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一個從來無關善良的故事

《芳華》極具馮小剛個人色彩,不是指風格,而是指感情。

蕭穗子的旁白說:「原諒我不想讓你們看到他們老去的樣子,他們都芳華已逝,面目全非。」那是馮小剛的心聲。

他對那個年代的青春記憶還有文工團生活太有感情了,情不自禁地讓整部電影浸泡在濾鏡下,儘管我們能感覺它想表達的很多。


跨時代共鳴與簡單符號化

《芳華》毋庸置疑能讓觀眾產生共鳴,我側眼看到莫先生偶爾甚至有拭淚的動作,出了影院之後,他站在瑟瑟的寒風中動情地說:我們這一代人真的太幸福了!我很能理解他的感受。

馮小剛很會展現「激情燃燒的歲月」,無論是文工團往事的如夢似幻,還是戰場殺敵的殘酷可怖,他都用出彩的光影效果、出色的攝影鏡頭做到了極致。

但這段歲月的激情燃燒之後,帶給觀眾的共鳴竟然可以毫無障礙地,跨越好幾個年齡段被無條件接納吸收,不免讓人深思——

每一個年代都是無法替代和跨越的,它應當擁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氣質,以及那些只有當代人才可感同身受的痛苦與感慨。

人性的共鳴固然可以跨越時代撥動人心,但去除這些普世價值《芳華》還有什麼?缺少了刻薄與批判,對青春的懷緬與對大時代的反思真的可以共融嗎?

《芳華》那舞台悲劇式的表層故事,與「傷痕+反思」小說式的裡層故事,就此出現了衝突與斷層,流於散亂和平面。觀眾看到了華麗的群像、精緻的片段,卻像一冊精美的時代畫片,難以在腦中立起有血有肉的人物,角色缺少複雜、立體、逼真的建構。

我沒有讀過嚴歌苓的原著小說,但就其他作品的了解而言,一向比較關注複雜的內心世界,尤其是各式各色的女性角色,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故事與延展,表現嫉妒、貪婪、自私等等醜陋而隱秘的情感。

例如何小萍怎麼也洗不掉的臭味,郝淑雯帶著大院子弟特有的驕傲濺別人一身水還振振有詞,蕭穗子得知郝與心上人「門當戶對」談戀愛後撕碎的情書……我們可以從細枝末節的情節里,窺見那個「偉光正」的時代里灰暗的角落,滋生著不為人知的隱痛

被女兵們嫌棄的何小萍

但要承認的是,這些內容的確太過複雜和精細,儘管電影時長已達兩個半小時,想把人物盡數立起也不太實際,何況聽說還被剪掉了不少內容;

我也能夠理解電影在宏大敘事的上做的「軟著陸」,時間洗刷過的往事總是蒙著一層叫做「再也回不去了」的美好光圈,對於勾起了太多回憶、注入了太多感情的馮小剛,這是屬於他的青春盛宴。

那麼下面,我們就講講那些「不可說」的故事。


劉峰&何小萍:個人痛苦 VS 集體價值

說起來,劉峰與何小萍作為《芳華》的主線人物,卻是兩個與文工團最為疏離的人,這很奇妙。

在被劉峰情不自禁地擁抱之後,大受刺激的林丁丁在宿舍哭成淚人,郝淑雯嗔怪說其他那個誰誰誰都能抱你,為什麼劉峰抱不得?林丁丁大喊:誰都可以,就是劉峰不行!

為什麼獨獨劉峰不行?

因為他是「活雷鋒」,他的愛必須是大愛、博愛、同志之愛,就是不能有「愛情」。他是文工團立起來的一座供人仰望的雕塑,但在眾人的聲聲稱讚下,是個人對於集體價值「吉祥物」隱藏的深深憎惡

劉峰一直是文工團的焦點

相信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曾有過「別人家的孩子」,上學的時候成績好、工作之後薪酬高、娶/嫁了個長得漂亮/帥的老婆/老公,還特別善良熱情、樂於助人……可是我們卻疏遠他們,甚至討厭他們。

因為他們已經不僅僅是一個人,更是一種象徵——普世價值的「成功」標準,道德山頂上寒冷的風,還有那份永遠也「及不上」的恥辱與羞愧

人類天生喜歡待在集體之中,它帶給我們安全感和歸屬感,同時也有禁錮感。作為個體的人享受著集體帶來的舒適——無論物質上還是思想上的——也隨時蠢蠢欲動著準備突破這層禁錮,逃離「苟且」去追求「詩和遠方」。

劉峰不厭其煩地被文工團的每一個人指使,甚至犧牲自己的利益把讀大學的機會讓給別人。這讓文工團員們很焦慮,因為他彷彿一道X光,照出了每一個人靈魂的心肝脾肺腎,讓所有的私慾和狹隘都顯得更加骯髒

於是他們也更加不厭其煩地去指使劉峰,好像藉此可以讓他嘚瑟個夠,也折磨個夠。

臟活累活搶著干

所以,劉峰的「耍流氓事件」是必然的,沒有林丁丁,也會有別的什麼事讓這個「活雷鋒」身敗名裂。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緊盯著劉峰,等著他從道德的山頂上被推下來,血肉模糊地站在更低的地方,襯托自己的「高尚」。

我無法成為「活雷鋒」,但我可以讓「活雷鋒」走下神壇,眾生平等。

老年的蕭穗子在旁白中說,多年以後,我們才明白劉峰的善良有多可貴。

不,那只是因為時過境遷後,每一個人都過得比劉峰幸福,地位顛倒,自己變成了山頂上的人,於是終於可以俯視下一個階級生活的疾苦,在閑暇中生出一絲憐憫來,又把這「憐憫」攪和進了回憶里青春的顏色,生出了「懂得」的錯覺

很殘酷,道德竟然不是人類的本能,而是偶然閃現的錯覺;很現實,我們都不會承認自己齷齪、陰暗和卑鄙,卻都在集體的掩蓋下迫害更弱的人。

所以何小萍當然理解劉峰,她就是那個「更弱」的人。在眾人對劉峰落井下石的這一刻,她像看到了另一個自己——被集體拋棄的、時代的孤兒。

六七十年代,中國當代史上最為敏感的十年,我們似乎能從文工團的小故事裡看到大時代的非理性,能在林丁丁等人的身上聽到「踏上一隻腳」的呼喊聲,能在劉峰和何小萍的身上看到被高帽子壓彎的背脊。

他們身在集體之中,一個太耀眼、一個太卑微,卻同樣格格不入;

他們都卯足了勁兒想獲得集體的認可(何小萍努力練舞、劉峰熱心助人),卻總是以意想不到的犧牲換來暫時的榮光(何小萍成為英雄卻瘋了、劉峰在戰爭中失去了手臂);

他們都在舊的時代中找不到位置,也同樣逃不過新時代的碾壓。

獨臂與瘋子

是的,理想主義的時代過去了,懷抱著理想的劉峰和何小萍也隨著時代一起隕落了。

而躲藏在集體中渡過了安穩青春的林丁丁、郝淑雯、蕭穗子們,去了國外、嫁了有錢人、成為了作家,輕易地撕碎老戰友堅持要開具的借條,輕描淡寫地說「我們的戰友情就值這一千塊嗎」。

真的,有資本的人才有資格寬容和大方。

那不是馮小剛濾鏡下的「戰友情」,也不是劉峰與何小萍零零散散的悸動,那是被大時代狠狠碾壓過後碎成殘渣的兩個破碎的靈魂,互相依偎才能得到的一點溫暖

一個從來無關善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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