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糟糕」的一次旅行

你還記得嗎 那時的夜晚

是如何降臨的

什麼都不說 像來自天空

輕如指尖的觸痛

你是否得到了 期待的人生

夢裡的海潮聲

他們又如何從 指縫中滑過

像吹在曠野里的風

還在當上班族的時候，有次趁周末去香港，陰差陽錯爬了一夜鳳凰山，清晨5點，在山頂的冷雨和濃霧中瑟瑟發抖迎來天亮。

那時我覺得，這一定是人生中最糟糕的旅行了。

捨棄了定好的旅舍不住，饑寒交迫地蹲在山頂，等待整晚的日出不來，頭髮衣服濕透，小腿酸得不像是自己的，第二天還要回廣州上班，簡直能不能更糟糕。

半個月前在沖繩西表島，坐在風雨交加的巴士里，突然想起了這段爬山的經歷。如果說旅行總是一次比一次對世界展開更新的認識，但另一種可能是，不幸的時候，一次比一次更糟糕。

我曾在印尼的三寶壟遇到發大水，幾乎沒過巴士的半身；五月的北海道，櫻花還沒開卻碰到下冰雹；

暴雨烈日交加的吳哥窟，差點在某座無人廢墟里中暑暈倒；而專門為了日落而來的千塔之城蒲甘，卻是日日陰雨不斷。

應該不會更糟糕了吧？

上海進入深秋了，於是安排了一場和家人的沖繩小旅行，原本的幻想很美好，預定了非常冷門的西表島海濱度假酒店，臨行前還特意叮囑爸媽，記得把泳衣和墨鏡帶上！

後來打開母親大人的箱子一看，三四套夏裙、三四條圍巾，還替我帶了一套中國風茶道服去拍照。（穿著中國風走在日本的海灘邊有多違和啊，寧死不屈沒拍！）

結果是，一場從早到晚綿延不絕的雨毀了一切，除了待在酒店房間發獃，就是待在酒店的餐廳發獃。入住後，我們仨站在陽台上望著淅淅瀝瀝下不盡的雨，充滿了絕望，老爸索性拿出前一天在便利店買的清酒和小零食，百無聊賴地喝起來。

度假酒店的麻煩之處，在於它是靠天吃飯的景區，如此偏遠又單一，但你專程為它前來，不享受點什麼反而覺得虧了，好好的沙灘和泳池都沒利用上，說好的海邊漫步呢？戲水拍照呢？椰林風光呢？滿天繁星呢？若是我自己一人遇到這種事，倒也罷了，若是住普通小旅社，更是沒有負擔，下雨就躲在房裡看書好了。

那沙灘沒的玩，不能出去周圍散散步閑逛逛么？

有必要先說一下西表島是個什麼地方，從國內去的一般路線是：飛沖繩那霸（2小時）—轉機石垣島（1小時）—轉乘高速船40分鐘—酒店大巴接駁（1小時）—抵達酒店。

島上住了不到2000人和許多珍稀動物，也是日本著名的自然保護區，儘管它是琉球列島中面積第二大的島嶼（香港的4倍大），卻因為二戰前瘧疾爆發，一度成為荒島。

地圖上看，和台灣已經相當接近，當我在島上看著札幌暴雪漫天的新聞時，才意識到這個地方有多遙遠，如果說東京是心臟的話，這兒，充其量就是小拇指甲蓋最上端的那一點。

據說西表島上一共只有兩台計程車，而且晚上9點過後就不接客了，就在前往酒店的路上，我已經遇到了所有的這兩台，其中一名司機是位四五十歲左右的婦女，手臂上戴著防晒袖套，工工整整化著妝，像個賽車手一樣全神貫注。

另外，島上也只有兩個交通信號燈，幾乎只是擺設，給小朋友們教育時使用：「喏，等你們出了島，要知道世界上還有紅綠燈這種東西哦，紅燈要停，綠燈可以走！明白了么？」

挖空心思去網上查攻略，發現附近有一個「日本最南端的和紙工房」，趕緊拉上快昏昏睡去的爸媽去逛。外面依舊凄風苦雨，一對包著頭巾的老夫婦在房前翻花盆、倒騰植物，有點金庸小說里武林高手隱居江湖的意思。

我們仨馬上被熱情地老太太請了進去，一間小小的正方形展示廳，從植物開始，到哪種造紙、哪種染色，一一講解，旁邊有個大木桶還浸著靛青色的染料在發酵。

「這個綠葉子，染出來就是很嫩的黃色，非常非常難種，我們門口就有一顆樹。」說完又拖出一架子絲巾來。

爸爸小聲說用中文說，要不買點什麼，不太好意思啊。在日本要麼就是被試吃到不買難為情，要麼被介紹得面子掛不住。後來挑了幾個當地木頭做的杯墊，道謝後離開。臨別前，老太太還不忘送我一個香草莢子，指指後面，「我們也種香草樹噢。」

第一次見到香草樹的真容，突然有點感動。小時候最早知道香草，是從肯德基的雲呢拿奶昔開始，長大一點後學到單詞Vanilla，才明白原來是同一個東西，但對自己來說，不過是一種極其抽象、也不太有個性的味道而已。

直到來了日本，愛上家附近小麵包店100多日元一個的香草奶油麵包，細看，奶油里竟然有一粒粒黑黑的東西，這才慢慢學習到，原來是香草莢里的籽，而我曾經所以為的香草味甜品，不過是加了香草精而已。

走過十幾年時間的路程，眼前出現了這株植物，才終於和童年的印象對應起來，原來雲呢拿是真實存在的，香草一點也不抽象，這大概就是千里迢迢跑來這個孤島的意義。

接下來，我還有一個重要任務，負責想晚餐吃什麼。西表島上，只有上原和大原兩個港口附近有一些人煙，能看到零星幾家食堂、麵館，還都是大門緊閉的。

沒想到絕處逢生，酒店對面竟開著一家像模像樣的鄉土料理餐廳。抱著不能小瞧了日本小地方的心情，還是恭恭敬敬打電話去提前預約，如果料理好吃的話，那麼至少也給這場風塵僕僕扳回一點分。

6點準時到，也已經有了幾桌客人，看門口雨筒里的傘，全是同一間酒店的。孤零零佇立在路邊的一棟小房子，裡面竟然也是吧台、桌席、和室一應齊全。

「不下雨的時候，坐在露天位上一邊看星星一邊吃飯，恐怕也很美好，」只能這樣惋惜地想一想。

店名Inada，漢字是「稲葉」，本是沖繩縣最大河流浦內川上游一個村莊的名字。店主悉心在菜單上解釋，餐廳LOGO用雲南的東巴文字寫成，而他開這家店的初衷是「雖然那裡現在已經廢村了，對我來說卻是重要的故鄉，以此留念。」

對於背後沒有強大資本的個人來說，在這種地方建一家餐廳，光是運幾張榻榻米過來都不容易吧。

意外是非常美味的一頓晚餐，中年女招待煞有介事地搬來小黑板，上面寫著當日推薦菜，沒有特別想吃的「拍生豬肉」，只好入鄉隨俗要了野豬內臟湯和紅燒滷肉飯，再加幾個當地的家常小菜。

吃完出門一看，像會有孤魂野鬼出沒似的一片漆黑，幾乎沒有路燈。幸好記得服務生叮囑，隨身帶了酒店的手電筒，三個人互相壯膽，摸索著走回了現代文明的華麗燈光中。

那一刻忽然理解了日本小鎮青年對於東京的嚮往，新宿、澀谷、六本木這些名詞，就跟盧安達、布宜諾斯艾利斯、西伯利亞一樣遙不可及。

我曾經的日語老師也出身鄉下，她說離家最近的便利店，開車要至少20分鐘，對我們一群只待過日本大城市、樓下就有711的學生來說，簡直是不可想像的。《東京女子圖鑑》的女主角綾拼了命想要留在閃閃發光的東京，而那些去北上廣漂著不肯回來的年輕人，大概也是一樣的心情。

因為實在沒有娛樂活動，晚飯結束，索性窩在酒店大堂聽「山貓學堂」。山貓是島上瀕臨滅絕的保護動物，來的初衷也是受了山貓這個詞的蠱惑。

想像中，右邊是海，左邊是山，酒店大巴一路開著，不小心就有山貓之類的小動物跳出來，然後就像在馬賽馬拉大草原上那樣，和小動物玩著玩著就半天過去了。

然而這些年很多山貓死於交通事故，僅存不到100隻，2016年達到一年死亡6隻的巔峰，其中還有懷著小寶寶的山貓媽媽。

這類貓相當雜食，吃蛇、蝙蝠、昆蟲、小鳥，簡直是貓族中的戰鬥機，為了保護它們過馬路不被車裝，島上各個地方都豎著「減速當心」的牌子，甚至還在路下面給山貓們挖了通過的隧道，可是你們確定它們真的會走么？

講堂結束後，帶小朋友的家庭跑去跟山貓模型合影，我還不死心，見雨變小了，堅持要去門外的沙灘上看一看。結果是打著手電筒一步步下台階，鞋底觸到濕軟砂石的一瞬間，就害怕得轉頭逃回了房間。

怎麼會這樣呢？兩年前在斯里蘭卡海邊的小民宿，也是大晚上，和美紀醬兩個人坐在沙灘邊的桌子上，對著野狗的狂吠、奇怪的蛙叫聲，還有個形跡可疑的民宿老闆，卻一點也不感覺害怕，還笑著談論寄居蟹的生活習性、白天在海里捕撈的傘貝。

目的性太強了的結果就是，一直被「心有不甘」所束縛著，反而變得膽怯、懦弱了。

幸運的是，第二天早飯過後，老天也是看我們可憐，硬施捨了兩個鐘頭的晴天，母親大人也終於沒辜負那半箱子裝備，圓滿完成了沙灘拍照的任務。

我是黏性很強的城市動物，僅僅一天，就很想念24小時營業的超市和便利店、還有滿大街琳琅滿目的餐廳。不喜歡偏僻的度假酒店的一大理由是，我喜歡自己有選擇，而不是被選擇。

一個人跑去澳門黑沙看看海散散心就很滿足的年紀已經過去了，自然風光對我來講，也不過是旅途中的點綴而已，何況在日本，你也不必期待有什麼奇妙的偶遇，一切都在時刻表和人情禮節的掌控之中。

但至少，沒有一次旅行會是最「糟糕」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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