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愛梵高》畫卷之謎

正在熱映的影史首部全手繪油畫電影《至愛梵高·星空之謎》，無疑是今年最大的驚喜，也是即將到來的頒獎季里除《COCO》外最熱門的動畫候選。

波蘭畫家、導演多洛塔·科別拉選擇了最困難的製作方法，集結百餘位畫家，耗時六年，繪製62450幅油畫，才完成了這部絕美作品。

畫家們在繪製《至愛梵高》

故事發生在梵高死後一年，郵差之子阿曼德·盧蘭為了幫父親投遞一封梵高生前的信件，不得不踏上尋找梵高故人的旅途。他的旅途由梵高的最後一封信開啟，又以梵高的第一封信結束。從不情願地了解，到被梵高所吸引，盧蘭走了一條我們無數後人都曾走過的路，但他比我們都幸運——置身於梵高畫中完成了這場朝聖。

隨著線條的流動，梵高生前的故人和舊景一一復活，我們得以和盧蘭一起，走過梵高生前的最後兩個星期。

主角盧蘭徜徉在梵高畫中

電影中這些故人，大多真實存在，梵高曾給他們畫過多幅肖像。

包括與梵高生前來往頻繁的郵差約瑟夫·盧蘭，他見證了梵高與提奧間親密持久的兄弟之誼，他也許是擁有最多梵高出品肖像畫的朋友了；

約瑟夫·盧蘭

加歇醫生有著和梵高一樣的紅頭髮和暴脾氣。他嘆賞梵高的繪畫才華，堅信著梵高終有一天會如星空般耀眼；

加歇醫生

《加歇醫生》1890

醫生的女兒瑪格麗特，則將梵高描述成一個溫柔、敏感的人，雖承受孤獨與痛苦，卻熱愛著生命中每一處細微的美；

彈琴的瑪格麗特

《彈琴的瑪格麗特》1890

花園裡的瑪格麗特

《花園裡的瑪格麗特》1890

梵高死前租住的拉烏旅館，老闆有個年僅13歲的女兒愛德琳，她雖不懂藝術，卻覺得梵高有趣又認真，每天像時鐘一樣準時出門畫畫，無懼風雨，還會讀很厚的書。梵高畫下愛德琳的肖像，作為禮物送給了她；

愛德琳

《拉烏旅館的肖像》1890

但鎮上更多的人則認為，梵高是個瘋子。加歇醫生的女管家就代表了這些人。片中她的形象取材於梵高在奧維爾所畫的《麥田裡的少女》，是否真有其人有待商榷。畢竟如果你真那麼憎恨這個瘋子，是絕不會浪費時間給他當模特的不是么。

女管家

《麥田裡的少女》1890

然而隨著故事的推進，我們和阿曼德都發現，這些人口中的梵高都不盡相同，對梵高之死更是各執一詞，繞了一圈，梵高的死亡之謎更玄乎了。這也是筆者對影片的遺憾——它過於關注梵高之死，並差點將其做成了懸疑片。這與影片的初衷是偏離的，事實上，電影的初衷應該是瑪格麗特的那句話：

「你總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但你試圖了解過他是怎麼活的嗎？」

所幸，內容跑偏了，還有形式在提醒我們——了解梵高，不該是從任何旁人的嘴裡，而是從梵高自己的畫里。

影片短短的95分鐘，取材了梵高生前的1800多幅繪畫作品和800多封私人信件，這些畫作和文字就像一個個復活彩蛋，在主角迷茫探索梵高之死時，靜靜訴說著梵高之生。

我們比對了梵高生前創作的1000多幅繪畫作品以及書信，整理了一些影片中最具代表性的十餘幅，結合梵高手稿，重新觸碰星空之謎：

《梵高的卧室》1888

梵高在卧室

《文森特的卧室》1888

我告訴自己，我的志向無比明確，那就是全力以赴地畫畫。因此，就在寫這封信之際，我又畫了一些新畫。——1882.12.

自梵高27歲決定從事藝術之後，便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電影中梵高割耳後回到的小房間取材於《梵高的卧室》，房間狹窄簡陋，只有一張小床、一張桌子，以及高更坐過的椅子（椅子在影片中也是常見意象）。這位畫家過著清教徒式的生活，除了維繫起居的基本用品外，剩下的空間都由繪畫填充。

《舊風車磨坊》 1886

電影畫面

《Le Moulin de la Galette》1886

就像我曾說過的，我們都走在通往光明的大道上。不要心存懷疑，成功之路就是打起精神，保持耐心，日復一日地不懈工作。改善自己的畫，才是最重要的事。——1886.2.

因為窮得找不起模特，梵高最好的模特就是風光和景物。風車是農場的常見事物，在梵高還沒買得起顏料的素描階段，風車就成為了他多次練習的對象，一直到畫技自成一派後還經常見到。梵高對繪畫這件事的勤奮和憧憬，就像農場上的風車一樣日夜不停。

《罌粟田》

電影中梵高身後的就是罌粟田

《罌粟田》1886

《馬車和遠處的火車》

電影畫面

《馬車與遠處的火車》

到了外面，我就又可以正常畫畫，很快，天氣就會好起來了，我就又可以畫繁華盛開的果園了。——1889.1.

畫畫是最令他開心的事，他即使在重病纏身時，也堅持外出寫生。他其實真的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如何驚世駭俗地自殘。

《星夜》1889

電影畫面

《星夜》1889

這裡的空氣對我的健康有益，我真希望你也能呼吸到如此清新的空氣。我也一定要畫下繁星閃爍的夜空以及柏樹或者成熟的麥田，這裡的夜色特別美。我對工作的熱情絲毫不曾減退。——1888.4.

《麥田烏鴉》1890

電影畫面

《麥田烏鴉》1890

我正在畫一幅有麥田的風景，這幅畫畫得很紮實，很有風格。這些日子裡，我天天帶一幅習作回家，我想，如果每天都像這樣畫下去，我們也許就能成功。但在你空手回來，同樣吃、睡、花錢的那些日子，你不會認為自己了不起；你感到自己是一個傻瓜，一個飯桶。——1888.2.

梵高的每一封書信都不離畫畫，無論是到法南、海牙或是奧維爾，總能對周圍世界保持強大的感知力，對自然之美揮筆讚頌，繪畫的熱情就像金黃的麥田，連綿無邊。而對自己的要求也相當嚴格，窮困並不能讓他沮喪，但哪天沒有練習卻會讓他倍感懊惱。

《夜間咖啡館》 1888

電影畫面

《夜間咖啡館》1888

在我的《夜間咖啡館》里，我嘗試去表達這樣一種感覺——咖啡館是一個讓人毀滅、發瘋、犯罪的地方。我嘗試去詮釋黑暗的力量，通過一頭扎進這地方，通過雅緻粉、血紅、酒紅、路易十五的柔綠和委羅內塞綠的對比，通過和深深的黃綠和藍綠的對比——所有充斥在這個暖爐的淡淡的硫黃色。——1888.9.

我始終認為，梵高對色彩的感知力是他最偉大的天賦，繪畫史上最具色感的畫家之一。他所見之景皆為畫，一片天空，他能在信中用超過10種顏色的單詞描述。即使是黑，也有「五彩斑斕的黑」。

《向日葵》1889

電影畫面

《向日葵》1889

有一天，高更跟我說他見過一副克勞德·莫奈畫的插在日本花瓶里的向日葵，但是他更喜歡我的。雖然我不同意他的看法，但我覺得我確實在進步。如果四十歲的時候，我能畫出來高更說的那種向日葵，那就能在藝術界有一席之地了。所以，要堅持不懈地畫畫。——1888.11.

但梵高卻從不以天賦自持清高，他的詞典里永遠只有堅持，對勤奮這件事深信不疑，對真正藝術家們總保持著謙遜和欣賞，甚至孩子般的羨慕。

《梵高自畫像》1889

電影畫面

《自畫像》1889

如你所見，我離完全掌握肖像畫法還有很遠的距離，儘管如此，這個目標依然不變。我很希望能畫出這樣的肖像，讓一個世紀以後的人們覺得如同看到魅影一般。——1890.6.

如今一個多世紀過去了，當在電影院里梵高的自畫像動起來的時候，我想他早已擁有了他想要的魅影。

文森特·梵高

1890年7月24日，梵高寫下了他的最後一封信並且沒有投遞，而是裝進了貼身的口袋裡，裡面有句話，更像是他對自己此生的總結：

坦白地說，畫家只能用畫來說話。

梵高逝世到不朽的這一個多世紀里，包括你我在內的無數人，都像主角阿曼德一樣，苦苦追尋他的死亡真相和複雜心理，企圖用一個瘋子的角度去觸碰這個偉大的瘋子，然而最後都如墜入星夜的一個個旋渦中，做著一廂情願的註解。

阿曼德遍尋故人都找不出答案，因為答案根本不在那裡。觀看藝術最好的方式，永遠是觀看藝術家本身，而勝過一千個他者的解讀。於是當他最終打開梵高信件時，他的星空之謎才得以釋懷。

梵高的信

梵高能畫出綺麗的星空，成為不朽的畫家，不是因為他選擇如何去死，而且他選擇如何去生。如電影所見，他生前遭遇的確痛苦，但即使痛苦也保持勤奮，於痛苦中迸發的繪畫熱情，才是成就他不朽傳奇的光華，也是他畫中熾烈的色彩，在穿透了百年塵埃後，依然能灼傷世人之眼的原因。

所以《至愛梵高：星空之謎》的答案並不在劇情里，而在形式上。從梵高的油畫世界鋪開的那一刻，你就已置身於答案之中。

相信很多觀眾一定都看過《神秘博士》中的經典片段——主角幫助梵高穿越到現代美術館裡，看到後人對他作品的稱讚。

《神秘博士》

這個片段每次看都會熱淚盈眶，但筆者相信，完成這件事並不是非要一個博士的傳送門，梵高的畫就是這個傳送門，他已將無限的生命熱情和激蕩的靈魂灌注畫中，融進每一筆絢麗層疊的筆觸里，當你凝視這些畫時，文森特·梵高，也在畫中凝視著你。

羅納河上的星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