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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相繪卷

往生要集云:

人死後分九相,新死相、肪脹相、血塗相、肪亂相、噉食相、青瘀相、骨連相、骨散相、古墳相。

眼前的女人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

我見到她時是七日前,她就那樣孤零零地曝屍這鳥野邊的荒野中。

身穿晴之裝束,腰間長長的裳拖在地上,上衣疊著五衣,米褐色的表著一直覆蓋至蒼白的足踝處,最外面則是一件緋紅色的唐衣。

那個時候,她的臉上還塗著厚厚的白粉,一頭及地的烏黑秀髮披散在身體四周,秋波微闔,睫毛修長,雖容顏已老,但不難看出其生前的美貌。

平安時期,死在這片茫茫曠野的人不少,大多是卑賤的下等人,只有販夫走卒,或是戍邊的武士,才會來到這人煙罕至的地方。裝飾如此雍容華貴,卻慘遭棄置於此,實在匪夷所思。

我不需要等得太久。

相傳人死後,會經歷九個過程,屍體一寸寸腐爛,陰間使者也會抽絲剝繭帶走她的記憶。

而我,在等著她一點點腐爛掉,吃掉她留在這世間最後的記憶。

我是一隻餓鬼。

荒原空曠得安靜,只有北風在來回飄蕩。

我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注視了她七日。我親眼看著她的身體一點點變大。

自打我發現她,這空蕩蕩的地方沒有任何人出現過。

當然,他們看不到我。倘若有任何人來到,只會看到躺在這裡的一具脹大的屍體。

唯一能看到我的,只有屍體周圍的枯黑的野草,作為帶走死者生前最後記憶的使者,它對我已經很熟悉了。

「有什麼收穫么。」我對著屍體發愣,問了一句。

呼嘯的北風勢頭似乎減弱了,整個荒原更加寂靜起來。

「啊,是你啊。」許久,女人身下傳來微弱沙啞的聲音。我認得這是野草。

「這女人生前曾在檀林寺為尼,好像是在替什麼人念經祈福。」它的聲音很飄忽,似乎馬上要消散在風中一樣。

「為什麼人呢,你好好看一看。」我下意識問道。

這女人穿著華貴,想必她祈福的人來頭不小。我不由得好奇起來。

「呃,是她的兒子,」野草回答,「她的兒子很年輕,得了重病,不久於人世了。」聲音斷斷續續地,並不連貫。

「原來如此。」我喃喃道。它低沉沙啞的聲音如同石子摩擦一樣,讓我感到不舒服。

對話戛然而止,空氣又安靜了下來。

我看著女人青黑色的屍體,厚重的裝束已經無法容納她膨脹的身軀。原本柔順的秀髮已失去光澤,開始與野草糾纏在一起,乾枯得難以分清兩者。

「她真是一位好母親啊,一把年紀了還要為子女上寺廟祈福,大概很可憐吧。」我自發地感慨道。

野草沒有說話,它不理解人類的情感,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遠處北風又起來了,女人身上的衣物簌簌作響。

最外面的那件緋紅色唐衣吹走了。

不潔的味道愈來愈大了。

即使是在風中也聞得到,與幾日前大不相同。

之前巨大的身軀已經將幾層華麗鮮艷的衣服撐開,如今反倒癟下去了。透過破開的衣物縫隙,可以清楚看到女人的黑色肢體表皮已經開始壞死,不斷地有膿血流出,顏色反而與衣物的紅色很般配,形成一種詭異的美感。

屍體散發的臭味吸引來了一群蒼蠅,成群地圍著屍體打轉,尋找著暴露在空氣中的傷口。

「嗡嗡嗡嗡,」蒼蠅忍不住讚歎,「來得正是時候,多美好的汁液啊。」

「能告訴我,你們看到了什麼么。」我忍不住開口。

「誰!?誰在說話!?」為首的一隻蒼蠅猛地回過頭,一雙狡黠的綠色小眼睛警惕地左右張望。

「嗡嗡,原來是你,」看到是我,它不滿地哼了一聲,「嚇了我們一跳。」

成群的蒼蠅撲在屍體上的景象實在令人作嘔。

每當有一點聲響,它們就嗡地一聲炸開,於是女人污血四溢的屍體又出現在眼前。即使身為餓鬼,厭惡之情依舊油然而生。

還沒等我說話,他便繼續說道,「嘖嘖嘖,這女人為了兒子,拋棄了女兒,因此遭到了女兒的怨恨與詛咒,」接著又補充道,「她不是什麼好東西,嗡嗡。」

「哦,那真是個狠毒的女人啊,是什麼來歷呢。」蒼蠅的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對這個女人更加好奇了。

蒼蠅沒有立即回答我,而是一頭扎在膿血的位置待了好一會兒,幾乎透明的薄黑翅膀快速扇動著。

我有些不耐煩了,就在此時,另一隻蒼蠅的聲音突然傳來。

「天啊,嗡嗡嗡,這女人生前是皇后,」它尖叫道,「多麼高貴的血液啊。」

北風颳得更緊了些,女人腰間系的裳隨著風遠去了。

我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真的么?」

蒼蠅是一個很好的敘述者。它的語氣很快平緩下來,「她是被天皇強迫入寺修行的。」

我沒有繼續追問,寺院也要聽從天皇的命令,看來這女人和兒子的關係並不好。

心腸歹毒的人,遭受報應也是理所應當的。

風停了下來,蒼蠅得以繼續悠閑地覓食。

屍臭又瀰漫在空氣中。

屍體變化的速度加快了。

女人的原型已不復見,原本塗著白粉俏麗的臉難以辨認,如今已經成了肉蛆出沒的地點。原本膿血的傷口如今已經破開為大片的血肉,流膿稀爛,有些地方甚至已經露出森然白骨,只是還連著血筋。這都多虧了肉蛆的不懈努力。

蒼蠅為自己的幼蟲找到了很好的生存地點。

觀察屍體的腐爛讓我的日子過得有趣了一些。隨著傷口創面的不斷增大,我甚至能清晰看到每一天都在加快的變化。蛆是第一批常住在女人身體里的客人,我注意到它們並不像長大那樣健談。

「又一天了,這該死的惡臭。」我假裝自言自語,希望有機會從這群原住民那裡獲取些信息,「真該讓她暴晒在陽光下啊。」

它們沒有回到我的問題,我只好繼續說道。

「她的孩子大概會想她吧。」

在北風吹起的時候蒼蠅就離開了這裡。 荒涼的土地上的風異常凜冽,女人身上的衣服盡數吹散開來,血肉模糊的孔洞一覽無餘。

「是她的女兒背叛了她。」這是幾天來我第一次聽到蛆的聲音。

這聲音不小,但是很含糊,一個聲音,卻好像幾隻同時發出似的。它有點羞澀。

「那就是皇室的鬥爭了,是吧。」我不得不主動提問。

它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一隻原本呆在腋下爛肉處的肉蛆蠕動了幾下,有指節大小,爬到了臉部上面。

「是的,她的女兒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下一任天皇,可她希望繼續由自己兒子的孩子即位。」它鼓起勇氣說道,小心翼翼。

「不能怪她啊,她是個好人,對吧。」

它被我嚇了一跳。背部隆起向後蠕動了幾步,膽怯地望著我。

我剛想繼續追問,被幾聲突如其來的吠聲打斷了。

遠處的砂礫和石子被捲起又落回了地面。

天色有些黯淡了,遠處的山巒的輪廓有些模糊,反倒是山影和微微發亮的天際之間依稀可辨,形成一種隔世般的層次感。

我無奈地看著眼前的不速之客,等待它們飽餐完畢。

早在剛才,一群野狗嗅著血腥味跟了過來。它們瘦骨嶙峋的身體和眼中的血絲時刻提醒我,大概很久沒有進食了。

可憐那隻肉蛆還沒來得及躲開,就被一口吞下了。它眾多的同伴也難逃厄運。

此時女人被啃食得出現了大片白骨,亂濺的血液將周圍的泥土染成了黑紅色,已經完全分不清原本的形狀了。

「嗷嗚,原來是一隻餓鬼,」其中一隻黑灰雜毛的野狗沖我狂吠,「滾開,別打擾本大爺享用,不然連你一起吃掉。」

它們用力撕扯著嘴邊的腐肉,將骨頭相連的筋節一口咬斷,與此同時用敵視的目光瞪著我,殷紅的血液順著下頜的毛髮滴在地上。

這裡是女人的腹部。

原本沾滿塵土的幾層衣服已經咬成一塊塊的,其中的棉絮沾上了血液,散落在地上。

「嘿嘿嘿,這女人臨死前可真慘,不但被女兒怨恨,還遭受兒子猜忌,」野狗咧開嘴,露出猙獰的笑容,「不過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嗷嗚。」

幾隻禿鷲在天空中盤桓,忽然一個猛子紮下來搶食腐肉,立刻遭到野狗們的撕咬。

片刻之後,空中留下一簇羽毛,禿鷲飛遠了。

幾隻野狗取得勝利,心情似乎不錯,為首的那一隻咬下一塊腿部的腐肉,向我丟了過來。

「喏,賞你的。」

說罷它們傳來一陣恥笑聲。

我注視著,它們發了瘋地吞噬這個女人的記憶,伴隨這靜謐空間中,掩藏著極度興奮與憤怒的壓抑的嚎叫聲。

隨著夜晚的臨近,溫度漸漸低了下來。

幾隻野狗寒毛豎了起來,在心滿意足後,它們趁著夜色離開了。

我在等待著,下一位來到這裡的客人。

女人死了很久了。

她的魂魄大概已經在冥界的路上,獨自開始旅程了。

女人的殘軀只剩下支離破碎的白骨,只有上面零星的血跡記憶著發生過的一切。沒有了任何衣物的遮蔽,剩下未被啃食乾淨的肉體逐漸與泥土融為一體,顏色不好分辨了。

一切又恢復往日的了平靜。

野狗離開後,這片荒原便失去了任何生氣,我知道不會有訪客來了。

我盯著斷裂的骨茬,將空蕩蕩的顱骨拿起放在手中摩挲,正對著兩個空洞位置發獃,反覆思索著最開始的問題。

沒有人回答我關於這個女人的身世。

是什麼人將她棄置在這裡的呢。

我將顱骨扔在地上,嘆了口氣,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將會吃掉這個女人殘留在世間的最後記憶。

北風又吹起來了。

我在等著眼前的女人腐爛。

我是一隻餓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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