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不在:馬克思主義的全球變異和逃逸
共產主義這個近兩百年來最大的社會想像,已經深刻地塑造了當今世界。從這個角度,或許也可以說,馬克思主義其實從來就沒有失敗過,只是它不斷地在修正和變異,且已經擴散得難以分辨其形狀,但它依然會成為影響未來樣貌的顯性或隱性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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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軼
編輯:xd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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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直到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學說史還局限在歐美範圍內,那麼從十月革命開始,它顯然已經成為了一部全球史。當它遭遇到世界範圍內各個地方語境,尤其是和當地的政治形勢、文化傳統進行重新組合的時候,原本發生在歐洲的對馬克思主義學說的修正,就變成了前所未有的大規模變異,甚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體量,企圖逃離經典學說的引力。
1924年,列寧帶著巨大的遺憾在蘇聯去世。在此後的時間裡,如果把布哈林的觀點看成是蘇俄建國初期的急就章,把斯大林主義看成是對列寧政黨學說的放大,再把托洛茨基的觀點看成是圍繞斯大林主義的批判,最後把蘇共二十大延續到戈爾巴喬夫時期的一系列政策,看成是對斯大林主義捅出簍子的修修補補,那麼,基本上長達半個多世紀的蘇聯時期,在思想觀念上的貢獻幾乎為零。而在東歐,除了盧卡奇的著述產生了一些燦爛之色外,二戰之後東歐的非斯大林的革命思想發展,幾乎完全被蘇聯的強大壓力所遏制而未能充分發育。蘇共二十大之後,東歐各國都在尋找替代斯大林主義的方案,看起來只要是反對斯大林主義的,各種理論都會有市場,但即使是這種病急亂投醫的嘗試,仍然反覆被蘇聯的干涉所打斷。
相比南美的社會主義實踐在初生階段就被美國所扼殺——墨西哥諺語:「離上帝太遠,離美國太近」——東歐的悲劇則在於「離上帝雖然不遠,但離蘇聯實在太近」。劇變之後的東歐,並沒有讓人看到太多從社會主義遺產中生長出來的新東西,就急匆匆地投入了資本主義陣營和本地傳統宗教的懷抱——東歐各國在劇變之後生髮出的藝術成就,其實更多來自宗教傳統母題的滋養,以及西歐消費市場的支持。
作為最早以國家形態和蘇聯決裂的南斯拉夫,發展出相對獨立的被稱為「實踐派」的革命理論體系。南斯拉夫時期的那些社會主義不少理論家有當游擊隊員的經歷,既有鬥爭經驗,又可以討論認識論、倫理學、美學等等問題——因此可以想像,南斯拉夫的社會主義哲學脈絡為何會在解體之後誕生齊澤克這樣的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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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洛維尼亞社會學家、哲學家、文化批判家、左翼學者齊澤克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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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斯拉夫政治和思想,以反對斯大林為基礎:允許了工人聯合會的自治,企業的所有權和經營權得到了分離。看似這樣的基層自治組織和自上而下的中央計劃能達成制衡,或者在妥協中進行矛盾調和,但實際上,這種妥協往往爭論不休,甚至自行其是,還造成各個企業的盲目生產,國家也無法兼顧基礎建設。
整個國家的實踐在左與右的膠著中,產生著巨大的相互制約,彆扭地糾纏在一起:既強調地方的自治,地方的各自為政又阻礙了統一市場的形成;在整個政治氛圍方面,既有一定的言論自由,但又受制於嚴厲的警察控制手段,也就是說,知識分子既可以發表措辭嚴厲的抨擊言論,但這並不代表不會被投進監獄……
從反對錯誤的實踐出發,不一定就會導向「正確」。
如果說馬克思主義觀點在西歐諸國的左翼運動中,一直就沒有佔到絕對主導的影響,那麼到了30年代的法蘭克福學派這,就更加清晰地斷裂開來。然而,這種所謂的「斷裂」,很難說在多大程度上仍然深受馬克思主義觀點的影響,畢竟在反對資本主義的同一陣營里,馬克思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一直就在發生互動。
在戰後資本主義陣營的歐洲,因為社會福利水平的整體提高,很難說還存在著馬克思所描述的那種處於極端困境中的無產者——很大程度上,那種殘酷的遭遇被日益加深的全球化轉移到了歐洲之外的地區。所以,資本主義陣營里的歐洲知識分子做出的判斷,往往很難擺脫自身所處區域和學科的局限。儘管他們還兼具某些正統派的馬克思主義觀點,比如否定改良派的立場,批判代議制民主的虛偽,但更多繼承的還是「修正主義」的傳統,而且更多地針對知識分子群體發起思想意識的革命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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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克海默(左前方),阿多諾(右前方)與哈貝馬斯(背景右方),他們均屬於法蘭克福學派 圖片來源: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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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克福學派非常懷疑無產階級的革命作用和解放作用。最終,他們在政治學說的層面完全拋棄了馬克思,只是把馬克思主義作為分析和批判現有文化的出發點和輔助手段。所以,法蘭克福學派大部分的論述是關於社會和文化的,著力於對「物化」的社會影響做出批判,進而再延伸到文化藝術界,演變為對各個學科「體制異化」的批判:比如拒絕社會對個體的角色分工,認為每個人的能動性可以去決定自己的命運。法蘭克福學派的觀點表現為更多的靈活性和更少的獨斷色彩,總體上都有模糊和不連貫的特點。霍克海默提出的「開放的辯證法」,也是頗具相對主義色彩的探索——這些都是今天西方文化藝術界無可辯駁的主流學術主張。
戰後西歐各國的馬克思理論發展動力主要來自法國和德國,義大利則誕生了不少用類似表現主義或超現實主義的語言形式對思想史進行重寫的大師。
在法國,對於物化的批判更多地和精神分析、生物學、美學結合起來,所以和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一樣,在剔除了工人階級特殊歷史使命這個馬克思主義的基石之後,他們所說的革命,指向的是「感受力」、「日常生活方式」、「相互關係」:列斐伏爾對後世城市景觀規劃的學科影響巨大,阿爾都塞的研究結合了人類學,朗西埃則借鑒了美學所做出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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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阿爾都塞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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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似曾相似的隱性和顯性的馬克思主義基因仍然在當前發揮著影響,也形成了重大的困擾。如果說啟蒙運動把人從宗教神話的困境里解放了出來,那麼法蘭克福學派的貢獻就在於把人從關於革命神話的困境中解放了出來,但這個邏輯走到道路的盡頭,依然是帶有極強慣性的動作——對任何的先驗性進行「勇猛」地否定(如同高分貝的口號呼籲),甚至有點像一出滑稽的表演,但又極其缺乏想像力——這種「解放」本身意味著什麼,目前大多數的答案都難以讓人滿意。
這場由批判延伸出來的「解放」運動,雖然看起來是一種「更高級」的思維方式,但卻塑造了一個毫無生氣的「異托邦」世界。對理論理性的維護,甚至包括反理論理性的主張,都無法阻止它走向最終沉寂的衰敗。
在法蘭克福學派中,最有趣的異類應該算是馬爾庫塞。他被稱為六十年代歐洲學生運動的意識形態領袖。他把關注焦點從工人階級那裡轉移到學生、激進派少數分子和流氓無產者身上(也包括在經濟技術上落後的國家民族),他認為這些人代表著「不成熟、不充分」的力量,他們的結盟,他們的造反是關鍵性的因素,即便這些造反運動本身看起來不足以對現實產生什麼改變。馬爾庫塞不想要依靠工人階級的原因,是因為在當時的西方陣營里,工會已經成為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的一部分——在後來五月風暴和日本學運中,工會確實站在了和政府保持一致的態度上呼籲維穩。這種尷尬導致西方陣營的共產黨在70年代普遍被民眾所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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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裔美國哲學家、社會學家和政治理論家赫伯特·馬爾庫塞 圖片來源: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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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去除工人階級」,馬爾庫塞提出的馬克思主義還包含了「去除歷史」。這是指對未來的展望不應該來源於對歷史變化的研究(他非常反對認識論和傳統歷史學研究在時間線上對社會變化進行觀察的思維邏輯)。簡單概括就是,「做決斷不必回看歷史經驗,要根據當下的形勢『就地發明』做決斷的方式」。
馬爾庫塞還會強調「去除學科崇拜」,破除邏輯、數學和經驗科學的這種學術權威——這點暗合朗西埃在「不教而教」例子里提到的Jacotot,儘管馬爾庫塞的思考路徑和後來的朗西埃完全不同。
既然是如此劇烈的顛覆,這股力量必然訴諸於暴力,因為這代表了「更高」的正義,這個「更高」正是相對於現存社會秩序而言的。所以在馬爾庫塞看來,青年造反運動如果被限制在合法和非暴力的界限內是非常荒謬的。
馬爾庫塞嚴格意義上來說不像是一個哲學家,而是一個用哲學話語來高聲宣讀尚未到來之未來的「啟示錄」朗讀者,一個「當代的彼得」——彼得在世的意義,就是宣布耶穌是基督,至於耶穌該如何描述,那不是彼得的工作,而且那也是不可能的工作——所以對他而言,沒有必要去描述清楚他所聲稱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因為這個未到來的世界是事先無法描述的。我們只需要被「告知」:必須徹底超越現存的社會,進行一場「總體的革命」,發明創造一種新的社會環境。
就算是如此激進地、反對理論理性的主張,仍然誕生自理論理性的「硬幣的另一面」——古希臘神話中納西索斯因完美而自戀,因自戀而逐漸走向封閉,直至最終坐化。歐洲知識分子高度發達的理性思想,將文明拖入慢性自殺的發展,肯定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繼續,但作為馬克思主義在當前歐洲癱瘓無力的一種證據,卻是有力的。
20世紀後半段對馬克思主義發展最大的貢獻無疑來自中國,因為從幾百年來被君主專制壓迫、占人類人口五分之一的民眾實踐中提煉出了的馬克思主義的經驗教訓。中國實踐里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包含了對等級壓迫的深切痛恨,但同時又保留了對壓迫力量的敬畏——這種複雜還包含了:普通民眾對特權階層文化,既徹底的不信任,但又不得不徹底依賴;一方面既讚頌勞作帶來的身體充實感,又鄙視將自己置於被壓迫底層的勞作;這種矛盾,在中國傳唱百年的底層民歌里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既有蒼茫悲涼的哀嘆,也有調侃和喜慶。
如果把這種矛盾性看成是所有被壓迫者的普遍共性,這是否就意味著:佔全世界90%的人群,都有類似特性?無論他們來自什麼民族,信仰什麼宗教?或許,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實踐,其意義不在於評判經驗和教訓本身的對與錯,而在於思考,提煉自這個擁有最大規模和體量的人群的經驗和教訓,到底對全世界意味著什麼。
林彪曾說,要把農村包圍城市的鬥爭策略,放到全球的範圍里去實踐——中國的革命模式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全世界被壓迫的群體中複製,很難論證。畢竟,體量規模的擴大,不僅意味著力量的疊加,還意味著相互之間的對立、割裂可能更加嚴重,組織的難度也更大——但這,至少是一個視野廣博、特徵鮮明的實踐策略。
中國的革命在戰爭年代走的是依靠多數人口的草根路線,要在這樣的人群規模中進行實踐,領導者很難不宣揚帶有實用主義色彩的政治策略,這種實用主義和英國保守主義政治里邏輯嚴密的實用主義思想完全不同。中國領袖的思想幾乎全是實踐格言,包括改革開放之後的鄧小平理論也全部都是——這些格言警句能讓人記起來,並不是因為什麼精彩的邏輯思辨,而是因為幾乎全部都和指導實踐工作掛鉤,而且頗具幽默感。或許,中國的領袖沒有建立起深刻理論的能力和外部條件——以至於熟讀馬克思經典的知識分子來說,可以輕鬆地找出《矛盾論》里有關辯證法論述的漏洞——這種幾乎沒有什麼哲學深度的中國式的實用主義最大的特點就是百無禁忌,直至今天,也在以儘可能大的規模和儘可能快的速度,把中國的實踐帶離馬克思,或者說與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脫鉤。如果這種「遠離」或者「逃逸」,可以被稱之為貢獻的話,中國實踐的另一個巨大貢獻,就是證明了馬克思主義學說與其他思想相比,擁有更好的延展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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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躍進時期宣傳畫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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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馬克思和巴枯寧之爭,到開始變得有點複雜和戲劇性的盧森堡和列寧之爭,再到現在完全碎化、擴展得無影無蹤的現實中的社會主義思想觀念,共產主義這個近兩百年來最大的社會想像,已經深刻地塑造了當今世界。從這個角度,或許也可以說,馬克思主義其實從來就沒有失敗過,只是它不斷地在修正和變異,且已經擴散得難以分辨其形狀。很難說它的繼續變化,不會成為影響未來樣貌的顯性或隱性基因——儘管那時候的世界,已經不是馬克思主義一開始所許諾的那個世界。
此時此刻,人世間呀
天昏地暗,陰沉長久……大人們說你死了小孩也說你死了
……時時側耳聽著後面……此時此刻,人世間呀天昏地暗,陰沉長久……來到祖先分離的地方……什麼也看不見
只見得一個,打扮得冷冰冰的人……喊他,他不答叫他,他不應——「那人是不是你呀?」「真的是不是你呀?」
以上文字出自《指路經》並改編。
致:一個幽靈,在陸地徘徊——為了對這個幽靈進行最後的圍剿,當代世界的一切勢力,都聯合起來了。
本文為《未來世界的馬克思主義基因》系列的完結篇,點擊以下文字即可回顧本系列先前內容:
廣記:未來世界中的馬克思主義基因(上)http://mp.weixin.qq.com/s/fw1yj2_nNdUgiBZ_XNTQfw
大激辯:「後馬克思時代」的內部分裂和相互鬥爭http://mp.weixin.qq.com/s/Zbyt7i02ZpYjDiWhsMpo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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