侮的一個故事。有個女僱主,因為孩子踢被子罵了我。我要解約不幹,她又踢了我一腳,鞋印子還留在我衣服上。她說,她家不是天安門廣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當場報了警。警察來了也幫著她說話,連旁邊輔警看我的眼神都是同情的。我決定起訴我的女僱主,要求賠償精神損失。法官是個20幾歲的男孩子,他問我,你告自己原來的僱主,現在的僱主知道嗎?他是法官啊,怎麼可以這樣問我呢?但我最終還是放棄了起訴,因為流程太複雜。我知道,成年人的精神很強大,精神損失費沒那麼好判。

刪掉這個故事是我要考慮出書之後的影響。如果有人把我寫的事情對號入座,容易傷害別人,我不想傷害任何人,警察里也有好人。如果把這些故事都寫出來,就容易打擊到整個群體。

每日人物:這種全身心投入寫作的感受是怎樣的?和以前寫作的感覺有什麼區別嗎?會有作家的感覺嗎?

范雨素:沒有任何區別。我可不是什麼作家。童年的時候,我的大哥哥每天要做文學家,想當作家。現在,我一聽到作家、文學家這種字眼,就像起了濕疹一樣害怕,感覺作家就是失敗者的象徵。還有活動邀請我的時候,給我做了一個海報,說我是「民間詩人」。我跟他們說,可別這麼寫,寫農民工行嗎?最後就寫了《我是范雨素》的作者。

每日人物:現在,寫作對於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范雨素:我寫書不為了掙錢,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表達欲。我只寫這一本書,沒什麼可擔心的,也沒什麼可炒作的。我要寫我心裡的東西。

每日人物:每天除了寫作,你還會做點什麼?

范雨素:有時候去溫榆河畔走一會兒。自己在屋裡坐著,我就很充實,很幸福,很滿足。兩面都是書,我可以天天看《知音》、看《故事會》,聽毛不易,聽鋼琴、小提琴、古琴。我誰的歌都聽,管他這個人是陽春白雪啊還是下里巴人,我全部喜歡他們。看書也是,什麼書都看。有些人,幹什麼都弄個鄙視鏈,對看《知音》的也鄙視,對看《讀者》的也鄙視,也不瞅瞅自己。

每日人物:你覺得閱讀、寫作帶給你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范雨素:多看書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苦難,會正確認識自己,會覺得很幸福。日子過得不好的時候,我就看《三毛流浪記》,看《魯濱遜漂流記》,看《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我吃的苦,跟小說里的文學形象一比,都不算什麼。文學給了我精神上的支撐。王安憶的《69屆初中生》、劉震雲的《塔鋪》,我都能背。

每日人物:前不久的一次活動,劉震雲也出席了,你見到真人的感受怎麼樣?

范雨素:劉震雲夫婦主動過來和我聊了天。我看過他的書,他的舅舅叫范克儉,我的父親叫范克禮,我就胡扯了一下,跟他認了個表兄妹。雖然覺得做這種事兒就是諂媚,但是崇拜人家,就諂媚一下嘛。他多通透啊,就說好好好。

每日人物:這八個多月以來,你覺得自己的生活哪些部分被改變了?

范雨素:改變你是看不到的。人們更願意看到的是世俗的改變,你吃頓飯吃好了,住的房子大了,這是世俗的改變、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但是那些帶給你什麼啦?只能帶給你虛空的虛空,迷茫的迷茫啊,只有那種無知的驕傲和居高臨下。

每日人物:前不久皮村文學小組的課上,你給工友們講了一堂「量子力學」的課,講了波粒二象性,薛定諤的貓和雙縫實驗。為什麼會選擇在文學小組的課上講物理?

范雨素:我今年看了很多物理方面的書。學了物理之後,我知道了粒子是這個世界最小的單元,人死了以後,這個思想沒有消失,變成了粒子,就變成了暗物質。所以人死了之後只是裝思想的容器不存在了,靈魂還存在啊。所以現在,各種神秘現象都能解釋清楚了。我看了好多物理學書之後,就變得越來越老實了,越來越通達了。就正確認識自己了,就沒有任何不良情緒了。活得很明白了。

階層與平等

每日人物:在皮村給工友們上文學課的張慧瑜老師說,有時底層是很難被消費的,因為他們身上有許多很堅硬的東西。你覺得那些堅硬的東西是什麼?

范雨素:對,底層是很難被消費的,他們身上有堅硬的東西。他們比叫做中產的這群知識分子更加堅韌、有力,有百折不撓的精神。我這人就是百折不撓的。有些人用好像很嫉妒的口吻問,你怎麼擺出一副什麼都不怕的勁兒,我早就什麼都不怕了。一不怕苦,二不怕窮。現實中經歷了太多的苦。因為看小說的原因,我對所有的苦難都有預設了。我對世俗的幸福,不太看重。過窮困日子好,一無所有,你就沒有負擔,你就沒有失去了會覺得傷心的東西。

每日人物:有人專門分析過《我是范雨素》中提到的富豪,猜他們的姓名,說你泄露了僱主的隱私,你怎麼看?

范雨素:其實所有的富豪都一樣,一天到晚都像薩達姆一樣,活得如坐針氈。他們的日子過得比我還苦。他們有幾個老婆,人盡皆知。

每日人物:據你觀察,他們的焦慮在哪裡,他們為什麼如坐針氈?

范雨素:他們住著聯排別墅,雇十幾個人,想要維持那種生活,他是不是要整年想辦法掙別人的錢,不得不幹活兒啊。中產階級有下滑的焦慮,農民沒有那種焦慮感。我就是金字塔底座了,我還能怎麼樣?中產不一樣,他們天天辛苦努力,自己哄自己,覺得自己是邁上了一級台階的人,天天怕自己掉下來。

每日人物:現在,城市人群了解農民和農村大多通過社會新聞、返鄉日記和快手視頻之類的大眾媒介,你覺得這樣會增進城鄉間的了解、還是會加深誤解?

范雨素:會加深誤解。我就經常受到歧視。有次我拖著箱子準備回老家,僱主要求開箱檢查。拉開箱子,裡面放了三本書。她特別意外地問我,這是你的書?我自己買書看,讓她感到驚奇。這個僱主是官二代。她從出生就沒跟農民打過交道,她就用她想當然的農民來想我。

我不看快手,但是網上有的每一篇博士返鄉日記我都看,那些博士已經不屬於農村了。他們寫的時候都帶著強烈優越感,我不喜歡。農民是可憐的,不過在童話里,國王也是被憐憫的對象。我用文學視角來看待這一切的時候,只覺得萬物平等。有篇文章叫做《深到骨子裡的高貴,是沒有身份感》,我喜歡這個題目,說出了我不能表達的話。

每日人物:通過你對這兩個群體的觀察,你覺得這種差異、誤解,要怎樣才能消除呢?

范雨素:我知道的這些家政工們,個個都是為了孩子上學出來掙錢的。她們白天想孩子,半夜哭。上好大學要錢,掙錢多難呀。搬磚頭、建房子、送快遞、家政工,哪一分錢不是農民工的血啊。可是這麼想孩子賺出來的錢,供孩子上完了學,還是沒有出路。這是孩子智商的原因嗎?跟孩子的智商沒有一分錢的關係。是階層固化了。以前農村有小孩考上大學要請客,是躍龍門了。現在上了清華北大才高興,上了一般的大學,都面無表情了。

每日人物:對於自己的孩子呢?

范雨素:我的大孩子沒有接受教育,我看見她就愧疚,像罪犯見了獄警。她從14歲開始幹活,做過收銀員,做過美容師,現在在做會議速記。她能做這份工作,得益於小時候的閱讀積累。我經常去舊書市場,買幾十斤沒拆封的二手書給她們看。兩個孩子都喜歡看《佐賀的超級阿嬤》,說那本書給了她們直面生活的勇氣。

最黑暗的日子裡,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覺得看不到光。我在大街上看到乞討的人,就想擁抱他們。在心裡,我和他們是一樣的人。我的女兒在速記公司上班的時候,把單位的果汁送給拾廢品的奶奶。她在電話里告訴我,我立刻問,你怎麼給她的?她說,我兩個手捧著給她的。她馬上知道我問這句話啥意思。我們自己都屬於最苦最苦的人了,所以一定要對每個人都特別好。

每日人物:孩子們怎麼看待你出名這件事?

范雨素:大女兒對我的出名完全沒感覺。她現在已經能獨立生活了。她勸我,還是得做體力活才能賺錢。她很少給我寄錢,但是經常給我和妹妹買衣服,給妹妹買學慣用品。母親節的時候,她還從雲南給我訂了一束滿天星。我們就像是舒婷寫的兩株木棉樹,誰也不操心誰。

每日人物:完成書稿之後,你準備做什麼?

范雨素:我還會去做育兒嫂,做體力活。因為沒有收入,這半年算是我過得最窘迫的日子。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生活窘迫,缺錢用。夢裡我在做育兒嫂,被僱主辭了,於是我就在夢裡接著找工作,沒找到就醒了。醒了之後我想,只要努力找,會找到的。在北京,你只要願意出力,掃地都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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