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黑桃皇后》[俄]普希金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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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桃皇后》[俄]普希金
一
一場牌局正在近衛軍騎兵納魯莫夫的房間里進行。隆冬的漫漫長夜不知不覺之間過去了,早上五點鐘大伙兒坐下來吃晚飯。那幾個贏了錢的角色,胃口大開;其餘的,心灰意懶,瞅著面前的空盤子痴呆地坐著。但香檳酒端上來了,又開始談笑風生,大家都參與談話。
「你怎麼樣,蘇林?」主人問。
「輸了,輸慣了。應該承認,我手氣太壞:我賭得穩重冷靜,從來不孤注一擲,聽它什麼情況都不會暈頭轉向,但我總還是輸!」
「你一次也不曾鬼迷心竅嗎?一次也沒押過「單打一」①嗎?……你的鋼鐵意志實在令我驚訝!」
①原文為賭博用語,指連連贏錢的同一張牌。
「請看看格爾曼如何!」一個客人說,指指一個年輕的工兵軍官,「他出娘胎還沒有拿過紙牌,從來沒有摸牌下注,可是,他卻跟咱們一道坐到早晨五點鐘,眼睜睜看著咱們賭錢。」
「賭博非常吸引我,」格爾曼回答,「但是我不能犧牲衣食以圖撈回更多的錢。」
「格爾曼是個德國佬。他算盤敲得很精,就這麼回事!」托姆斯基說,「不過,還有一個人我倒很不理解,那就是我奶奶,伯爵夫人安娜·費多托夫娜。」
「怎麼?是怎麼一回事?」客人們都叫道。
「我真不懂,」托姆斯基又說,「我奶奶幹嗎洗手不幹了?」
「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納魯莫夫說,「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怎麼會賭博呢?」
「這麼說,您一點也沒聽說過她的事?」
「沒有,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呵!那我就告訴您吧! 要知道,我奶奶六十年以前去了巴黎,在那兒紅得發紫。許多人追逐她,為的是見見 『莫斯科的維納斯』①。黎塞留圍著她團團轉,而我奶奶深信,由於她對他冷若冰霜,他差點兒開槍自殺。 那時的女士們都賭法老②。有一次,在宮廷里她憑信用沒付現金輸給了奧爾良大公許多錢。回到家,奶奶揭下面紗,卸下箍骨裙,向我爺爺宣布,她輸了錢,命令他如數付款。 我記得,我爺爺是我奶奶家的總管的後人。他怕她怕得要命。可是,一聽到她輸掉了可怕的數目,他一反常態,拿過賬本指給她看,半年光景他們已經花掉了五十萬。他說在巴黎他們可沒有莫斯科近郊或薩拉托夫省那些田莊,他要她乾脆拒絕支付。奶奶颳了他一記耳光,然後一個人去睡覺,用這個辦法表示不再愛他了。
①原文為法文。
②一種紙牌賭博。
「第二天她吩咐把丈夫叫來,希望家庭內部的懲罰會對他起些作用。但是,他決不屈服。平生第一遭她落到了必須跟他討價還價和進行解釋的地步;她苦口婆心開導他,低聲下氣向他證明,債務有別,欠王子的債跟欠馬車老闆的債二者大不相同。白費勁!爺爺大發雷霆。不!還要厲害哩!奶奶一籌莫展。
「她跟一個極其出色的人物很要好。你們總該聽說過聖·熱爾蒙①伯爵吧!關於他的奇聞逸事說得可多了。他把自己打扮成永恆的猶太人、長壽藥水和點金石的發明家以及諸如此類的角色。人們譏笑他是個江湖術士,而卡扎諾瓦②在自己的筆記里說他是個間諜。此外聖·熱爾蒙雖則神秘莫測,外表卻令人肅然起敬,與人交往倒是和藹可親。奶奶一直發狂地偏愛他,如果別人談論他不夠尊敬,那她就會生氣。奶奶知道,聖·熱爾蒙可以為她償付那一大筆賭債。她決定求他,寫了一張紙條請他立刻到她那裡去。
①聖·熱爾蒙――十八世紀法國煉丹術士和冒險家。
②卡扎諾瓦(1725――1798),著名的義大利冒險家,寫過不少有趣的回憶錄。
「那老怪物當即去了,發現她非常痛苦。她用最刻毒的語言描繪了丈夫的蠻不講理,最後她說,她的全部希望都得仰仗他的友誼和好意了。
「聖·熱爾蒙想了想。 『我可以為您付清這個數目,』他說,『但我知道,在您沒有還清我的錢以前,您心裡不會平靜的,而我也不願使您為新的債務又去奔波。我有另外一個辦法:您可以贏回來。』
「『不過,親愛的伯爵!』我奶奶回答,『我告訴您,我們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不需要錢,』聖?熱爾蒙說,『請聽我告訴您。』他便向她透露了一個秘訣。咱們中間任何一個人為了弄到那個秘訣真會心甘情願獻出……」
年輕的賭棍們豎起耳朵聽,托姆斯基抽著煙斗不往下說了,終於還是說下去。
「當天晚上奶奶就去凡爾賽宮,在皇后那兒玩紙牌。①奧爾良大公做莊。奶奶稍稍表示歉意,因為她沒有帶來賭輸的錢,因此她編了個小小的故事搪塞過去,接著便在他對面坐下來下注。她選出三張牌,一張接一張押下去。一連三張都贏了,奶奶完全贏了回來。」
①原文為法文。
「碰巧!」一個客人說。
「天方夜譚!」格爾曼說。
「說不定,那紙牌做了招兒?」第三個人接上碴。
「我不那樣認為。」托姆斯基鄭重地回答。
「怎麼?」納魯莫夫說,「你有個好祖母,她會一連猜出三張牌。可你呢,為什麼至今還沒有學會她那一套通神術?」
「嘿!兩碼事啊!」托姆斯基回答,「她有四個兒子,其中包括我父親。四個兒子都是不要命的賭棍,她沒有向一個兒子泄露過她的秘密。這對他們,甚至對我,沒有壞處,倒真有好處。我伯父伊凡·伊里奇伯爵當真告訴我一個故事。去世的恰普李茨基,就是那個輸掉一百萬、死的時候身無分文的人,年輕的時候有一次他輸了——我記得是輸給佐林——大約三十萬盧布。他絕望了。我奶奶平日對年輕人的胡鬧一貫很嚴厲,這次不知怎麼對恰普李茨基卻發了慈悲。她告訴了他三張牌,要他一張接一張押下去,叫他發誓往後堅決洗手不幹。恰普李茨基去找了贏家。他們坐下來就開賭。恰普李茨基第一張牌押了五萬,贏了;又折了第二張、第三張,撈回本錢之後還有剩餘……
「可是該睡覺了,已經五點三刻了。 」
確實,已經天亮了。年輕的賭徒們喝光自己杯子里的殘酒就散了。
二
老伯爵夫人A坐在自己化妝室的大鏡前,三名丫鬟圍著她。一個端著胭脂盒,一個拿著髮針匣,第三個捧著一頂飄著火紅綢帶的高帽子。伯爵夫人對自己早已凋殘的姿容本無可潤色的了,但是那風華正茂之時養成的習慣還不忍割捨,她還死板照搬七十年前的老摩登,因而化妝要花很長的時間,要細細考究,跟六十年前一模一樣。窗前繡花架旁,坐著一位小姐,那是她的養女。
「您好哇!奶奶,」一個年輕軍官走進來說,「您好!麗莎!①奶奶,我來求您一件事。」
①原文為法文。
「什麼事,保爾?」
「請允許把我的一個朋友介紹給您,禮拜五的舞會上我帶他來見您。」
「好!把他直接帶到舞會上去,那時介紹給我吧!你昨晚去過B那裡嗎?」
「怎麼沒去!非常痛快,跳舞跳到早上五點。葉列茨卡婭多麼漂亮啊!」
「唉!我的好人,她有什麼好看的?她奶奶伯爵夫大達麗亞·彼得洛夫娜是她這個樣子嗎?……不過,說起來,她也該夠老了呀!我是說伯爵夫人達麗亞·彼得洛夫娜。」
「說什麼老了?」托姆斯基漫不經心地說,「她已經死了七年啦!」
窗前那位小姐抬起頭,向年輕人暗暗示意。他自知失言了,因為對於老伯爵夫人必須諱言她同庚女友之死,所以他只得咬咬嘴唇。但是,伯爵夫人聽了這個對於她還是新鮮的消息,倒也無動於衷。
「她死了嗎?」她說,「我可還不知道哩!想當年,我跟她一道進宮去,一同冊封御前女史,而女皇陛下……」
於是,伯爵夫人第一百次向孫兒講述她那個宮廷掌故。
「好了!保爾,」她後來說,「來!扶我站起來。麗莎維塔,我的鼻煙壺哪裡去了?」
於是,伯爵夫人由丫鬟們擁簇著隱沒到帷幔後面去了,在那廂完成其化妝的最後一道工序。托姆斯基跟那位小姐留在外面。
「您想介紹誰呢?」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低聲問道。
「納魯莫夫。您認識他嗎?」
「不!他是軍人還是文官?」
「軍人。」
「是個工兵軍官嗎?」
「不!是個騎兵。可您為什麼以為他是工兵軍官呢?」
小姐笑了笑,沒有回答。
「保爾!」伯爵夫人在帷幔那邊叫道,「找一本什麼新的小說給我看看,不過,請你別找當代的。」
「怎麼樣的呢,奶奶?」
「就是說,小說裡頭的主角不弒父母,沒有落水淹死的屍體——我最怕淹死的人!」
「那樣的小說如今可沒有呀!您要不要俄國小說?」
「難道如今有了俄國小說嗎?拿來,我的孩子,請你拿來看看!」
「再見了,奶奶!我有急事……再見!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為什麼您以為納魯莫夫是個工兵軍官呢?」
托姆斯基走出了化妝室。
剩下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一個人了。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活,瞧瞧窗外,街對過屋角後立刻顯現出一個年輕軍官。她臉蛋飛紅,再動手幹活,腦袋低垂,俯伏在綉布上。這時,伯爵夫人徹底打扮完畢,走了進來。
「麗莎!」她說,「吩咐套車,咱們得去兜兜風了。」
麗莎從刺繡架旁站起來,收起自己的活計。
「你怎麼啦?小娘子!你聾了嗎?」伯爵夫人喊叫道。「快點去吩咐套車。」
「馬上就去!」小姐低聲說,拔腿就往前廳里跑去。
一個僕人進來,受公爵巴維爾·亞歷山大洛維奇之命呈交伯爵夫人一本書。
「好,謝謝!」伯爵夫人說,「麗莎!麗莎!跑到哪兒去了?」
「我在穿衣。」
「別急,小娘子!坐這兒。打開第一卷,讀給我聽……」
小姐拿起書,讀了幾行。
「聲音大點!」伯爵夫人說,「你怎麼啦?我的小娘子!怎麼,嗓子睡啞了?……等一等,把凳子移過來,近一點……得了!」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讀了兩頁。伯爵夫人打了個呵欠。
「丟掉這本書,」她說,「真是胡扯淡!把它還給巴維爾公爵,向他表示感謝……馬車怎麼樣了?」
「馬車準備好了,」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向窗外望了一眼,回答說。
「你怎麼還沒穿好衣裳?」伯爵夫人說,「老是要等你!這真使人受不了,小娘子!」
麗莎又跑回自己房間。還沒過兩分鐘,老太太又使勁搖鈴。三個丫鬟同時從一道門跑進來,而一名男僕從另一張門跑進來。
「叫你們,幹嗎不答應?」伯爵夫人對他們說,「快告訴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說我在等她。」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穿一件睡衣、戴頂帽子趕進房間。
「你到底來了,小娘子!」伯爵夫人說,「看你這一身打扮!幹嗎這樣?……勾引誰呢?……可外面又是怎樣的天氣?——好象颳風了。」
「根本沒颳風,夫人!天氣很好。」男僕回答。
「你們老是信口雌黃!打開通風小窗。有風,就是有風!吹得好冷!卸下馬車!麗莎,我們不去兜風了,不必穿衣打扮了。」
「這就是我的生活!」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心裡想。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確實是個最不幸的生靈。但丁說過,別人的麵包是苦的,別人屋檐下的台階是難以攀登的,又有誰能知道顯赫的老太婆的貧窮的養女寄人籬下的生活的酸辛呢?A伯爵夫人,當然,心腸並不狠,但是,她脾氣又怪又壞,正如社交界嬌生慣養的女人那樣;又吝嗇又冷酷,心目中只有她自己,毫不體恤別人,正如只知緬懷往昔而對現在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老朽那樣。她參與上流社會一切禮尚往來,舞會一概到場,在那兒枯坐一角,老臉皮上胭脂塗得通紅,一身老派摩登打扮,好一似舞廳內一個醜陋不堪而又必不可少的裝飾品一般。進來的賓客,彷彿完成一個法定的程序,一律走到她面前,畢恭畢敬地一鞠躬,然後走開,再也不理她了。在自己的家裡,她接待全城的人,保持嚴格的禮數,但她又認不出其中任何一個人。她的僕役有一大堆,閑來無事,在她的前廳和廂房裡悶坐,一個個養得腦滿腸肥,他們想要幹啥就幹啥,能偷就偷,能扒就扒,一個勁掏空這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婆。而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卻是家裡的苦役犯,她篩茶,多放了一小塊糖就橫遭指責;她要朗讀一本本長篇小說,作者有筆誤,惟她是問;她要陪伴老太婆坐車兜風,天氣不好,道路不平,全歸她負責。答應給她薪水,但從來不付清;而同時卻要求她穿戴得跟大家一樣,即是說,跟極少數闊女人一樣。在交際場中,她扮演的角色實在是再可憐不過了。大家全都認識她,但沒有一個人把她放在眼裡;舞會上,只有當缺少舞伴的時候,才有人找她跳舞;而女士們如果需得到化妝室去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飾,那麼,每一回總得挽著她的胳膊同行。她是有自尊心的,深感自己地位的卑賤,環顧四周――急不可耐地期待著一位能搭救她脫離苦海的男子漢。但是,那一幫年輕浪子,逢場作戲追逐虛榮時,一個個算盤都打得很精,對她不屑一顧,雖然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比起那幫他們趨之若鶩的厚顏無恥和冷若冰霜的姑娘們來,真要可愛一百倍。有多少回,她偷偷離開沉悶和豪華的客廳,鑽進自己寒傖的小房間里去痛哭,那兒,有一扇糊上花紙的小屏風,一口小箱子,一面小鏡子,一張上了漆的小床,銅燭台上一枝小蠟燭,燭光昏暗。
有一次――事情發生在這篇小說開頭描寫的那個夜晚的兩天以後,剛才描寫的那一幕的一星期之前――有一次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坐在窗前刺繡,偶然向街上望了一眼,但見一個年輕的工程兵軍官一動不動地站在街對過,一雙眼睛盯著她的窗口。她低下頭來,再動手刺繡。過了五分鐘她再望了一眼,那個年輕軍官還站在原地沒動。她沒有跟路人調情的惡習,不再朝街上望了,這樣一口氣做了兩個小時的針線活,一直沒有抬頭。開午飯了,她站起來,動手收拾繡花架,又偶然向街那邊瞥一眼,又看見了那個軍官。她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吃罷午飯,她心中忐忑走到窗口,但那個軍官已經不在了。她也就忘記了他……
過了兩天,她陪伯爵夫人出門坐車,又看到了他。他站在大門口台階下,豎起海狸皮大衣領子遮住面孔:帽子下面,一雙黑眼睛象是兩團火。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不知為什麼心裡害怕,懷著莫名其妙的驚疑坐進馬車。
回到家,她跑到窗口,又看見那個軍官站在原先的地方,眼睛盯著她的窗戶。她從窗口走開,好奇心折磨著她,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情在她心頭激蕩。
從此沒有間斷過一天,到了一定的時刻,那個年輕軍官便準時來到窗下。他和她之間似乎達成了一種無形的默契。她坐在自己位子上做女紅,感到他要來了,抬起頭便看到了他。看他的時候一天天越來越長。年輕人對她這一點似乎很感激。每一回當他們的目光相遇,她青春銳利的眼睛一瞥就看出他那蒼白的面頰一下子羞得通紅。過了一個禮拜,她向他微微一笑……
當托姆斯基請求伯爵夫人許允他介紹自己的一個朋友給她認識的時候,可憐的姑娘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但是,得知納魯莫夫不是工程兵軍官,而是個騎兵軍官以後,她又後悔了,生怕自己不夠慎重提出來的問題會向輕浮的托姆斯基泄露自己心頭的秘密。
格爾曼是個俄羅斯化了的德國人的兒子。她父親給他留下了一筆小小的資本。他堅信必須鞏固自己的獨立,因而格爾曼沒有碰自己那筆款子所生的利息,只靠薪水過活,不允許自己有絲毫的癖好。同時,他為人城府很深,虛榮心又重,因此,同事們很難有機會嘲笑他過分節衣縮食。他具有強烈的激情和火焰般的想像力,但堅強的意志使得他免於年輕人常有的荒唐。例如,他天生是個賭徒,但他從來沒有摸過牌,因為他算計好了,他的處境不允許他犧牲衣食以圖撈回更多的錢(他自己就是這麼說的)――但同時,他卻每天通宵達旦坐在牌桌旁,打擺子般地戰著,盯住千變萬化的賭局。
關於三張牌的傳說對他的思想產生了強烈的影響,整整一夜沒有離開過他的腦海。「怎麼樣?」第二天傍晚他逛彼得堡大街時心下琢磨,「如果老伯爵夫人向我公開了秘密,或者,告訴我那三張包贏的紙牌,那可就好了!為什麼不碰碰運氣呢?向她作個自我介紹,贏得她的寵愛――也許,做她的情夫,又有何妨?——不過,那可得花許多時間,而她已經八十七歲了,她很可能過一個禮拜就會死掉,說不定只過兩天!……那紙牌的故事可靠嗎?……能夠相信嗎?……不!精打細算,節衣縮食,埋頭苦幹,這就是我三張必勝的王牌,可以使我的資本增加兩倍、六倍,我就能夠贏得安康和獨立了。」
如此盤算著,他信步走到了彼得堡的主要的一條街道上,面對一座古式建築物。街上車水馬龍,轎車一輛接一輛開到那座府邸的大門前。眼花繚亂,從轎車裡時而露出年輕美人兒的一雙纖足,時而擺出一對丁?響的騎兵高統靴,時而伸出一隻穿繡花襪子的外交官的尖頭文皮鞋。皮襖和披風在氣派非凡的看門人眼前一掠而過。格爾曼停住腳。
「這是誰家的公館?」他問街角上的巡警。
「A伯爵夫人家的。」巡警回答。
格爾曼一陣哆嗦。奇幻的故事又呈現在他的腦海。他便開始圍繞著這棟房子打圓圈,思考著關於這棟房子的女主人和她那神奇的本領。回到他自己寒酸的角落時,已經很晚了。他久久不能入睡,待到瞌睡襲來,他便夢見鋪上綠呢的桌子、一張張撲克、一沓沓鈔票、一堆堆金幣。他出牌,一張接一張押下去,斷然攤牌,贏了又贏,金子往懷裡撈,鈔票往兜里塞。夢醒了,時間很晚了,他嘆一口氣,惋惜幻夢中的錢財茫然不知去向。他又出門逛大街去了,又信步來到A伯爵夫人的宅子跟前。一股莫名其妙的勢力拖著他來到這地方。他站住,抬頭仰望一個個窗口,他見到,有個窗口裡有一個黑頭髮的腦袋,低垂著,彷彿在看書或在幹活。小小的頭抬起來。格爾曼看見一張鮮艷的小臉蛋和一雙烏黑的眼睛。這一瞬間決定了他的命運。
三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剛剛脫下衣服,摘掉帽子,伯爵夫人又派人來叫她,同時又吩咐套車。她們又出門坐車。兩名僕人攙著老太太把她送進馬車裡。正在這一瞬間,麗莎在車輪旁看見了她那個工程兵。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嚇呆了。年輕人眨眼不見:一封信留在她手裡。她把信藏到手套里,一路上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伯爵夫人本來有個坐車不斷提問的老毛病:咱們剛才碰到的是誰呀?這座橋叫什麼名字呀?招牌上寫的是啥玩意呀?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這一次卻信口回答,驢唇不對馬嘴,弄得伯爵夫人發火了。
「你怎麼搞的,小娘子?獃頭獃腦,你變傻了嗎?我的話,你是聽不見,還是聽不懂?……我口齒清清楚楚,又沒有老糊塗!」
她的話麗莎還是沒有聽進耳。回到家,麗莎跑進自己的房間,從手套里拿出信來:信還沒有封口。她把信讀了一遍。信的內容是表白愛情,寫得柔腸寸斷,恭敬有餘,一字一句照抄德國言情小說。好在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不懂德語,所以她端的中心如醉了。
不過,接了這封信,又使她心下著實不安。平生第一遭她跟一個青年男子有了秘密的授受之親。那人的膽大妄為使她嚇壞了,她責備自己行為有失檢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不再坐臨窗口,對他不予理睬,用此辦法使年輕軍官進一步追求的熱情冷卻下去嗎?或者,把信退還給他?回他一封,冷淡地表示堅決拒絕嗎?她沒有一個可資商量的人,因為她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女導師。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決定回他一封信。
她坐在書桌前,拿起筆,沉思起來。好幾次開了頭,又撕了。時而她覺得口氣太軟,時而又覺得太硬。終於她寫了幾行,感到滿意。
「我相信,」她信中寫道,「您有良好動機並且不會做出魯莽的舉動來侮辱我。但是,我們的相識不應該以這樣的方式開始。我把這封信退還給您,並且相信,往後不會因為您對我不尊重而導致我後悔莫及。」
第二天,見到格爾曼走過來,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從繡花架旁站起身,走進前堂,推開小窗,把一封信扔到街上,但願年輕軍官趕快撿起來。格爾曼跑上前,拾起信,走進一家糖果店裡去了。拆開信封,他看到了自己的信和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的回信。這一點他早就料到了,返回家裡,為自己偷情的把戲再度忙碌起來。
過了三天,一個年紀輕輕的、有一雙水靈的眼睛的姑娘從時裝店裡拿來一封信。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心神不安地拆開信,以為是來條子催欠款,打開一看,卻原來是格爾曼的手書。
「好姑娘!你弄錯了。」她說,「這張條子不是給我的。」
「不,是給您的!」姑娘大膽回答,公然對她狡猾地笑著,「請你讀下去。」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瀏覽了一遍。格爾曼的信里要求幽會。
「不可能!」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說,他操之過急的要求和這種傳遞信件的方式使她害怕,「這封信一定不是給我的。」她隨手把信撕得粉碎。
「如果這封信不是給您的,幹嗎您把它撕掉?」那姑娘說,「我本可以把信退還給那個寫信的人呀!」
「好姑娘!」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說,因為那姑娘看穿了,她不禁羞得滿臉通紅, 「請您往後別再送這種條子給我。 請對打發您來的那個人說,他應該感到害臊……」
但格爾曼並未善罷甘休。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每天收到他的信,傳遞信件有時採用這種方式,有時又改換另外的法門。這些信已經不是從德國言情小說里翻譯照抄的了。格爾曼熱情奔放地寫,行文用的是他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信中表達了他百折不回的意志,天馬行空式的狂亂的幻想。麗莎維塔已經不再把它們退回去了。她沉醉於其中,動手回信――而她的信一封封越來越長,越來越動情了。終於,她從窗口扔下去一封信,其內容如下:
「今天××公使舉辦舞會。伯爵夫人將要到場。我們會逗留到兩點鐘左右。機會到了,您和我可以單獨見面。只等伯爵夫人一離開,她手下的人全都會各自走散,門廳里只留下一個人看門,但他一般也會鑽進自己小房間里去。您十一點半鐘來,徑直登樓就是了。如果在前廳里您碰到了人,您就問:伯爵夫人在家嗎?會回答說不在家――那您就毫無辦法了。那您就只好回去。但是,大概不會碰到任何人。丫鬟們都會坐在她們自己那間屋子裡。從前廳向左拐,直通伯爵夫人的卧室。卧室內屏風後面有兩張小門:右邊通書房,那裡頭伯爵夫人從來不進去;左邊一扇門通走廊,那兒有一座螺旋梯子。這樓梯直通我的房間。」
格爾曼周身直打哆嗦,好似一頭猛虎,巴望著指定時刻的到來。晚上十點鐘,他已經到了伯爵夫人的屋子前面了。天氣很壞:刮著風,潮潤的鵝毛大雪紛紛落下。街燈昏暗。街上空空蕩蕩。車夫間或趕著瘦馬緩緩駛過,看看有沒有晚歸的乘客。格爾曼站著,只穿一件禮服,既不覺得颳風,也沒有感到下雪。
終於,伯爵夫人的車子開到門口。格爾曼看到,兩個僕人怎樣架著那個裹緊皮大衣的、彎腰曲背的老太婆塞進車子裡頭;他又看到,尾隨在後,一閃而過,那是外罩一件單薄的披風、頭上插了鮮花的她的養女。車門砰關。轎車費勁地在泡雪上行駛。看門人掩上大門。各個窗口的燈滅了。
格爾曼繞著寂靜的屋子徘徊。他走到街燈下面,看看錶,時間是十一點二十分。他就站在街燈下面,眼睛盯著指針,立等剩下的幾分鐘過去。剛到十一點半,格爾曼便登上伯爵夫人家的台階,走進燈火輝煌的門廳里。看門人不在。格爾曼上樓,推開通前廳的門,看到一個僕人身子歪在老式的骯髒的安樂椅上,在燈光之下打瞌睡。格爾曼邁開輕巧而堅定的步伐從他身邊走過。前廳和客廳里很暗。門廳的燈光微弱地透進來。格爾曼走進卧室。供了許多古色古香的聖像的神龕前,點了黃金的小燈盞。幾張褪色的花緞安樂椅,鍍金已經脫落的幾張沙發,上擱幾個鬆軟靠枕,全都色調憂鬱,對稱地擺在糊了中國壁紙的牆邊。牆上掛著兩幅畫,巴黎列布朗夫人所繪。一幅是畫的一個男人,四十來歲,紅潤的團團胖臉,穿一衣草綠軍服,佩帶星章。另一幅是畫的一位年輕的大美人,她有一隻鷹鉤鼻子,鬢角攏起,撲了粉的頭髮上插一朵火紅的玫瑰。屋角里擺著瓷雕的牧童,名噪一時的列勞製造的座鐘,此外,還有一些盒子、匣子、賭具、羽毛扇以及上一世紀末跟蒙哥里菲爾的氣球、密斯米爾的催眠術一道發明的各式各樣的女士們的小擺設。格爾曼走進屏風後面。那兒擺了一張小鐵床。右邊有一扇門通書房,左邊另有一扇門通走廊。格爾曼推開這扇門,見到一座小小的螺旋梯子,這梯子直通可憐的養女的房間……但他退了回來,鑽進昏暗的書房。
①列布朗夫人(1755―1842),法國女畫家。
時間過得很慢。四周靜悄悄。客廳里時鐘敲打十二下。各個房間里的鐘也一個接一個跟著敲打十二下。然後一切復歸於死寂。格爾曼站著,緊緊倚偎冷涼的火爐。他很鎮定,正如一個決心要干一件雖然危險,但同時又非干不可的事情的人那樣,心跳得很平穩。時鐘敲了一點,又敲了兩點,他終於聽到了車聲轔轔,由遠而近。他胸中不由自主地翻騰起來。馬車駛到大門口停下。他聽到放下踏腳板的聲音。宅子里忙開了。僕役奔跑,人聲嘈雜,整棟房子立刻掌燈。三個上了年歲的女僕跑步直奔卧室,而伯爵夫人早已半死不活,進得房來,便一屁股坐倒在安樂椅里。格爾曼從隙縫裡窺伺: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打從他鼻於尖前面一晃而過。格爾曼聽到了她急急忙忙的腳步噔噔噔上樓去了。他心裡彷彿產生了某種類似良心發現的情緒,但很快將它抹掉。他早已麻木了。
伯爵夫人站在穿衣大鏡前卸妝。女僕們摘掉她那插了許多玫瑰花的帽子,從她那幾乎禿光、只剩幾根白毛的腦瓜上取下撲滿白粉的假髮。許多頭髮夾子雨點般撒落她身旁。鑲銀邊的黃袍堆在她浮腫的大腿上。格爾曼有緣目睹了她卸妝時這一幕令人作嘔的隱密場面。終於,伯爵夫人只穿一件睡衣,戴一頂睡帽了。她這一身裝束,跟她老朽的骨架子倒比較相稱,看起來,就不那麼醜陋和不那麼令人毛骨悚然了。
象一般老年人一樣,伯爵夫人患了失眠症。卸妝之後,她便坐在窗前的安樂椅里,把使女打發走。蠟燭拿走了,房間里只剩一盞燈。伯爵夫人坐著,通體發黃,鬆弛的嘴唇一開一合,身子止不住左右搖晃。她那雙混濁無神的眼睛足以證明此軀殼內任何思想業已喪失罄盡。只要瞧她一眼,包你會想到,這老太婆之所以左右搖晃並非出自她的本意,實在是因為體內有潛在的電流在起作用。
突然,這一張僵死的臉莫名其妙地變色了。嘴唇不再抽搐,眼睛添了點活氣。因為伯爵夫人面前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子。
「別害怕!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害怕!」格爾曼低聲清清楚楚地說。「我並沒有害您的意思。我來懇求您為我做一件好事。」
老太婆望著他說不出話來,似乎耳背了。格爾曼心裡想,她是聾子,於是俯身對準她耳朵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老太婆還是不吭聲。
「您能夠,」他又說,「造就我一生的幸福,這在您並不費力。我知道,您能夠一連猜中三張王牌……」
格爾曼住嘴了。伯爵夫人似乎明白了他的要求。看來,她在尋找字句作答。
「那是個笑話,」她終於開口了,「我向您發誓,那是個笑話。」
「那有什麼可笑的?」格爾曼氣沖沖地反駁,「您該記得恰普李茨基吧!您幫助他贏回了賭本。」
伯爵夫人顯然慌亂了。她的神色反映了她心裡發生了強烈的震動,但很快又陷入原先的麻木狀態。
格爾曼接著又說:「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那三張必勝的王牌?」
伯爵夫人不吭聲,格爾曼繼續說:
「您保守這個秘密為了誰呢?為了您的孫子嗎?他們有的是錢,用不著這個,況且他們哪裡知道金錢的價值!您的三張牌幫助不了敗家子。誰如果不能保住祖傳的家產,那麼,他終究要在貧困潦倒中死去,即使魔鬼來給他幫大忙也是白搭。我可不是敗家子。我深知金錢的價值。您的三張牌我不會白白糟蹋掉。怎麼樣?……」
他停住不說了,渾身直打哆嗦,等她回答。伯爵夫人不做聲。格爾曼雙膝跪下。
「如果您的心,」他慷慨陳辭,「曾經體味過愛的感情,如果您還記得愛的喜悅,如果您那怕有一次傾聽落地的嬰兒呱的一哭而由衷一笑,如果有某種人類的感情激蕩過您的心胸,那麼,我就要以結髮妻子、情婦和母親的感情的名義,以人間一切至神至聖的名義懇請您千萬別拒絕我的央求!――向我公開您的秘密吧!您要它有什麼用?……也許,它跟滔天大罪與生俱來,也許,它跟永恆的福祉不共戴天,也許,它跟魔鬼結下了不解之緣……請想想,您老了,能活幾天?——我要把您一生的罪孽通通抓將過來壓在自己的靈魂上!向我公開您那個秘密吧!請想想,我這 個人一生的幸福全操在您的掌心;非但我本人,還連同我的孩子、孫子、曾孫,都將對您感恩戴德,對您頂禮膜拜,把您當成人間的聖賢……」
老太婆沒有回答一個字。
格爾曼站起來。
「老妖婆!」他咬牙切齒地喊道,「看來我得強迫你說……」
說了這話,他從兜里掏出一枝手槍。
一見手槍,伯爵夫人第二次顯出感情強烈的衝動。她搖搖頭,抬起手,似乎想擋住子彈……隨即仰天倒下……不動彈了。
「別裝蒜啦!」格爾曼說,抓住她的手。「我最後一次問您: 願不願意告訴我那三張牌?答應還是不答應?」
伯爵夫人沒有回答。格爾曼一看,她已經死了。
四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坐在自己的房間里,還穿著一身舞會的衣裙,深深陷入疑慮之中。一回到家,她便慌忙支開睡眼惺松不再願意服伺的使女,說道:「脫衣服我自己來。」
她戰戰兢兢回到自己房間,滿心希望在房裡看到格爾曼又但願不要碰見他才好。進了房,她一眼就看出他沒有來,心下著實感謝命運之神巧設障礙,使得他們不能幽會。她坐下,沒脫衣,開動腦筋回憶在如此短促的時間內把她引誘到如此深沉地步的一切情況。自從她第一次在窗口見到那個年輕人以來,還不到三個禮拜,可她跟他已經書信往還不斷了――而他竟然從她這方面取得了深夜裡幽會的允諾!由於他的幾封信上有簽字,她才得知他的姓名;她沒有跟他談過一句話,沒有聽見過他說話的聲音,從來沒有聽見別人談論過他……這樣一直到了這一天晚上。多麼奇怪的事情!就在這一天夜晚的舞會上,托姆斯基跟年輕的公爵小姐波琳娜鬧彆扭,因為這位小姐一反常態,不跟他調情,故意冷淡以圖報復他。因此,他找了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沒完沒了地跟她跳瑪祖加舞。跳舞的整個過程中,他跟她開玩笑,笑她對工程兵軍官們有所偏愛。他誇口說,他知道的事情比她想像的要多得多。他的玩笑有一些恰好碰到了她的痛處,以致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好幾次心下琢磨,她的秘密或許已經被他洞察了。
「您從誰那兒打聽到的?」她笑著問。
「從您所熟知的一位朋友那裡知道的。」托姆斯基回答,「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呀!」
「這位了不起的人物是誰?」
「他叫格爾曼。」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什麼也沒有回答,但她的手和腳卻冰涼……
「這位格爾曼,」托姆斯基接著說,「倒是個不折不扣的羅曼蒂克的人物:他的側面像活脫是個拿破崙,而靈魂卻象靡非斯特匪勒斯①。我想,至少有三樁謀殺罪壓在他良心上。為什麼您臉色這麼白?……」
①《浮士德》中的魔鬼。
「我頭疼……格爾曼對您說過什麼話?您倒是怎麼看他?
「格爾曼跟朋友們合不來。他說,如若他不是現在這種地位,他幹起來會完全不同……
我甚至設想,格爾曼對您有所打算,至少,他聽了朋友對您的愛慕之辭心情很不平靜。」
「可他在哪裡見過我呢?」
「在教堂里,也許,您散步的時候……天曉得!也許,在您自己房裡,當您做夢的時候,他就……」
三位女士走上前來,探問道:上場還是下場?①這一來,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萬分關切的一場談話就被打斷了。
被托姆斯基選中伴舞的女士就是公爵小姐波琳娜本人。
①原文為法文:「上場還是下場」(舞會用語)。
她伴著他再跳了一輪,又在自己位子前飛旋了一圈,早已盡釋前嫌了。托姆斯基返回自己位置上時,早已把格爾曼和麗莎丟到腦後去了。可麗莎卻還一直想恢復適才中斷了的談話。
但瑪祖加舞已經跳完,不久老伯爵夫人要回家了。
托姆斯基的話怎能認真看待?只不過是舞會上逢場作戲罷了,但那幾句話卻在沉溺於幻想的女娃的心裡深深紮下了根。托姆斯基所描繪的那幅肖像跟她自己所構思的圖畫正好不謀而合,此外,還得多虧新近的小說,致使那個卑鄙的人物誘惑了她的心同時又令她恐懼。她坐著,一雙裸露的膀子交叉擱在膝頭上,插了鮮花的頭低垂在袒露的胸前……突然,門打開,格爾曼走了進來。她一陣戰慄……
「您剛才呆在哪裡?」她驚恐 地問,聲音耳語般地輕。
「在老伯爵夫人的卧室里,」格爾曼回答,「我剛從她那兒來。她死了。」
「天呀!您說什麼?」
「看起來,」格爾曼回答,「我是她致死的原因。」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望著他,心頭立刻迴響著托姆斯基的那句話:這個人的良心上至少壓著三樁謀殺罪!格爾曼在她身旁的窗台上坐下,接著把一切都對她講了。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聽他說,感到毛骨悚然。這麼說來,那一封封熱情洋溢的情書,那一團團火焰般的愛欲,那一往情深、大膽而執著的追求,所有這一切卻原來並不是愛情!金錢――這才是他夢寐以求之物。她本人是不能消解他的饑渴和使他得福的。可憐的養女並非別的什麼東西,只不過是謀殺她的老恩人的強盜手中盲目的工具而已!……她痛哭,揪心地後悔,悔之晚矣!格爾曼默默地望著她:他心裡也感到痛苦,但是,無論是可憐的姑娘的眼淚,無論是她受苦時楚楚動人的姿容都不能打動他陰暗的心靈。老太婆死了,他並不覺得良心不安。只有一點使他恐懼:他賴以大發橫財的那個秘密,他得不到了,永遠得不到了。
「您這隻人妖!」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終於開口說。
「我並沒起心害死她。」格爾曼回答,「我的手槍沒有上子彈。」
他們不做聲了。
早晨來臨。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熄掉快要燃盡的蠟燭。魚肚白的晨光透進她的房間。她擦乾眼淚,抬起眼睛望著格爾曼:他坐在窗台上,抱著兩條胳膊,狠狠皺緊眉頭。他這個姿態不由得令人想起拿破崙的側影。這神色也打動了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
「您怎麼從這屋子裡出去呢?」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最後說,「我可以領你通過一條秘密的樓梯走出去,不過,得穿過卧室,我害怕。」
「告訴我怎樣找到那條秘密的樓梯,我一個人出去。」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站起身,從箱里取出一把鑰匙交給他,詳細地向他作了交代,格爾曼握了握她冰冷的、毫無反應的手,吻了吻她扭過一邊去的頭,然後走了出去。
他下了螺旋梯,再次走進伯爵夫人的卧室。死了的老太婆已經僵硬了,她臉色安祥,顯出萬事不關心的樣子。格爾曼在她跟前站住,仔細端詳,似乎想要證實一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後來,他走進書房,摸到了兩扇門,於是走下了一條陰暗的樓梯,心裡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他想,也許,六十年以前,此時此地,有個身穿繡花長袍、頭髮梳成王子之鳥式①的年輕的幸運兒,將一頂三角帽子按在胸口,正偷偷摸摸登上這條樓梯,向那間卧室鑽進去。如今,此人早已變成了冢中枯骨,而他的那位老掉了牙的情婦的心,今晨又停止了跳動……
下了樓,格爾曼找到了一張門,掏出鑰匙打開,走進了一條直通大街的過道。
五
在那命中注定的夜晚三天之後,上午九點鐘,格爾曼前往××修道院,那兒要為升天的伯爵夫人舉行安魂祈禱。他內心雖無悔恨之意,但又不可能完全壓制良心上的嘀咕:「你就是兇手!」他雖則沒有真正的信仰,但迷信禁忌卻挺多。他害怕過世的伯爵夫人可能對他的一生產生有害的影響。所以決定去參加她的葬禮,為的是請求她寬恕。
教堂里擠滿了人。格爾曼好不容易才穿過人群。一口棺材陳放富麗堂皇的靈台上面。一頂天鵝絨的華蓋懸掛上頭。亡人仰卧靈柩里,兩手交叉擱在胸前,頭戴花邊小帽,身穿錦緞壽服。四周站滿她家裡的人:僕人一個個手持蠟燭,身穿黑袍,肩挎有家徽的綬帶;親屬身穿重孝――他們是她的兒子們,孫子們和曾孫們。誰也沒哭。眼淚實在是假惺惺①。伯爵夫人太老了,她的死是意料中事,並且,她的兒孫們早就把她當成過世的人物看待了。一位年紀輕輕的神父致悼辭。他純樸動人的語言讚頌這位有德之人悄然歸去,多年善積陰功,方能成此正果――這是基督徒的善終。「死亡之天使已獲此善人,」演說家慷慨陳辭,「彼將於福祉之徹悟中永生,將於天國之仰望中不朽。」祈禱在肅穆的儀式中做完。親屬首先走上前跟遺體告別,然後,數不清的賓客魚貫而入。他們前來向這位很久很久以來就是他們醉生夢死的宴席和舞會的參與者表示哀悼。他們之後,便是全體僕人。最後,一位老態龍鐘的婆婆、死者的同庚走上前去。兩個年輕姑娘架著她的胳膊。她沒有力氣鞠躬到地,倒是流了幾滴眼淚,吻了吻自己女主人冰冷的手。她之後,格爾曼堅定地走到棺材旁。他鞠躬到地,趴在撒滿松枝的地上有好幾分鐘。後來,他站起身,一臉慘白,臉色就象那個死人,他登上了靈台,又一鞠躬……這一瞬間,他覺得,死人面帶嘲笑,盯住他,眯起一隻眼睛。格爾曼慌忙後退,一腳踏空,摔了一跤。別人將他扶起來。正在這時,突然暈倒的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被人攙扶著送出教堂大門。這個插曲擾亂了莊嚴的喪禮有好幾分鐘。在場的人群中間竊竊私議。死者的親戚,一位瘦瘦的宮廷侍從向旁邊的一個英國人耳語,說這位年輕軍官是死者的私生子,英國人冷冷回答:「哦!」
①原文為法語。
這一整天,格爾曼精神萎靡不振。他找了家僻靜的飯館吃了頓午飯,一反常態,灌了不少的酒,想把內心的騷亂鎮壓下去。但是,酒入愁腸,反倒更加攪亂了他的頭腦。回到家,他連衣服也不脫,往床上一倒,便沉沉睡去。
他醒了,已經半夜。明月照亮了他的房間。他看看時鐘:差一刻三點。他不想睡了,便坐在床沿回想老伯爵夫人的喪禮。
這時有個人從街上透過窗戶看了他一眼,立刻就走開了。格爾曼根本沒有在意。過了一分鐘,他聽到,有人推開前房的門。格爾曼想,是他的勤務兵跟往常一樣喝醉了酒夜遊歸來。但是,他聽到的卻是陌生的腳步聲。那人穿的是便鞋,只聽得叭嗒叭嗒。門推開,一個全身白衣白裙的女人走進來。格爾曼還當她是自己的老奶媽,心下好生奇怪:這麼晚了,是什麼事情把她引到這裡來了呢?但那一身全白的女人溜過來,站到他面前――格爾曼認出了老伯爵夫人!
「我違背我的初衷來找你,」她說,聲音非常堅決,「但是,我有責任來答應你的請求。三點、七點、愛司可以連連贏牌,不過得有個條件:一晝夜之內你只能打一張牌,並且,從此以後,一生不再賭博。我可以饒恕你害死了我,不過得有個條件,你要跟我的養女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結婚……」
說完,她悄悄轉身,走到門口便不見了,只聽得便鞋叭嗒叭嗒。格爾曼聽見門廳的門砰關了,又看到,有個人從窗外看了他一眼。
格爾曼許久才定了神。他走進另一間房裡。勤務兵睡在地板上。格爾曼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把他擂醒。勤務兵象往常一樣爛醉如泥,從他嘴裡是不能夠打聽出什麼名堂的。通門廳的門已經閂了。格爾曼回房,點燃一枝蠟燭,把適才所見所聞記錄下來。
六
兩個凝固不動的思想不可能同時存在於同一個精神本性之中,正如同兩個物體不可能同時佔住物質世界的同一空間一樣。三點、七點、愛司這三張牌迅即遮蓋了格爾曼腦子裡的死老太婆的形象。三點、七點、愛司――不離他的腦瓜,掛在他的嘴唇上。見到一位年輕的女郎,他就說:「身材多苗條啊!……真是個紅心三點。」有人問他:「幾點鐘了?」他回答:「差五分七點」。每一位大腹便便的漢子在他眼裡便是一個愛司。三點、七點、愛司,夢裡也緊緊追逐他,能幻化成無奇不有的物象:三點開成三朵火紅的石榴花,七點變成哥特式的拱門,愛司卻原來是一隻偉大的蜘蛛。千思萬慮集中到一點:趕快利用這珍貴的秘密。他已經打算退休了,已經籌划出門遠遊了。他已經盤算去巴黎公開的賭場上大顯身手,借迷人的命運女神的無邊法力撈它一大把錢財。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避免了如許的奔波勞碌。
莫斯科成立了一個闊佬賭徒協會,由著名的切卡林斯基擔任主席。此人在賭場混了一輩子,曾經掙過一百萬,贏回來的是期票,輸出去的卻是現金。他積數十年之經驗,因而贏得了同伴們的信賴,他門招天下客,廚師手藝強,為人謙和,性情爽快,這些又使得他受人尊敬。這時他來到了彼得堡。年青人蜂擁到他那兒,為了賭牌而忘了跳舞,寧可犧牲跟美人兒的調情,甘願拜倒在法老的駕前。納魯莫夫把格爾曼帶到了他那兒。
他們走過幾間豪華的廳堂,其間有一群文質彬彬的侍者殷勤伺候。有幾位將軍和樞密院顧問官在玩惠斯特。許多年輕人身子癱在花緞沙發上,在吃冰琪凌和抽煙斗。客廳里長桌旁圍了二十來個賭徒,主人坐在當中做莊,正在發牌。他六十來歲,有著令人敬重的外貌,滿頭銀髮,富泰和氣色很好的臉透露出他心地善良;一雙眼睛很有神,總帶著機靈活潑的笑意。納魯莫夫把格爾曼介紹給他。切卡林斯基友好地跟他握手,請他不要客氣,然後繼續發牌。
這一局拖延了很久。桌上擺了三十多張牌。
切卡林斯基每次發完牌都等一等,好讓賭家有時間清理自己的牌,然後他記下輸數,認真聽取他們的意 見,更加認真地撫平被別人漫不經心的手摺壞了的牌角,又準備第二圈發牌。
「請給我一張牌。」格爾曼說,從一位也在賭錢的肥胖的先生背後伸出一隻手。切卡林斯基笑一笑默默地點點頭,意思是說:怎能不同意?納魯莫夫微笑著祝賀格爾曼長時期無所作為以後開了戒,祝賀他旗開得勝。
「押了!」格爾曼說,用粉筆把賭注寫在牌上。
「請問多少!」莊家問,皺皺眉頭。
「四萬七千。」格爾曼回答。
聽了這話,一瞬間一個個腦袋都轉過來,一雙雙眼睛都盯住格爾曼。「他發瘋了!」納魯莫夫想。
「請允許我告訴您,」切卡林斯基說,臉上依然露出微笑,「您下的注很大。這兒還沒有人孤注一擲超過二百七十五盧布的哩!」
「怎麼?」格爾曼反問道,「您敢開還是不敢開呢?」
切卡林斯基對他一鞠躬,謙遜地表示同意。
「不過,我得向您報告,「他說,「為了贏得朋友們的信賴,我賭錢只賭現金。從我這方面說,當然,我完全相信您的一句話,但是,為了賭場規矩和計算方便起見,請您把現金押在牌上。」
格爾曼從兜里掏出一張銀行支票交給切卡林斯基。他看了一眼,把支票押在格爾曼的那張牌上。
他動手開牌。右邊是九點,左邊三點。
「贏了!」格爾曼說,出示自己的牌。
賭客之間掀起一陣低聲的喧囂。切卡林斯基皺一皺眉頭,隨即微笑又回到他的臉上。
「您就要收款嗎?」他問格爾曼。
「叨光。」
切卡林斯基從兜里掏出幾張銀行支票,當場付清。格爾曼收了錢,立即離開桌子。納魯莫夫還沒清醒過來。格爾曼喝了一杯檸檬水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到了切卡林斯基那裡。主人在發牌。格爾曼走到桌子旁,賭客們馬上讓出一個位子給他。切卡林斯基向他親切地點點頭。
格爾曼等到新的一局開始,摸了一張牌,把四萬七千和昨晚贏的款子全都押上去。
切卡林斯基動手開牌。右邊是賈克,左邊是七點。
大家「哎呀」一聲驚嘆。切卡林斯基眼看心慌了。他數了九萬四千盧布遞交格爾曼。格爾曼收了錢,無動於衷,當即離開。
下一晚格爾曼又來到桌旁。大伙兒都在等他。將軍們和樞密院顧問官們放下手中的牌不打,都來觀看一場如此非凡的賭博。年青軍官們從沙發上跳將起來。全體堂倌都集中到了客廳里。大伙兒圍著格爾曼。其餘的賭客都不摸牌了,焦急地等待著,看看這樁公案如何了結。格爾曼站在桌子旁邊,面對一臉慘白、但仍然笑容可掬的切卡林斯基,準備跟他一決雌雄。他兩個人每人都拆封一副新的紙牌。切卡林斯基洗牌。格爾曼摸了一張牌放下,把一沓鈔票押在上面。這倒真象一場決鬥。四周鴉雀無聲。
切卡林斯基動手開牌,手發抖。右邊是皇后,左邊是愛司。
「愛司贏了!」格爾曼說,揭開自己那張牌。
「您的皇后輸了。」切卡林斯基和和氣氣地說。
格爾曼渾身一顫。真的,他手裡沒有愛司,而是黑桃皇后。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不明白,他怎麼會押錯一張牌。
這時他覺得,黑桃皇后眯起眼睛對他冷笑。何等相似啊!
他吃驚了……
「這隻老太婆!」他大叫一聲,失魂落魄。
切卡林斯基伸手把贏的鈔票抹過來。格爾曼站著不動。他離開桌子,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喧嘩。「賭得有氣魄!」賭客們說。切卡林斯基重新洗牌:賭局照常進行下去。
結 局
格爾曼發瘋了。他住進了奧布霍夫精神病院里第十七號病房。對於任何問題他一律不予回答,口裡飛快地嘟嘟囔囔:
「三點、七點、愛司!三點、七點、愛司!……」
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出嫁了,丈夫是個非常可愛的青年人。他在某個機關做事,有一份可觀的產業。他是老伯爵夫人的已故管家的兒子。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收養了親戚的一個可憐的小女孩。
托姆斯基晉陞騎兵大尉,並且跟波琳娜公爵小姐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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