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與賈蓉到底什麼關係?
鳳姐與賈蓉到底什麼關係?
文/蕎麥花開
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七九八則專論《紅樓夢》,內有兩語,關涉鳳姐、賈蓉:
鳳姐與秦氏夫賈蓉有私。
若第七回焦大罵「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方得謂之「暗寫」賈珍與可卿、賈蓉與鳳姐間情事耳。
按錢先生誤矣!「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錢先生以為指「賈蓉與鳳姐間情事」,實則賈蓉為鳳姐侄子,即或二人有情弊,此話也該為「養小侄子的養小侄子」。焦大此語指誰、真否姑且不言;有趣的是,錢先生也是會犯低級錯誤的喲。
一般認為鳳姐與賈蓉有不清不白關係的,系依據「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如下一段涉嫌曖昧不清的文字:
這裡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兒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蓉大爺快回來!」賈蓉忙復身轉來,垂手侍立,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方慢慢的退去。
但其實這話細細推敲,並不能作為鳳、蓉二人有情弊之證。須知鳳、蓉二人說話當場,外人有劉姥姥,府內人有周瑞家的,設若真有秘情,遮掩還來不及,竟還不顧旁人,「風話」公然言之?
鳳姐此語,「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非是私情,則據在下推測,多半是銀錢方面的事。鳳姐貪財,包攬詞訟逼死人命(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挪用月錢放高利貸(第三十九回:襲人(對平兒)笑道:「拿著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得我們獃等。」),種種不法何所不為。圍繞著這位榮府當家奶奶,鄙意應有一個「鳳姐黨」,而賈蓉賈薔,便是其中重要人物。「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蓋省親別院,下姑蘇聘請教習,賈珍派了賈薔,「帶領著來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賈蓉領著賈薔來問璉二叔的意思。且看賈蓉與鳳姐言行:
賈蓉忙趕出來,又悄悄向鳳姐道:「嬸子要什麼東西,吩咐我開個帳給薔兄弟帶了去,叫他按帳置辦了來。」鳳姐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你們鬼鬼祟祟的?」說著一徑去了。
可見賈蓉平素跟鳳姐一定有不宜告人的廣掘財路之事。耍把戲簡直輕車熟路啊。非合作有素,豈能驟然言此。更有甚者,仍第十六回:
賈璉聽了,將賈薔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這一行么?這個事雖不算甚大,裡頭大有藏掖的。」賈薔笑道:「只好學習著辦罷了。」
賈蓉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已長得這麼大了,『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難道認真的叫他去講價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就很好。」賈璉道:「自然是這樣。並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籌算籌算。」
讀者諸君請看,當賈璉「將賈薔打量了打量」,不放心他能辦這一行時,是「賈蓉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鳳姐會意」,因而幫著賈薔敲了好一陣邊鼓。這個話語情境太有意思了!瞧著倒像是「疏可間親」,賈蓉跟鳳姐一夥兒,不需言語,默契熟練地「對付」賈璉似的。仍第十六回:
正說著,只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了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她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語未了,二門上小廝傳報:「老爺在大書房等二爺呢。」賈璉聽了,忙忙整衣出去。
這裡鳳姐乃問平兒:「方才姨媽有什麼事,巴巴的打發了香菱來?」平兒笑道:「哪裡來的香菱,是我借她暫撒個謊。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承算也沒了。」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說道:「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她卻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裡撞見,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麼利錢,……」
可見,鳳姐收高利貸,是瞞著賈璉的。她跟賈璉是財務分開,各存各錢。這是開今日夫妻分賬之先河!所以從這個角度看「賈蓉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鳳姐會意」,我們便渙然了悟:賈蓉這侄兒早已被當家奶奶精明強幹的「二嬸子」收入「鳳姐黨」。分賬分花紅,一定少不了蓉哥兒的。可憐賈璉自為拿定子侄輩,不在話下,哪知還瞞在鼓裡!
賈蓉、賈薔之為「鳳姐黨」,又一條有力證據便是,「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為收拾賈瑞,鳳姐「點兵派將,設下圈套」,派的兵將,就是蓉、薔這兩個侄兒。此等羞事秘事,一個良家婦女,不哭訴於丈夫之前,請丈夫拿法,而竟背著丈夫,自行作法——這正可見「這個女人不尋常」,她正有她的一套辦事班底!
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且說那個玉皇廟並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並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賈政正想著要打發到各廟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賈芹之母周氏,正盤算著也要到賈政這邊謀一個大小事務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聽見這件事出來,便坐轎子來求鳳姐。鳳姐因見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勢的,便依允了……
當下賈璉正同鳳姐吃飯,一聞呼喚,不知何事,放下飯便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聽我說話。若是別的事我不管,若是為小和尚們的事,好歹依我這麼著。」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賈璉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說去。」鳳姐聽了,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著賈璉道:「你當真的還是玩話?」賈璉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芸兒來求了我兩三遭,要個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著。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鳳姐兒笑道:「你放心。園子東北角子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種松柏樹,樓底下還叫種些花草。等這件事出來,我管保叫芸兒管這件工程。」
看官請看,外邊有項目出來了,賈璉要用賈芸,鳳姐要用賈芹,各是各的關係,各有各的「班底」,璉二爺說得直白,「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鳳姐笑道,這件事讓了我的人,我管保叫你的人管另件工程——夫妻間竟有點兒商業博弈的意思啊。
但蓉薔輩與鳳姐走得近,賈璉真是毫無所察覺?也不是。「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賈璉對平兒發泄對鳳姐蓄積已久的不忿:
賈璉道:「你不用怕她,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她才認得我呢!她防我像防賊似的,只許她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她見人!」
看官看這話,「她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話中「小叔子」、「小的」,暫不論;「侄兒」、「大的」云云,最現成的一個,就是賈蓉啊,還有個跑兒?可見鳳姐平日公然與小叔子、侄兒輩一展風情,賈璉蓄憤已久。但看官又注意,這話恰好說明,鳳姐跟「小叔子、侄兒」們,並無情弊,頂多是言語帶風而已。一來,禮法世家,婦人名節何等重要,男人偷個腥則不算什麼要緊的事。如「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對賈璉偷腥鮑二家的,賈母笑而論曰:
賈母笑道:「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
而婦人有虧名節,那就是要浸豬籠的。大家小姐鳳姐,豈能不知此理、不守此禮?二來,書中明寫,鳳姐所貪者財,她之能放高利貸、包攬詞訟,各種非法斂財,全靠坐在當家奶奶的位子上,倘為了不守婦道的事,丟翻權杖,那正是因小失大,不合鳳姐行事邏輯。三來,最重要的是鳳姐身邊最親密的人——平兒——的觀察。仍第二十一回:
平兒道:「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她了。」
平兒此語,「她原行的正走的正」,說鳳姐沒問題,再清楚不過。正因如此,「她醋你使得」。理直者,乃氣壯!身正者,乃不怕影子斜!且看「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著者借興兒答尤二姐話,道出平兒與鳳姐、賈璉之事:
尤氏笑道:「我只以禮待她,她敢怎樣!」興兒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說,奶奶便有禮讓,她看見奶奶比她標緻,又比她得人心,她怎肯干休善罷?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凡丫頭們,二爺多看一眼,她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雖然平姑娘在屋裡,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她還要口裡掂十個過子呢,氣得平姑娘性子發了,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又浪著勸我,我原不依,你反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樣!』她一般的也罷了,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謊?這樣一個夜叉,怎麼反怕屋裡的人呢?」興兒道:「這就是俗語說的『天下逃不過一個理字去』了。這平兒是她自幼的丫頭,陪了過來,一共四個,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這個心腹。她原為收了屋裡,一則顯她賢良名兒,二則又叫拴爺的心,好不外頭走邪路。又還有一段因果: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服侍的。二爺原有兩個,誰知她來了沒半年,都尋出不是來,都打發出去了。別人雖不好說,自己臉上過不去,所以強逼著平姑娘作了房裡人。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會挑妻窩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膽服侍他,才容下了。」
讀者諸君請看上文,尤二姐都打問號,鳳姐「這樣一個夜叉,怎麼反怕屋裡的人呢?」那必因平兒自己「行的正走的正」,方才底氣足。1.首先平兒是自己不願、而被「強逼著作了房裡人」的,這也正是她自己的話,「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又浪著勸我,我原不依,你反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樣!」2.第二,平兒饒收了房,但並不「挑妻窩夫的」,故而在「鳳姐之威」下,「竟能周全妥貼」(第四十四回寶玉感嘆平兒不易語),且看賈璉與平兒,「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照今日話講,房裡人平兒是犧牲了自己正當合理的行房權利,才換得「醋缸醋瓮」的「周全」的。正因「行的正走的正」,平兒方敢如第二十一回所寫,讓賈璉絕倒拍手,笑稱「這麼利害」:
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就問道:「要說話兩個人不在屋裡說,怎麼跑出一個來了,隔著窗子,是什麼意思?」賈璉在窗內接道:「你可問她,倒像屋裡有老虎吃他呢。」平兒道:「屋裡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麼?」鳳姐兒笑道:「正是沒人才好呢。」平兒聽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么?」鳳姐笑道:「不說你說誰?」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說著,也不打帘子,也不讓鳳姐,自己先摔帘子進來,往那邊去了。鳳姐自掀帘子進來,說道:「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我,仔細你的皮要緊!」賈璉聽了,已絕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麼利害,從此倒服她了。」鳳姐道:「都是你慣得她,我只和你說!」
「行的正走的正」,故平兒可在鳳姐前硬氣;「行的正走的正」,故鳳姐可在賈璉前潑醋。二理可通騎驛。「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云云,是平兒和賈璉兩人對話,鳳姐並不在場,「背後說人」的正確性,是無需置疑的。何況,即賈璉,亦說道:「她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可見,賈璉並沒說鳳姐,不論叔侄,「摸摸搞搞」,而只不過是「說說笑笑」。鳳姐斷無有事能完全瞞過平、璉兩人之理!
但「說說笑笑」也是要有前提的,那就是說笑之人必儀容俊俏,言語風流。「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
看官且看,「人物委瑣,舉止荒疏」,連親爹都嫌惡,況乎「自古嫦娥愛少年」(第四十六回賈赦語)!而且看賈蓉、賈薔的人才風流: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鳳姐忙止劉姥姥不必說了。一面便問:「你蓉大爺在哪裡呢?」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妖嬌,輕裘寶帶,美服華冠。
第九回 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
從心理角度分析,鳳姐正乃善用其風姿風度,眩惑蓉、薔;重以同嗜利錢,收蓉、薔於帳下,謂其鷹犬之才,爪牙可用。如是而已!若謂其真亦有「將不利於孺子」之心,則不佞鄙陋,所不敢奉教也。事實上,在「見熙鳳賈瑞起淫心」一回,鳳姐心裡所暗忖,乃在於是:
「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裡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哪裡有這樣禽獸的人」——這個念想應激而起,有如膝跳反射般自然,正可見貞烈名節觀念,於大家小姐出身如王熙鳳,正乃如淪肌浹髓一般。「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
王夫人聽了(鳳姐)這一席話,大近情理,因嘆道:「你起來。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
王熙鳳之太太兼姑媽王夫人此席考語,「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十二字,正可一語定論,關後世悠悠之口,去鳳姐不貞之疑。「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賈蓉笑道:「別討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幹凈呢。鳳姑娘那樣剛強,瑞叔還想她的帳。」
細玩賈蓉語意,「鳳姑娘那樣剛強」,「剛強」云云,正「貞烈」意;「那樣」二字,尤可玩味——「那樣」是「哪樣」?必嘗過滋味,才知「哪樣」。在淫棍賈蓉,一概不識得什麼人倫的,父子聚麀,廝混小姨,小姨可上手,嬸子忍放手?以其素常色中餓相,鳳姐但凡稍放手眼,沒有個不筋酥骨軟,色授魂與的。默揣鳳姐必好手段,如御烈馬,控送有方;賈蓉在欲入港處聽一聲斷吟,如聞綸音,烈火轉成冷冰,好事終成夢縈。鳳姐誠善於羈縻者也。錢鍾書《圍城》第八章:
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蔔掛在驢子的眼晴之前,唇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為走前一步,蘿蔔就能到嘴,於是一步再一步繼續向前,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一站。那時候它是否吃得到這串蘿蔔,得看驢夫的高興。一切機關里,上司駕馭下屬,全用這種技巧。
使穿越事成,鳳姐得讀錢著,當欣慨交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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