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盡潮起潮落……

1.執念：

他回來了。

她不敢相信，狠狠掐自己。

很痛，真好。

她想問他這麼多日子去哪了？

為什麼不回家看看？

話到嘴邊又咽下去。

她不想問了，

哪有人不想回家，

他一定經歷了很多苦楚折磨，

比如徒步跋涉了幾千里，

比如風餐露宿了幾十年，

比如遇上了傳銷組織，

比如墜入了峭壁懸崖，

她想。

不重要了，回來就好。

她陪他看電影，

看他從前一直推薦她看而她始終不感興趣的電影。

她聽他講工作中時發生的趣事。

那些他曾經不止一次說過，

在當時，

她不愛聽所以愛答不理的故事。

這次不一樣了，

她探著腦袋看著他，

盯住他嘴唇，

認認真真收集他的一字一句，

不斷詢問細節，

「是哪個戰友？」

「那他是哪裡人呢？」

「你們是去部隊之後才認識的嗎？」

「後來還有聯繫嗎？」

「他現在在哪？在做什麼？」

這一次，

她使出渾身解數，

讓他講得更清楚，更盡興。

可他忽然轉了話題，

聊起他們的從前。

奇怪，他說的事情，

她一件都不記得。

她盯著他的臉，

天！

那不是她男人的臉。

委屈又害怕，

她大哭起來。

淚眼模糊下，

那張臉開始扭曲起來。

枕邊空無一人，

一場夢，讓人淚流滿面。

是不是，

每一個失去至親的人，

都有一個不斷重複的夢境，

一個，

夢裡掐自己會疼的夢境。

2.爭吵：

他又把他父母接過來了，

一雙灰撲撲的鄉下老人，

坐在嶄新嶄新的乳白色細皮沙發上，

格格不入。

就好像，

阿瑪尼手絹包裹著兩顆臟土豆。

她挑刺，

罵他不收拾房間，

罵他亂丟臟衣服，

罵他不去接小孩，

罵他又不沖廁所……

她是在挑刺，

沒有一句帶老人的名諱，

句句卻都是罵給老人聽的。

要知道，

他一貫如此，

老人不在時，

她不為這些生氣的。

她的尖嗓子響徹每個房間，

老人眼神退縮著，

嘴唇囁嚅著，

他的火氣滋長著。

一場惡戰終於爆發，

年邁的父母連哭泣都是無聲的，

淚水滾過溝溝壑壑的臉頰，

他們戰戰兢兢地來，

縮手縮腳地呆著，

悄悄摸摸離開。

留下一包黑乎乎的芝麻葉，

三個白酒瓶裝的香油……

他心如刀絞，

一場因愛而起的婚姻，

終究落入了為了孩子委曲求全的深淵。

當然，

她會說暖心話哄他，

聽著聽著，

他好像也覺得不再那麼在意了。

然而，

被甜言蜜語包裹的真相是：

架真的吵了，

氣真的生了，

心真的傷了。

一場爭執過後，

兩個同床共枕的人，

愛還在，

卻無法互相喜歡了。

3.意外：

他忽然就倒下了，

一米八的漢子，

如一堵遮風擋雨的厚牆，

轟然塌陷。

早有預兆的。

半年前，他偶爾提過：

「最近莫名其妙頭疼地厲害。」

倒不是不關心，

她當時就勸他去醫院檢查，

可他說工作忙，一直拖著。

她再催，

他便笑言：

估計是最近連軸轉，太累了。

等項目忙完，

自然就好了。

項目終於忙完了，

他倒在了慶功會上。

同事拿他的手機打給他，

只一句話就讓她雙腿一軟：

「嫂子嗎？你快……快來啊！哥，哥不行了……」

4.原來：

她花光了積蓄，

她賣了車和房子，

她借遍了親朋好友，

從前他們為錢爭吵，

如今想想多可笑。

原來，

他好好的，

比什麼都好。

她不信神佛，

卻哭著求老天放過他。

「我知道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

她跪在病床前，

嚎啕著。

5.失去：

老天，

很殘忍。

不給她，

改過的機會。

他走了，

150斤的人，

火化前，

只剩下不到70斤。

他的模樣看起來有些猙獰，

皮包骨頭，

眼窩深陷，

可她卻發現自己是那麼那麼愛他，

即便他已失去從前她愛他的所有理由。

原來超越相貌、超越物質、超越時間的愛情，

在這煙火人間，遍地都是。

只是擁有美貌，擁有物質，擁有長長餘生的人，

被外物障了雙眼，

看不見。

6.獨活：

每個女孩在年輕時都曾刁蠻任性，

但大多數都會在成年之後被治癒。

她的王子倒下了，

她的公主病，

也痊癒了。

下午六點三十三，

她拉開窗帘，

看見太陽出來，

金光燦爛，

太陽里又掉下雨來，

一粒一粒的太陽雨，

飛在明晃晃的日光里，

像是琉璃珠子，

細膩溫潤。

放假的時候她獨自去了舊校區，

荒廢久了，

籬笆長了枯草，

籃球架印著斑駁漆痕，

誰曾在那裡刻下過愛誰恨誰的話語，

早被歲月磨平了。

她終於想起，

曾經兩人手一牽，

就是海角天邊。

原來最初的最好，

原來什麼都不需要。

她獨活，

卻不覺得孤單。

心裡有他，

路上有雪有花有陽光，

有下課的鐘聲和疲憊的說書人，

故事裡，仲夏夜繁星滿天，

小樹抽出了新芽，

淡紫色的小野花，

開了一番又一番。

我終於到達，但卻更悲傷。

一個人完成，我們的夢想。

7.爸，媽：

她把年邁的老人接來了城裡，

她給他們端吃端喝，

她帶他們去旅行，

她比親閨女還孝敬。

她沒有改嫁，

她依舊叫他們：

「爸，媽。」

親臨都很喜歡她，

他們說：

看人家小邵媳婦兒！

哪怕男人走了，

對公婆，

還像爹媽。

8.無題：

故事講完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好在，我們置身事外。

或許，我們也身在其中。

好在，失去的章節還未發生，

煩惱的我們，

還有機會，

將結局改寫。

落葉斑駁苔痕長長，

像無數塵埃落定的人生。

人們說地球是圓的，

所以背道而馳也會再相逢。

這不科學，

沒人能保證我們的生命足夠走完這個圈，

沒人能保證我們背道而馳的路線剛好在同一個圓上。

那麼，我們要走過多少冤枉路，

才能有幸在風景秀麗的地方再次互相問候一句好久不見？

如果能夠拉平時間和空間俯視這一路錯過的概率有多大，

就會懂得，

做過怎樣的跋山涉水，

等過怎樣的蹉跎時光，

有過怎樣的辛酸迷茫，

鬧過怎樣的不可開交，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所有苦澀和孤獨，

都有了歸途，

此刻有人回來了，

並將陪你走下去。

9.釋懷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卧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人間豈能皆是春，總有寒雨摧落花。

不要細數委屈，要話留下你的人。

這樣才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