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原 | 不朝塵世痛哭,只在長夜流涕

文 | 劉原

看到一個視頻,心裡動了一下。

朴樹在錄音棚里唱李叔同的《送別》,忽然泣不成聲。

朴樹《送別》(點擊收聽)

不知道這個比我大4個月的男人想起了什麼傷心事。

如果放10多20年前,我會特別不喜歡他這樣,認為他矯情、脆弱、不職業。

當年我堅硬如石,做事狂熱,心無旁騖。我幹活時別說流淚,連撒尿的功夫都沒有,反正是一個不會出水的石男。

有一樁令我懊悔多年的事是:上世紀末,父親在故鄉小城動大手術,而我卻在千里之外的某次賽會上採訪,當傻逼勞模(那年原叔確實評上了全市先進工作者,回想起來挺恥辱的)。

現在我軟了,因為我老了。經歷的事情愈多,對他人便愈能體恤,心臟會漸漸柔軟。我不會再去嘲笑任何人的孤獨和脆弱,不會輕易質疑別人的感情。

1

有一年冬天,我在三里屯和一位獨立導演喝酒,他說行內的許多緋聞都是真的,為什麼男主角和女主角總是容易相愛?因為劇情要求他們相愛,如果你沒有飽滿的情緒和熾烈的愛意,你的眼神和表情就會出賣你,拍出的就是爛片。他們必須嘔心瀝血地去愛,死去活來地愛。

我想了想,是這麼回事,自此再也不嘲笑演藝圈水性楊花。他們是易感人群,不容易。

其實吧,誰不曾有過深夜痛哭的時候,又或者,白日痛哭的時候。

2

多年前,我供職的一家報館,備受我們尊敬的總編因一篇掀起軒然大波的報道被打入冤獄。隨後在報社大會上,繼任的領導,一個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平靜地宣讀了集團的若干指示,然後他突然哽咽,說了一句令所有人動容的話:「假如能預料到這篇報道會令我們的兄長遭遇如此厄運,我們還會不會簽發這篇報道?」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那是我惟一見過他的淚流滿面。

98年抗洪,老同事王景春拍的老同事何龍盛。

昔年的報館行當,是個快意江湖,特別隨性。上班的時候,大家都很職業,一到開年會的時候,痛哭流涕是家常便飯。記得有個男同事,每次酒局必醉,醉後必哭。還有一些同事,喝高了就不分男女抱頭大哭。原叔靦腆,不敢抱女同事,也不願抱男同事,太清醒的結局就是打了多年光棍。

有個縈繞多年的問題是:他們為何那麼喜歡抱女同事?難道不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么。後來醍醐灌頂:不用給小費啊。

是人就會有崩潰的時候。不崩潰的人挺可怕的。有個你們都知道的落馬高官,自己的獨生子出車禍死了,他照樣沒事似的上新聞聯播,主持各種活動。這種人修鍊成精了,八風不動,吾輩草民只能仰望。

3

倒是耀邦可愛得多。他開完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次會議後,坐在大會堂的台階上大哭,身邊僅有一位陝西的同志在安慰他。有時想想,耀邦太平民了,太赤子了,確實不適合高層政治生活,他沒有面具。

我算見過不少風浪的,幾乎從不在公開場合失控。道理很簡單:但凡在公開場合遇到的事,都是與工作有關的公事,我是一個很敬業很職業的人,但同時也是一個把飯碗看得很輕的人,想讓我為工作上的事抹眼淚,很難。耀邦去世20年後,我也遇到過相仿的事,我只淡淡一笑,收拾行囊去了遠方。

所謂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這是有道理的。一個男人若是不掉眼淚,那一定是因為他不在乎這事。當然政客和演員除外,他們掉或不掉淚,都依工作需要而定。

4

幾年前,我從長沙回廣西給外婆奔喪。開車到離外婆家幾十公里時,忽然手腳癱軟,再也開不動,停車蹲在田野邊哭;在靈柩前磕頭時,又哭;下葬前開棺看最後一面,照風俗是不可流淚的,但我忍不住;及至回到南寧,我在網吧打開電腦寫追憶專欄,還沒打出第一個字眼淚便簌簌地下來了。

世間萬物並不是你的世界。你在乎的人、珍惜的事,才是你的世界。

5

最近《芳華》上映,我還沒看,但每天都關注著影評和相關資訊,經常和一位大洋彼岸的老兄聊那場戰爭,他生於靖西,1979年新華社發布的開戰快訊就提到了他的故鄉,那是東線部隊越境作戰的出發地。

同為廣西人,那場戰爭貫穿了我們的童年,我的故鄉離邊境尚遠,這老兄卻是家住醫院的,終日與血肉模糊的傷兵面對面。馮小剛記得女文藝兵,他卻只記得女衛生兵。我們聊過《高山下的花環》,聊過《蛇谷奇兵》,現在的孩子們,怕是聞所未聞了罷。

導演《芳華》的馮小剛,是個愛哭的男人。你看看《與青春有關的日子》里的馮褲子就知道了,原型是他。我不知道他執導這部片子時有沒有哭過。

戰爭能諒解一切眼淚。

烈士趙佔英是雲南嵩明人,他陣亡於1984年,葬於雲南麻栗坡陵園。家境貧寒的趙媽媽向鄉政府多次申請路費未果,於是自己攢啊攢,用20年終於攢夠了路費。2004年,趙媽媽第一次來到了陵園,第一次在兒子的墳前撫碑痛哭。

嵩明到麻栗坡,163公里。一個貧苦的母親,花費了20年,才能穿越這段不算遠的距離,撫摸兒子碑上那張冰冷多年的臉。

趙媽媽給附近的領導和戰友也燒了祭品,一直念叨,請領導和戰友不要來搶她給兒子燒的紙彩電和紙錢。

真實的生活遠比一切電影更淚流滿面。

趙佔英犧牲的第二年,一個叫孫長亭的天津人在陣地上踏響了地雷。2000年,我隨殘奧會冠軍孫長亭去上海龍華祭奠他的隊友兼戰友,孫長亭和這位戰友都是南京部隊足球隊的體育兵,那戰友是徐根寶的得意弟子,看骨灰盒上的照片,極帥,英氣凜冽。孫長亭說,他很高大,是守門員,因為目標大,衝鋒時一站起來就被敵軍射中了。

在戰爭中失去左腿的孫長亭

在寂靜得只能聽到蟲唧的龍華墓園,孫長亭熱淚盈眶地給戰友骨灰盒擺煙,我當時恍惚地想:這個比傅玉斌更帥的小夥子若是活著,應該能趕上中國足球的職業化浪潮,應該能成為大眾偶像罷。

如今,槍炮已經遠去,鮮花不知何方。但我們依然會在和平的街市中流淚。

在即將過去的2017年,我流過好幾次淚。一次是為從未謀面且再也不能謀面的某個男人,他令我想起了遺忘多年的家國。另一次,是暮春時,母親在廣西咯血住院,我回去探望她之後獨自回到長沙趕活,以前我每次睡覺都關掉手機,但之後我就不敢關手機了,經常睡兩三個小時就會倏然醒來,淚流滿面。

我們的一切強悍和剛烈,都只能抵禦那些心室之外的暴擊,我們無法對付心底最細嫩的那層痂。

我們可以節制痛哭,但不要詰難每一個在深夜裡痛哭的人。

前幾天,我去開流氓兔學校的家長會,班主任讓我做個講座,她說流氓兔和另一個妹子的成績最好,他倆的共同點是,在家裡都是父親教的,叫我分享一下經驗。我心想當爹的教娃當然比當娘的效率高啦,當娘的教寫作業,桌上放滿了零食,當爹的啥都不放,就放一桌的刑具。

然後我做了個關於家庭教育的PPT,最後放了個視頻。(點擊此處看視頻

放完視頻時,許多家長已眼含熱淚。我兀自補了一刀:

這位老太太,就是幾十年後的我們,到時孩子已在萬里之外,而蒼老的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給孩子送點雞湯,所以,好好愛孩子,珍惜他們依賴我們、眷戀我們的每一天,悉心陪伴好他們的童年,因為這一天終將遠去,不再歸來。

流氓兔的班主任也轉過身去,抹著眼淚。

堅韌,勇敢,愛。以及,長夜裡的疼痛,和我們在暗黑角落裡流下的,不為人知的眼淚,構成了我們的生活。

珍惜它們,如同珍惜這現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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