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船死了,它在青山區有一場葬禮

這是一艘船的葬禮,也是曾經「鋼鐵王國」的輓歌。

2016年,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大背景下,寶鋼、武鋼合併重組,武鋼整體無償劃入中國寶武鋼鐵集團有限公司。

隨著武鋼的沒落,以重工業為生的武漢市青山區失去了發展動力。曾經的「鋼鐵王國」大勢已去,偌大一個武鋼城在嘆息中等待著改造。

青山區提出了「一區創新引領、三城轉型再造」的戰略,計劃將沿江帶打造成濱江商務區。為了實現環保綠色的發展,政府展開了對江灘的改造,關停、遷移沿江的工業船隻。於是,老吳的船就這樣被判了死刑。

老吳的船「死」了

我們第二次見到老吳時,他穿著嚴重褪色的牛仔褲和沾滿泥的工裝鞋,從江邊走來。他摘下小墨鏡,咧嘴一笑,在磨損的挎包里翻找現金。

「上次拜託你幫我買個U盤,把我拍的視頻拷下來,拷了吧?」

老吳名叫吳偉,曾是武鋼的工人。2000年左右,武鋼鼓勵有技術的工人到更合適的崗位以提高效率。於是老吳買了三艘船,在青山區的江灘邊辦起了運輸砂石料的生意。來自漢口、湖南等地的砂石料運到紅鋼城碼頭,經過老吳這道中轉站,運輸到岸上的工業企業。

攝影:耿直

在江灘的背後,矗立著一棟樓。耿直說,第一次見到這棟樓,覺得它「很魔幻」。那時正是2017年過年期間,江邊草莽一片、荒涼冷清,只有這棟樓發著光,樓體上升起一個巨大的氣球,寫著「雞年好」。這棟樓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耿直是在四川美術學院就讀的青山人。在那次攝影採風時,他遇到了同樣對攝影感興趣的老吳。老吳說:「你是專業的,我也給你看看我拍的東西。」耿直沒想到這個看似普通的老頭也熱衷於用鏡頭記錄生活,而更讓他驚奇的是拍攝內容。

除了船上種植的花草、江上的落日餘暉,還有老吳打著赤膊和朋友喝酒、開快艇飆船的畫面。老吳告訴耿直,飆船的時候要放楊坤和汪峰的歌。

「我覺得他是個民間藝術家,土酷土酷的。」耿直說。

老吳的髮型是兩邊剃光,中間留長。是他自己用剪刀和刮鬍刀修的

攝影:耿直

老吳曾經開著快艇拍視頻,他說江上的拍攝視角很美

7月,耿直再次來到江邊,發現那棟樓已和周圍的環境和諧相融,倒是紅鋼城碼頭在幾棟現代化的大樓的包圍中,顯得有些突兀。與此同時,青山區正在加緊江灘清障工作,清理清運碼頭、砂場、砂石,拆除建構築物和障礙物。老吳的船,以及周圍一些國企的船,均在整治之列。

牡丹號前的一片地方曾是老吳的船的所在地

其實老吳的船早已在2009年就已失去了工程船的作用。其中兩艘船因年久失修沉入江中,剩下一艘逐漸被改造成生活用船。

11月,青山區政府下達了紅鋼城一號碼頭的關閉決定。

面對這艘廢棄的工業老船,一個肉體將死的「鄰居」,耿直和他的同學希望用一場藝術創作,做一個紀念、告別。

攝影:李愛國

耿直和同學們的原計劃是召集藝術家在12月6號到9號,在船體上進行藝術創作,但十一月底、十二月初斷水斷電後沒過兩天,老吳的船就被拆了。

老吳回想起拆船的情景。

「派人上來拆的時候真是快。他請我出去,說『出去喝口熱茶』,我說我不去,『買瓶汽水,走走走』。好,一走。我想回去看看,他說『不用回去,回去要難過的』。回來一看,船的頂沒了,就這個樣子了。」

船上的舊物中,他只要回一台發電機,因為想到過兩天耿直他們要用。

尚未搬走的船屬於國企,協商後將移至江夏區

「真是欺負個人啊……沒有集體啊,沒有團隊啊,一個人在外面單飛,很容易遭別人『砰』一聲撂下來。」

船的葬禮

因船體拆除,創作地點改在紅鋼城一號碼頭兩個廢棄的躉船船體上。四川美術學院聯合湖北美術學院,邀請藝術愛好者共同為這艘船進行藝術創作,用繪畫、雕塑、塗鴉、裝置、影像、音樂、行為等形式嘗試著留下一些關於那個時代的印記。

木頭在水中長時間浸泡,一些水生動植物附著在其上

余上揚在船的廢墟里撿來三根木頭,噴上白色和紅色的漆,當做在墓碑前上香。把蘆葦噴上紅漆,既是偽裝成墓前的鮮花,又寓意江灘後面一片區域的繁榮。他說三根香按這樣的高低順序排列有吉祥如意的寓意,算是對這片區域過去的祝福和對未來的祝願,畢竟這個地方終將是要被拆的。

夢諾亞和余上揚一樣,是湖美的學生。她說,這兩艘擱淺的躉船像植物一樣,在江灘上「種」了很多年,它斷裂的鋼筋像樹根。她要把這兩棵植物的根好好種植起來,澆水施肥,像對待一個生命。

這件名為《總有陽光照進你的生活》的作品也是夢諾亞創作的。她說,船體肯定有很多小洞洞,會射進陽光,所以她撿了一些有洞的廢棄物品,在上面用黃色畫出陽光的軌跡。現在這個碼頭要關閉了,船長的最後一艘船也沉了,但她希望太陽每天都會升起,每天都能有陽光照進生活。

在老吳打撈上來的生活用品中,鮑有酒選擇了一些容器組合成了一個新的「船體」,製作了一個「沉船遊戲」。現場觀眾可以把石子投擲進容器,直到「船體」越來越重沉入江中。然而有些滑稽的是,「船體」浮力太大,最終沒有沉沒。

這艘小船永遠漂著,但老吳的大船永遠沉了。

朝夕團隊利用廢舊鐵網做出籠子造型,把老吳打撈的廢舊物品和他們從舊貨市場收集的老物件掛在網上,創作了作品《網生》。參觀者走進籠子,在滴答聲中就可以感受到歲月的流逝。

老吳自己也在船的遺址上豎了根木頭,做成人的造型。這根木頭孤獨地站在那,寂寞、安詳、寧靜、死沉,但是有形象、有樣子、有派頭。老吳在木頭上畫出眼睛鼻子:「你看我把它一畫,面貌畫出來了。」

耿直哼著《美麗的梭羅河》的旋律,捏碎手中的泡沫板,閉著眼睛緩緩地繞救生衣走了一圈,彷彿出殯的人撒紙錢。這是一場船的葬禮,旋律是船的輓歌。

別了,我的好鄰居

此次展覽的主題是「好鄰居」。

前來觀展的人中,有一些是青山區的當地居民。

李愛國是武鋼石化廠的退休工人,他對展覽中一件名為《打碼頭》的行為藝術有感而發,在一件互動作品上寫下了「武漢碼頭城市」。

他介紹了「打碼頭」這個詞本身的含義。「打碼頭就是江湖上稱霸一方的,我到你這個地盤來了,想壟斷這個地盤,就打,誰厲害就誰把這個地方打下來了。武漢話里叫『鬥狠』。武漢人好像說話很粗魯的樣子,不是很溫柔,說話別人都以為是吵嘴。這裡面有碼頭的性格,遺留的文化,武漢人豪爽就是這個道理。」

工人正在清理江灘上的沙土,鋪上新磚

根據青山區的規劃,這一片的江灘將建成新的公園。

這裡曾經也是一個公園,雖然遊樂設施上銹跡斑斑,但不妨礙周邊居民對它的喜愛。耿直的女朋友陳格平小時候常愛來這,她記得那時的公園裡有個又高又長的坡,坡上用粉筆和石子寫滿了「誰誰誰愛誰誰誰一生一世」。

陳格平看著正在鋪磚的工人,感嘆著「人類真是太強大了,建築工人真是太厲害了」。去年冬天,她穿著同一雙鞋來這裡,踩了滿腳泥,今天,在同樣的地方,已經鋪上了大片的草坪。

活動結束後幾天耿直帶著畫紙和油畫棒去看老吳,老吳畫下了自己心目中未來的船。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畫畫。攝影:耿直

因為在江上生活,老吳的手機常常掉進江中。有些拍攝的作品沒有及時保存下來,就餵了魚。有些視頻刻成光碟借給朋友看以後,就再沒有拿回來。他也不記得自己的微信密碼,丟了幾次手機後,就索性不用社交軟體了。

老吳過去的生活就像手機一樣掉進了江里,一去不回了。

耿直問老吳,船拆了以後怎麼辦。

老吳說:「你別這樣。生老病死,自然現象,花開花落,一年四季。你想把它留住,那就趕快記錄,你想它永遠存在,那是不行的,因為後續有人,它是為人服務的。你怎麼搞的替古人擔憂,替後人著急了,怎麼玩出多愁善感來了!」

船沒了,但老吳還是喜歡當年飆船時候聽的汪峰的歌,有一首叫《旅途》,裡頭有句歌詞:天快亮了,我要走了,我肯定不會把你吵醒。

老吳的船走了,葬禮也結束了,熱熱鬧鬧的江灘依舊著它的熱鬧,如同它從未來過。

記者 | 沈羿 邱彤 張穎鈺 王紫宜 王韻

攝影 | 沈羿 邱彤 張穎鈺

編輯 | 江婧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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