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怎麼你卻食了言

原創 2017-09-06 小醉兒 小醉兒

1、那天電視上播著一檔相親節目，姑娘要車要房要存款，她張了張嘴，語氣里壓抑著羨慕：「現在的年輕人啊……」

她結婚那會兒啊，愛情就是純粹的愛情，喜歡了就提親，看中了就嫁。一輛自行車綁上朵大紅花，找木匠打一套新衣櫃，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搖搖曳曳就把妙齡的姑娘從娘家吹進了婆家。

2、他是個軍人。吃飯飛快不挑食，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疊的被子像豆腐塊一樣方正。他一咬牙，天大的事都能扛下來。他有一次給鄰居幫忙被被切割機切掉了半塊指甲，愣是沒吭一聲，為了不讓鄰居看見了愧疚，他甚至把手藏在褲子口袋裡忍到回家才包紮。你如果在他面前牙尖嘴利地說別人壞話，他扭頭就走，甭管你多大權利多大款。當然，這是針對他不在乎的人，如果是他熟悉的人，他會一拍桌子告訴你：「你覺得誰有錯，你就當面告訴他。你不敢告訴他，你就什麼都不要說。」鬧得本來只是隨口開個玩笑的人一臉尷尬。

正直到有點傻。她說。

剛結婚那會，婆家欺負她。他從來不表態，默默地抽著悶煙，任她委屈哭罵，不接一句茬。家裡弟兄四個，他排老四，人微言輕，乾脆不再發言。

軟弱。有時候她這樣說。

日子實在難捱，他們去了遙遠的北疆，那時候火車還沒提速，七天又七夜，下車的時候腳脖子都腫了。

其實車開到一半她就哭了，往北疆的路上巍巍雪山連著茫茫戈壁，茫茫戈壁接著灰濛濛的雲天，看上去哀傷又悲涼，她那時候年紀還小，被景觸動了心。她想家，想爹娘，可他們心裡都清楚，路走到這裡，沒得退了。

一呆就是五六年，像是下定了決心要把故鄉的不痛快統統拋下。女人心眼終歸小，她偶爾還是會細數過往種種委屈，數著數著就落了淚。他嘆口氣，吞吞吐吐好半天，像是準備了一大套安慰的說辭，到了嘴邊卻也只剩下一句：」都過去了,不想了。」

他也難受，都忍著。後來她這樣說。

新疆是座有趣的城市。辮很多辮子能歌善舞的維族姑娘和一年四季帶著小瓜皮帽靴筒里插著剝羊刀的巴郎把街市裝點得五彩繽紛；大巴紮上有的是大塊大塊粘牙的羊奶和甜得起膩的葡萄乾；圓頂上插著避雷針的漂亮建築亮閃閃地佇立在街道兩旁；卷著舌頭的維吾爾大叔烤著滋滋作響的羊肉串。

新疆是座有趣的城市——如果你剛好有錢享受的話。

在新疆呆了小六年，他們沒捨得吃過一次羊肉串。在離開新疆的路上,終於捨得給孩子買了幾斤葡萄乾,娃笑著吃著,他倆笑著看著。

3、有些事，像老陳醋里泡出來的苦膽。越品味越酸楚，越咂磨越苦澀。

新疆那幾年剛開始發展，六七月天，他找不到正經工作，去給人搭大棚，肩膀曬起了泡，一層層地脫皮。罪遭完了，到了該收福報的時候，那工頭卻卷錢跑了。一家人走投無路，她帶著孩子去樹林里挖野菜撿別人扔掉的舊鞋子回家生火煮飯。小孩頭一回跟媽媽一起出去玩，一路上開心到不行。只可惜回到家，發現那些所謂的「菜」煮出來剩下一鍋苦水；撿來的舊鞋子很耐燒，但味道著實讓人頭疼。

更糟糕的，她在那時懷了孕。十月懷胎沒吃過一頓飽飯，小寶寶生下來，她差點死過去。他牽著大的抱著小的跪在床頭痛哭，終於喚回了她的神志。

沒坐月子，趕上計劃生育，她每天抱著孩子東躲西藏，樹林里待一天，小屋裡躲一夜。小小的嬰孩抱在懷裡，張圓了小嘴兒哭得嗓子都嘶啞了，大女兒餓得捂著肚子大哭大鬧。他在外找工作，她一個人承受著那種掏心噬骨的無助感，哄哄小的，勸勸大的，偶爾也會崩潰，沖無知又無辜的孩子發脾氣，發完脾氣孩子哭得更凶，她心疼又自責，跟著孩子一起流淚。

多年後，她看著剛剛出生的外孫女感嘆：「現在的孩子真是掉進福窩了，你們幾個命苦，托生到我這，跟著我吃了多少苦。」末了，她又無奈地含淚解釋：「其實當媽的疼孩子的心都是一樣的，只是當時條件實在不允許啊。」

那是他們一生都不願再回想的窮困潦倒的日子，她哭過怨過，終是堅持了過來。很多人覺得他太寵她慣她，可他總說：「夫妻之間的事，外人無權評斷。」是的，一個玲瓏活潑的妙齡少女為一個男人生兒育女，陪他苦盡甘來，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滿心蒼涼的婦人，這恩情，他是報答不完的。

而那些年的他，自始至終什麼都不說，一口氣拉著殘破的車迎在風雨前頭。再苦再累，回到家也要工工整整地給孩子起幾個漢字看她一筆一划地寫完；交不起房租被房東罵到抬不起頭，也要讓孩子按時坐進窗明几淨的教室里；哪怕被人輕視當面叫「盲流」，也總教育孩子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人在低處，要看得起自己，在高處，也要看得起別人。那是他性格里的骨血，磨不平摔不破切不碎嚼不爛。

苦日子也總有小小幸福做點綴。他是國家二級廚師，粗茶淡飯變著花樣做。最美的是冬天，三九天，冰上走，他當兵，習慣了六點半起床。煮好早餐，打開電視機調到早間新聞，然後喊她和孩子起床。一家人笑著鬧著，睡意也淡了。穿戴完畢冒煙的洗臉水和乾淨毛巾也已準備好，梳洗利落熱氣沸騰的飯菜剛好上桌……

4、人上了年紀，總會少些戾氣。他們走後，公公婆婆想念他，連帶著也接受了她這個「外人」。家書一封接一封，他只看不回，只是煙抽得比以往多了些。

過了半年，又是一封家書，只是這次落款人變成了他哥哥，寥寥幾筆交代了他父親病重搶救無效，母親憂鬱過度隨之而去的消息。

那天的他，拿著那張紙在床頭坐了很久很久，最終放下紙跟她說，從今往後，這世上我再也不允許任何人欺負你了。

他沒哭，她卻哇地一聲哭出來。各種情緒湧上心頭，眼淚解釋不清源頭，只是一個勁地流。

多心涼，才會連眼淚都沒有。

5、北方的冬天總是乾燥而清冽的。灰濛濛的天空，一團一團的小雪花打著旋兒漫天飄舞。他最後一次離開家就是那麼個天氣。地上落了薄薄一層積雪，美麗又脆弱，像一個倔強的孩子用粉身碎骨的方式挽留著離人的腳步。

若能心安理得地在家躺著，誰會忍心去破壞這一片粉雕玉琢的天地。可他肩負著生活的重擔，只能義無反顧踩上去，鬆軟的雪地在他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稚嫩的雪花融化成一串厚重的腳印，行李箱的輪子卷攜著積雪和泥土，越來越笨重，他無奈地扛起箱子繼續前行。那是一條很窄的小路，曲折延伸到她看不見的遠方。

那時候他們的日子已經好過了很多，但他在家的日子依舊少之又少。他要忙生計，他要供孩子們念書，他要做她最好的依靠。他總在四處奔波。放佛是萬能的，又好像是麻木的，不會思念不會靠岸不會累。

離開前，他依依不捨地抱著年幼的小女兒，又比了比大女兒的身高，笑說：「不知不覺你都長這麼高了！再過幾年，爸再老一點，真得抬頭看你了！」

一語成讖。大女兒再也沒有長高，他再也沒有變老。

她並不知道那會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他，有血有肉能挑能抗的他。誰都不知道。後來她總絮絮叨叨地說她又做了噩夢，夢見他要走，她挽留他。只可惜，夢裡夢外，她終是沒有追趕上他前進的腳步。

6、2008年，北京舉辦了奧運會。汶川發生了大地震。他，離開了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死於醫療事故——

2008年五5月30號早上，他急急忙忙趕去工地。關門的時候不小心被門夾到了手。因為要畫圖紙，手受傷是大事。他趕緊去最近的診所包紮。那醫生給他打了一劑過期的破傷風針。

她接到他同事的電話趕到那裡的時候，他已經成了植物人。

汶川地震的時候他捐了他當時僅有的那點錢，打電話跟她彙報，說人生無常要好好珍惜。說那句話時，離他去世還有不到一個月。

一個140多斤的男人出去了半年，回來時只剩下一把灰。一個一輩子連頭疼腦熱都少有的男人一夜之間成了植物人。一個一輩子都在幫別人的老實人只活了不到40歲。一位望女成鳳的父親在離女兒中考不到七天的時候像個冷笑話一樣地離開了人世。

能怎樣？人們說這他媽的就叫人生無常呀。

7、他從來都是個少言寡語的人，煙偶爾抽酒很少喝，醉酒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作為一名合格的通訊兵，他縱使喝醉了也只是安靜地睡覺，絕對不存在酒後吐真言這回事。他從沒跟人說過他這一生有什麼遺憾的事。

他去世後她去他工作的地方整理他的東西，父母去世前的筆記上出現最多的話是父母在，不遠遊。父母走後，筆記扉頁上寫的全是同一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這些年他始終過不了心裡的坎：父母健在時，他在千里之外寄人籬下自顧不暇；父母去世時，他剛穩住腳跟，守著一紙家書最終也只能嘆息著放下。那滴淚，沒落在這世上給人們看見，不是因為沒有感情，而是被他生生咽回了心裡。

他心裡一直是崇尚孝道的，沒能在父母面前盡孝，是他今生今世最最不能原諒自己的地方。只可惜，親情愛情，大家小家，生生把他逼上了絕路，絲毫沒有給他做一個孝子的機會。

當年事，不提也罷。多心涼，才會寧願一輩子背負思想的枷鎖也不肯再回頭看一眼？他生無人問，他死無人知。

她性格極其要強，他在世時她打死也不肯原諒過往，倒是他走後，她慢慢又跟妯娌們說上了話，雖說仍舊不親近，但見面哥哥嫂子弟妹侄子該叫的還是會叫一聲。

她說這輩子說過去就過去了，計較那些過去幹什麼。

8、她原本不信因果輪迴的，他走後她信了。

他們從來沒有好好享受過生活，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裡，他們總是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上半輩子苦一點就苦一點唄，等下半輩子，等孩子們都大了，咱們老兩口就可以享享清福了。

只是誰都沒想到，他苦了半輩子，卻也只活了半輩子。她苦了半輩子，又孤了半輩子。

9、別委屈自己，別為難愛人，別妄想多年以後，別坐等風景都看透，生活不僅僅會細水長流，還有可能會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