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與「抑鬱」同行的這幾年(一)
夫人說
「抑鬱症」是近些年來一個特別的熱詞。對於它,我們很多人都不甚了解,也容易望文生義。更多的人是在社會新聞中、在朋友圈的帖子里,看到抑鬱和它的後果——低落、病痛、失眠,乃至死亡。本文是一位可能的抑鬱者的自白,讓我們真切地走進她的現實生活。
撰文:路眉
責編:陳墨、李汪洋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直到今天,我也不能確定這幾年來我是不是得了抑鬱症,因為我從來沒有去看過心理醫生,也沒有相信過網上的各種測試。
第一次情緒崩潰
2010年大年初六下午,當時我在整理行李箱,準備乘晚上的火車回北京上班。我一邊收拾衣物,一邊在心裡想著未來兩個月的工作計劃。想著想著,突然就覺得自己不行了,整個人都被悲傷淹沒了。我放下衣服開始哭,我媽聽到聲音走進來,我抱著她嚎啕:「我再也撐不下去了,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出門,我再也撐不下去了。」那天晚上我從家裡哭到火車站,從老家一路默默流淚到北京。我媽怕我出事,一路陪著我,後來她說她當時連廁所都不敢去,她當時以為我只是工作壓力大,發泄一下就沒事了,沒想到那只是一個開始。
其實我知道那次崩潰不是開始。從2008年夏季開始,我每隔一段時間就覺得很難過。難過的時候,我就去坐地鐵,前兩站醞釀情緒,從第三站開始哭,有時候哭著哭著,情緒好一些了,就在地鐵站里的衛生間補補妝,然後出站逛逛街、吃點東西,晃悠到晚上再坐地鐵一路哭回來。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慘的事情,就是難過想哭。當時我還跟朋友開玩笑說,我的眼睛是蓄水池,隔一段時間就得想辦法放放水。
2009年下半年,工作很忙,幾乎每天都忙到凌晨入睡。每天都覺得很疲憊,行動力嚴重下降,注意力也難以集中。起床變成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每天早上六點鐘就醒了,在腦海中一遍遍演練著「翻身坐起——穿衣服下床——洗澡吹頭髮——出門吃早餐」,仔細想每一個細節,鼓勵自己「起床,快起床」,可是就是沒有辦法轉化為行動。我開始常常遲到,每天都餓著肚子去上班,一路上有無數次想逃回家裡的念頭。主動交流也變成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每次打電話或者發言之前,我都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設,在腦海里演練無數遍想要說的話,臉也越來越發燙。我能在街上和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聊天,卻不能夠跟有工作關係的領導、合作單位直接對話,能用電子郵件和簡訊、QQ留言的就決不打電話,能打電話的決不面談。一聽到別人評價我,面部表情就不自然,就渾身不自在、焦慮、煩躁,不管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不管對方是善意還是惡意。因為遲到、不及時彙報工作進度和聽不得批評(其實表揚我也同樣聽不得,只是領導沒有注意到),我和頂頭上司之間的關係也越來越緊張。2009年11月,因為我不在狀態導致工作失誤,幸好同事們都幫我補救,才沒有造成更大的影響。我一邊感念同事們的傾力相助,另一邊開始陷入自責,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不適合這份工作。到2009年底,世界都變得麻木了。如果說以前我覺得世界是無限延展的,那麼當時我覺得世界是不停收縮的,縮到最後變成一層保鮮膜,把我整個人緊緊裹住,把其他人都隔絕在外。我甚至能感覺到這膜只有薄薄一層,只要戳破它,外面的新鮮空氣就能夠進來,可無論我怎麼掙扎,都無法戳破它。我越掙扎,它就貼得越近,最後我動彈不得。
回鄉休養
2010年那次崩潰之後,我和同事交接了工作,開始了休假。先是在北京晃了幾個月,每天看看展覽、逛逛故居、看看話劇,情緒還是沒有好轉。2010年5月,我回到爸媽的家裡,開始了「隱居」生活。不想出門見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來家裡看我。我也不想和別人交流,因為措辭什麼的很費腦子也很累,而且無論怎麼精心措辭,別人聽不懂也還是聽不懂。每天最多的時候就是躺著,想,想,想起很多很多事情。我覺得自己每秒鐘都在思考,腦子每秒鐘都在高速運轉,卻又說不出自己具體在想什麼。我很累很累,覺得腦袋特別沉。我想讓大腦停下來,試圖放空大腦,什麼都不想,可是我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做到。我覺得自己連睡覺的時候,神經都是緊繃的,沒法放鬆。睡覺時也噩夢不斷,最常做的兩個夢,一個是被精神病院的一群病人追殺,我不停地跑,最後躲進醫院太平間停屍床上的白床單下;另一個是我坐在高中教室里考試,拚命寫拚命寫,可是試卷上就是留不下半個字,我急得不停地哭,卻沒有眼淚。
我每天都在內疚、自責,覺得過去很多事情,自己都沒有做好,如果做好了,自己今天可能是另一番樣子。「如果當時怎麼樣怎麼樣,那麼就好了。」越是這樣想,越來越覺得自己沒用。我也會安慰自己,「那時只是一個孩子,又怎麼會想那麼多呢?」「那時即使那樣做了,也沒什麼用的!」這樣一想,更覺得自己很渺小,努力生活好像也沒有什麼意義。我知道父母非常擔心我,這是最讓我痛苦的。「如果當初沒有生下我就好了,如果生下的是別的孩子肯定比我省心。」家裡的親戚們,媽媽的閨蜜們,都知道我在家休假,經常問我媽我的情況,這是我最煩躁的時候。我希望自己是個「隱形人」,她們都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我從小到大都是她們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現在連工作都做不下去,她們會怎麼看我父母呢? 「想到爸媽要因為我淪落到被人同情,我真希望自己就這麼死了算了。」
在那段休養的日子,我特別感激我的父母。那時,我常常遷怒於他們,可他們從來沒有指責過我。我和我爸關係比較淡,溝通交流基本全靠我媽轉達。那幾個月,我媽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你不要擔心,媽媽知道你很痛苦。媽媽想幫你,你爸也很關心你。我們也不需要你怎麼樣,人都有累的時候,累了就好好休息。」在我情緒還不錯的時候,我也會向她道歉,因為我的情緒問題把他們的生活也搞得一團糟。
「有什麼辦法呢?父母不就是這樣嗎?有了你這個太陽,我們都變成圍著你轉的行星。」「你以前是多陽光的女孩啊,你這次回來,我覺得你身上的陽光一下子都沒有了,整個人看起來都像在陰影里,沒有年輕人該有的活力。不要給自己壓力太大,不要對自己要求太高,年輕人要陽光有活力才好。」
她說這些,會讓我更自責。有時候,為了擺脫這種自責帶來的痛苦,我會對她發脾氣。也有些時候,這些自責會讓我真的去做一些她認為對我有幫助的事情。比如有一次,她非要我跟她去爬山,爬到山頂非要讓我對著山谷大喊,說這樣可以釋放壓力。我站在山頂,望著遠方的海島,真心希望自己能像她說的那樣大喊出來,可是很快我發現,我連這個也做不到。「我真沒用」,這種心情又翻騰出來,我又遷怒於她,「幹嘛非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說罷,我怒氣沖沖地下山,一直到回家,我都不敢回頭看她。我當時隱隱約約能感覺到,自己每次沖她發脾氣,都是為了逃避內心「我真沒用」這個想法帶來的痛苦,因為我再也無力承擔這種痛苦,所以才轉嫁到最愛自己的人身上。可是當時我不想承認這一點,我不想承認自己是這麼卑鄙的人,有這麼不堪和齷齪的一面。
反思 ? 傾訴 ? 聆聽
2010年7月,我開始平靜一些了,基本能心平氣和地和我媽交流了。我跟我媽說,我很痛苦,我覺得自己是個懦弱膽小的人,是個沒有用的人,我活著也沒什麼意義。我媽特別不理解,不明白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後來我們倆達成協議,我跟她說那些讓我覺得羞恥的事情,但是她不能加以評價,因為我受不了被評價。
事件N+1:大二時,預防艾滋病宣傳大使濮存昕來我們學校做宣傳,招募大學生志願者去擁抱艾滋病患者,給他們送去鼓勵。我很喜歡濮存昕這個演員,也自認為是個有愛心的人。我查閱了很多關於艾滋病的知識,我知道擁抱並不能傳染。可是猶豫了很久,我都不敢報名。儘管知道不會被傳染,我還是沒有勇氣去擁抱艾滋病人,我只想遠離他們。「我是一個冷漠懦弱的人,我不像自己或者別人想的那麼善良。如果社會上都是我這樣想法的人,那麼……」後來看到一個年代久遠的調查,多數美國白人認為自己沒有種族歧視,但是多數美國白人希望自己的社區不要對黑人開放。我又有什麼資格指責別人呢?我嘴上說不能歧視艾滋病人,可是心裡連和他們擁抱都不敢。我就是那種既懦弱又偽善的人。
事件N+2:我當時所在單位的老大習慣夜間工作,每天中午到崗,工作到晚上10點多才離開辦公室。為了討好他,我們科長就拖著全部門人陪他加班。我們早上9點上班,每天下午4:50,科長就通知大家加班。如果你拒絕,科長馬上翻臉大罵。偶爾請假成功,她就會安排各個同事從6點到11點,不停地打電話問你各種跟工作相關但是無關緊要的小事,讓你不勝其擾。她還總是讓我幫她上小學的兒子查作業資料、做PPT。雖然我也很忙,卻不好意思拒絕。有一次她出差前,在商場買了一個箱子,明明商場有送貨服務,她卻執意要我花費2個多小時去幫她取回來。沒有勇氣拒絕她,我想起來就覺得自己懦弱、沒用。
……
那段時間,我斷斷續續地把這些事情都跟我媽說了。常常是我越說越激動,她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指責我:「這些都是小事啊,你怎麼能把這麼小的事情記得這麼久?」有時她也忍不住想要開導我:「你要大度一些,每個人都有缺點,你要對別人寬容一些,別人也有別人的難處。世上沒有完全稱心如意的事情,要經得起磨練。」我知道世界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可是只有我把生活過得這樣糟糕。其他人遇到事情都知道怎麼應對,只有我情商低,應變能力差,什麼工作都不能特別好的勝任,總是出狀況。當然我也不是完全地不好,有時候,我也有那麼點兒信心,相信自己可以好起來,眼前的情緒問題,只是暫時的,只要我打開心扉,多接觸世界,以我的能力,我會做得很好,未來還是很光明的。可是這樣的時刻往往持續不了多久,就會有新一輪的挫敗感襲來。
作者的心路歷程還沒有結束,明天將繼續推送後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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