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聊文藝復興|黑衣修士與虛榮之火

今天要說的故事,發生在文藝復興的重鎮弗羅倫薩。商業經濟的空前發達和城市生活的高度繁榮造就了這個名副其實的藝術之都,然而,文藝復興的矛盾性在這個城市得到鮮明的體現。這一切要從歷史上聞名的黑衣修士--道明會說起。文藝復興早期兩個最著名的弗羅倫薩畫家都和這個道明會有著密切的關聯。

道明會,也叫多明我會或宣道兄弟會(Dominican Order, Order of Preachers),屬於中世紀的托缽修士派。聖道明(St Dominic of Guzman)是該會的創始人。這個修道會自稱為上帝的獵犬,熱衷於鞭刑和消滅教會異端。13世紀時羅馬教皇成立了宗教裁判所(Inquisition),是天主教的法庭,負責審判和裁決他們認為是宗教異端的人。教皇同時欽點道明會負責領導這項工作,這之後沒過幾年,道明會就被批准使用刑具了。由於他們的服裝是白色長袍外披黑色斗篷,道明會修士們被稱為黑衣修士(black friars)。雖然是由於服裝的原因,但這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稱號對於他們的作風來說再貼切不過了。

道明會修士 El Greco, A dominican Friar

著名的早期文藝復興畫家弗拉·安傑利科(Fra Angelico)就是道明會的修道士。安傑利科早年在他家鄉附近的一個小城市加入了道明會。後來,他搬到了弗羅倫薩的聖馬可修道院(屬於道明會),這才是他的藝術大放光彩的時機。在聖馬可,他在每一個房間的牆壁上都畫了畫 ,都是1439到1444年間完成的。

聖母領報 Fra Angelico, Annunciation, Fresco, Covent of San Marco

當時的宗教畫大多是由貴族或宗教組織委託的,一般來說贊助人越是身份顯赫,作品就越保守,而且常常使用天青色(lapis lazuli)、硃砂色(vermilion)、金箔等貴重的顏色或材料,以顯示其地位。然而,安傑利科甚少使用昂貴的藍色和金色的裝飾,樸素的色彩卻明亮柔和。聖馬可的這些濕壁畫構圖簡單自然,透視法則合理運用,人物表情透露著就安詳與平靜,充滿了樸實無華的美。

聖母領冠 Fra Angelico, Coronation of the Virgin, Fresco, Covent of San Marco

當時在弗羅倫薩權傾一時的柯西莫·美帝奇讓聖馬可修道院給他專門留了一間私人房間,他喜歡在那裡獨處。作為一個徹底的商人和政治家,他當然並不是道明會的成員,但勝在捐錢夠多。據說,正是由於柯西莫的勸說或激勵,安傑利科才開始裝飾修道院牆壁。這些濕壁畫作為文藝復興的傑作流傳至今。聖馬可修道院現在是一個博物館。

聖馬可修道院的一個房間,圖片來源:聖馬可修道院博物館 Fra Angelico, The Kiss of Judas, Fresco, Covent of San Marco

聖餐 Fra Angelico, Communion of the Apostles, Fresco, Covent of San Marco

弗拉·安傑利科並不是畫家的本名,意思是「天使一般的兄弟」。修道會裡的成員互稱兄弟,也就是弗拉(Fra)。而當時的普遍做法是進了修道會以後會重新取一個名字,那時他取了喬萬尼(Giovanni),因此同時代的人叫他Fra Giovanni Angelico (Angelic Brother John)。到了20世紀,羅馬教宗為安傑利科行宣福禮,以表彰其虔誠的一生,他因此正式得到「真福者」的稱號。安傑利科的畫總是給人優雅沉靜的感覺,這種溫柔與道明會對異端的鞭刑相去甚遠,畫如其名。稱安傑利科為「天使般的畫家」也不為過。

和安傑利科幾乎同時代的另一個歷史上著名的道明會修士,叫薩伏納洛拉(Savonarola)。這人並不是畫家,但他的事迹和文藝復興很有關係。15世紀末,薩伏納洛拉來到弗羅倫薩進行關於末日的佈道,竟然有越來越多的追隨者。薩伏納洛拉宣稱自己得到了神諭,可以和上帝交談。他反對文藝復興、反對音樂舞蹈藝術等一切娛樂、反對哲學、反對神學以外的學術。他說他看到了幻象,世界變得罪惡墮落,上帝之劍即將落下,末日將要來臨。

薩伏納洛拉肖像Fra Bartolomeo, Portrait of Savonarola, ca 1948, Museo di San Marco

瘟疫、戰爭這些一一應驗,加上1494年法國入侵義大利成功,彷彿就是預言成真。歐洲每逢世紀之交就會有人宣揚末日論,而且每次都有很多人相信,1500這個年度也是,弗羅倫薩人相信基督教里說的末日就要來臨。薩伏納洛拉宣稱,只要人們放棄生活中的享樂和奢侈,弗羅倫薩就可以成為新的耶路撒冷。薩伏納洛拉還宣揚放棄對人間財富的追求而投奔信仰,直接反對當時的教皇亞歷山大六世以及弗羅倫薩的主導家族美第奇家族,這受到中下層民眾的支持。在一個不太平的年代裡,宗教里的苦難是現實中苦難的表現,宗教里的救贖是這種苦難的嘆息。

法國入侵弗羅倫薩以後,美帝奇家族倒台逃亡,薩伏納洛拉於是借著這個政治真空崛起。當時1萬法軍踏進了這個城市,薩伏納洛拉前去和法國國王談判,說服了他和平離開弗羅倫薩,感激的弗羅倫薩人因此把這位修士視為先知。1494年到1498年這段時間,薩伏納洛拉實質上成了弗羅倫薩的精神和世俗領袖。他建立了「弗羅倫薩宗教共和國」,新法律反對同性戀(可以死刑)、反對通姦、反對醉酒、反對賭博。他強制關閉了所有酒館,還建立了巡邏制度確保街上的女人穿著得體。他大量焚燒藝術品和非宗教類書籍,銷毀「不道德的」奢侈品。1497年,薩伏納洛拉主導了一場「虛榮之火」(Bonfire of Vanities),熊熊大火燒毀了無數的文藝復興藝術品,一併毀掉的還有全城的樂器、畫像、雕塑、象棋等遊戲用品、女人的時裝、化妝品、鏡子、古典書籍、詩集等等和世俗享樂有關的東西。

著名的文藝復興畫家桑德羅·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的很多作品都毀於這場「虛榮之火」,然而這都是他親手扔進去的。波提切利最膾炙人口的作品莫過於這幅《維納斯的誕生》,愛神維納斯從大海中誕生,臉上卻帶著一絲愁容,掛著迷茫,讓人不得其解。裸體人像是薩伏納洛拉最反對的,更不用說這還是異教題材。不過還好這幅畫不在波提切利手上,沒被燒掉。

Sandro Botticelli, The Birth of Venus, c. 1486, Tempera on canvas, Uffizi, Florence

波提切利曾經熱愛古典主題,他的另一幅著名的《春》里,眾神在繁花似錦的背景中翩翩起舞,生氣盎然,是他對古代神話故事充滿想像力的演繹。(詳見瞎聊文藝復興|油畫是掛毯的山寨貨)

Primavera , Sandro Botticelli, late 1470s or early 1480s, Tempera on panel, Uffizi Gallery, Florence

古希臘的神話對於基督教來說就是異教。波提切利晚年沉浸於薩伏納洛拉的佈道,說他受到感召,開始深刻反省「墮落的」前半生,於是親自毀了他手上「不道德」的異教作品。可能由於很多畫都燒了,波提切利傳世的作品很少。至於失去了什麼作品已經不得而知了。

然而,薩法納洛拉反對經商,這事實上讓以商業為生的弗羅倫薩更加窮困。人們發現事情並不像薩伏納洛拉所說的那樣,上帝並沒有來拯救他們與水火之中,末日也沒有來臨。於是,弗羅倫薩人開始不買他的帳了。就在「虛榮之火」不久以後,有人挑戰薩伏納洛拉,要他走進火里以證明他是真正神聖的,他拒絕了。那以後,輿論的大潮就轉向了,一些人在他的佈道上起鬨生事最後演變成了大規模的民變。薩伏納洛拉的統治就這樣被推翻了,弗羅倫薩人回到老日子,照樣醉酒賭博娛樂樣樣不誤。最後,美帝奇家族回歸,繼續統治弗羅倫薩。

不久以後,薩伏納洛拉被指控信仰異教、散布末日謠言、偽造神諭、妨礙社會治安和公共秩序等罪名,在經歷了嚴酷的刑罰以後,他認罪了,承認了所有的事情都是編造的。最後他被處以絞刑,屍體被焚,行刑的地點就在「虛榮之火」曾經燃燒的那個地方。

下面這幅《基督神秘誕生》是波提切利在1500年創作的,據說受啟發於薩伏納洛拉的一次佈道。畫中表現了基督的誕生,天上人間無不是歡騰的景象。

Sandro Botticelli, Mystic Nativity, 1500–1501, Oil on canvas,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馬廄里,新生的基督身下的白布同時象徵了他未來的裹屍布,兩邊是前來慶賀的國王和智者。畫中的瑪利亞和基督使用了中世紀哥特式的傳統表現手法:他們倆的比例比周圍的人物景物都要大,這顯然是刻意為之,因為波提切利在之前的作品裡都能運用準確的透視法。天堂打開了一個金色的穹頂,天使們圍著圈跳舞。地上也有三個天使,正在把三個人從地上扶起來,後面有幾隻惡魔正在往地底逃竄。

這是波提切利唯一一幅簽名的畫作。畫面最上方有幾行神秘的希臘語銘文,大意是:此畫為1500年底所作,時值義大利危急動亂,我,亞歷山德羅,根據以下啟示作此畫,根據聖約翰所著啟示錄第十一章中的第二災禍所述,魔鬼被釋放蹂躪世界達三年半,在第十二章他將被束縛,我們將看到他在這幅畫中被埋葬。

因此,這幅畫的含義不僅是基督誕生,還有關於基督對人類的拯救和對災難的終結。由於當時社會的動亂,波提切利相信他正生活在大災難時期(Tribution,大災難是新約聖經中提到的一個事件,基督教有一派觀點認為大災難尚未到來,有一派則認為在古代已經發生過了),因此預言中的末日即將來臨。末日來臨的時候,就是最後的審判(the last judgement)之時,此時基督回歸,每個人的靈魂都要被重新審視,被詛咒還是被拯救,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就是在最後的審判時完成的。波提切利這幅畫基督的誕生,也包含了基督歸來、拯救人類、審判人類的另一層含義。

畫中地上那三個正在被天使扶起來的人,可能代表了被處刑的薩伏納洛拉和另外兩個追隨者,意思是他們在最後的審判來臨時會被重新正名、進入天堂。更有趣的是,這幅畫並不是波提切利慣用的板上油畫,而是布面油畫,說不定是畫家知道其中含有的政治信息過於危險,因此使用比較容易被捲起被藏起來的畫布而不是木板。這幅畫據說是波提切利畫給自己祈禱用的,有些觀點甚至認為《基督神秘誕生》是代表波提切利的臨終遺言的作品。這之後沒過幾年他就在貧困中去世了,結果這幅畫隱匿於世間達三百年之久,連波提切利這個名字也消失在世人的記憶中。

從1490年代到1510年去世,波提切利晚年沉迷於薩伏納洛拉的說教,因為他名聲變得不太好所以生意也少了,他的作品越來越少。相比之下,中年時期的波提切利意氣風發,1470年代已經擁有獨立的工作室,1480年代事業達到高峰,受到美帝奇家族和教皇的賞識。然而,到了晚年他的作品越來越朝著與新一代畫家相反的方向發展。16世紀文藝復興進入高潮,歷史上稱這段時期為high renaissance,而波提切利卻有點回到中世紀的哥特風格,因此,他曾被稱為「義大利繪畫主流中的局外人」,他雖然能夠熟練地運用人體解剖、透視法等15世紀的文藝復興技法,但卻沒有對它們的的發展做出大的貢獻。

波提切利的聲譽可能是被遺忘得最久的文藝復興藝術家,在那三百年間他的聲譽比起任何其他歐洲主要藝術家的聲譽都要黯然失色。他的繪畫仍然保留在那些教堂和別墅里,但已無人提及;西斯廷教堂里,他的作品被米開朗琪羅的給比下去了;《維納斯的誕生》其實從1815年就在烏菲齊博物館展出了,但鮮有關注。到了19世紀,一個英國年輕人在義大利買了一大堆便宜的古董畫,其中就有那幅《基督神秘誕生》,那時波提切利還是一個沒人聽過的名字。後來這幅畫輾轉了幾手,在1857年曼城的一個藝術展覽上被展出,從那以後,波提切利的藝術漸漸為世人所重視,他的名聲也有了質的飛躍,他現在是公認的文藝復興的大師。

波提切利被薩伏納洛拉宣揚社會墮落、末日審判的嚴厲佈道所吸引,從《維納斯的誕生》到《基督神秘誕生》,從宣揚愛欲到對神的皈依,他的轉變是價值體系的轉變,這說明藝術的世界總歸是藝術家的價值信仰體系的體現,而這終究又逃不開整個社會的價值信仰體系。

文藝復興是一個矛盾的時期,一方面對人性和世俗生活的關注開始萌芽,另一方面社會主流仍為牢固的宗教信仰所主導。教會權威的動搖、宗教秩序的削弱,使得個人命運的道路開始多樣化,於是人們開始關注現實社會中的生活,藝術嘗試衝破重重宗教蒙昧主義的束縛、追求人性的自由,可這一切又都在宗教的框架以內進行,仍談不上個性解放。文藝復興作為一個過渡的階段,註定了它是矛盾的,理性與信仰交織,自由與蒙昧並存,文藝復興藝術都帶有這樣一個時代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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