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漬硯丨隨筆志】綠綺
作者:蠢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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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聽到綠綺的時候,我正在車廂里打盹兒。
司機師傅突然的一句:「看,綠綺!」,一下子喚醒了一路顛簸早已經疲憊不堪的我。順著他的手指,隱隱綽綽好像有一個身影跑進了白楊林里。再仔細看時,僅僅又吹來一股風,白楊抖動一下葉子,似乎要抖落夏日的燙,綠里就泛起了白花花的一片浪。
車行在上坡路上,兩邊都是白楊林,陽光好炫人。漸漸地,有涼爬上短袖之外的胳膊,已經不知道海拔是多高了。車往一條土路上一拐,穿出白楊林。回看來時路,被一條綠油油的白楊林帶護著,林外是人家田野,正是多彩時節,藍灧灧的一塊是胡麻花海,墨綠的是洋芋田,紫的是苜蓿地,青的是燕麥田,柳煙里,鄉村小路,通向人家。 我們的車在XX小學門口停下了,校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另有幾個迎接的老師。客套寒暄之中,行李就已經搬進去,宿舍早已收拾好,男性一間,女性一間,就在隔壁。高低床鋪、寫字檯、幾把椅子、兩個銀膽水瓶,簡陋又乾淨。收拾停當,校長找來學校周邊一位老伯,他們早已商量好,我們這段時間一日三餐,都在老伯家。校長和老師們就各自回去了。晚飯自鄉村風味,雖然口味不對,倒也不難下咽。老伯夫妻兩人,兒子兒媳都去城裡打工了,一個小孫女,正在這所學校讀書。小孩子害羞怕生又好奇,我們進門時躲在北房偷偷看,白雪最喜歡小孩,吃完飯已經能和她有說有笑了。 吃完飯回去,洗澡已成奢望。大家燒水喝,從校園中水窖吊水上來,秦媛眼尖,發現水裡竟有蟲子!這水不能喝了,於是我們兩個男生,去小賣部提了幾件水回來。四個人就屋裡開著燈,搬出椅子來,坐在鄉村的夜裡閑聊。大家說起了支教的初衷。程飛把支教當成是一次旅行,一次對對不同生活的體驗,對浮躁心態的凈化。我和秦媛的初衷是類似的,她想找一個寧靜的地方複習考研,並且她同情山裡的孩子們,父母同意後她就來啦。我呢是想複習省考。只有白雪,她對待支教是虔誠的,她已經來支教好幾年了,並且決定大學畢業了就要到鄉村當老師,她願意和孩子們在一起,盡一點自己的力量,讓他們看到點不曾看到的世界,並從他們那裡體味到一些自己不曾體味到的悲歡苦樂。這個女孩挺特別。 鄉村的夏夜,蟲鳴,蛙鳴,一彎斜月靜靜地掛在天上。第二天,孩子們都來學校了。一開始都還是些怯怯的眼神,等到稍微熟絡起來,他們真是調皮到讓人無可奈何。白雪到底有經驗,她的課,孩子們才會安靜認真。白雪多才多藝,英語、語文、音樂樣樣來。
好不容易有個周末,程飛一早去縣城了,兩個女孩子怕蚊蟲,就待在宿舍里,我決定去田野間看一看。 學校後面的斜坡下,草木茂盛,一叢一叢將開敗的狼毒花。凋謝總能讓人產生感情,我蹲在狼毒花旁邊,怔了一會神,突然有一個動物躥了一下,飛快的跳過埂子,隱隱約約有貓那麼大。「綠綺!」埂子那邊一個五十幾歲的牧羊人喊了一聲。等我起身追過去看時,早已經沒了那動物的蹤影,有一股風吹過田野,草木打了個顫,麥田推起一波漣漪。
「綠綺是什麼?」我問牧羊人。 「綠綺是山裡的獸,是神明也是妖精。」 「綠綺長什麼樣子?我剛才沒看清它。」 「綠綺有那麼大!」模樣人指著他羊群中的最大的一隻羊,「五彩的毛,跑起來就變成了風。」 可是我剛才看到的是貓那樣大,我的心中充滿疑惑。牧羊人卻打開了話匣。 「綠綺是神明,它的一滴淚,可以救人的命,我小的時候就親眼看見過,引娃的爹!他快要死了,是綠綺變化成一個女人,來到引娃他爹的病床前,滴下一滴淚,滴在臉頰上,就把人救了過來。那時候我才十一二歲,引娃還沒有出生哩。是他爹活過來才娶的他娘生的他。綠綺有的時候也是妖精,也是變做女人,向人一笑就可以笑死個人,根生的三叔,多好的小夥子,正是好年齡的時候,就被綠綺笑死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田野上,一隻五彩毛的獸向我走來,模樣既清晰又模糊,正要好好的看,就突然化成了一股風,吹動著田野,一層一層的漣漪,心中溫暖又孤寂,太陽很炫人,眯眼向天上一望時,綠綺就正在雲端,一隻大羊那麼大,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突然它變成了女人的臉,活脫脫就是白雪的模樣,眼睛澄澈得像水,我正看時,發現她的眼睛裡從瞳孔的正中間,泛起了漣漪,是笑意!我開始驚慌了。果然,有紅暈和紅墨水滴在水裡面似的在她的酒窩邊散開,唇和花瓣一樣開始舒展散開,一個笑容就要綻放,我驚出一身冷汗,醒過來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窗外一彎斜月靜靜地掛在天上。
第二天和他們仨聊起綠綺,他們都說綠綺不就是司馬相如琴的名字嗎?怎麼可能是動物呢?他們都不記得來時車上司機師傅喊得那一聲綠綺了。說到琴,白雪就想借一把琴來,音樂課上用一下。剛好有一個老師來學校,說村裡那個牧羊人家裡有琴,祖上傳下來的。牧羊人是個光棍,我們去他家借琴的時候,他正在黃昏里唱歌趕羊群回家,仰天一曲唱得說不出的恣意瀟洒,餘音里又有天然的寂寥無奈。
「這琴叫綠綺!」他慷慨的取出琴來。吳絲蜀桐,古樸典雅,白雪不敢彈。 他講了這把琴的故事。不知何時何世,一處桃源世界,山上有寺,山腳有田舍人家。即便桃花怡情,桃肉供養,其間人年深日久雖不世俗,也求功利。有個男孩跛足,從小學琴,喜歡了青梅竹馬的女孩。女孩逐漸長大知人事,開始厭惡他殘疾,不顧從小的感情,十八九歲時心另有所屬。男孩是情種,不能放下,砍白桐為琴,上山入寺,一曲彈罷,抑鬱而死。寺里和尚抱琴找女孩,正是女孩出嫁時刻,見琴想起從前,流下淚來,淚正好滴在琴弦上,琴竟錚錚自己鳴響起來,凄怨哀絕,和尚正好能歌,便歌道:「綠綺琴,結同心,不結同心拂弦死,余愁浩蕩不能禁。山川共悲音。鵾雞禽,莫哀吟,一到哀吟迸紅淚,啾啾草樹日森森。此恨一何深。」後來這琴就叫綠綺,幾經輾轉,故事和琴都傳到了牧羊人手裡。 白雪的琴彈得很好。她上音樂課的時候,我正好在校園裡,琴聲就那麼悠悠揚揚的來了,一下子就把人,拉到幻境里。田野上陽光很炫人,一隻綠綺獸向我走過來,渾身是五彩的光,看得很清楚有很朦朧,一忽兒它是綠綺獸,一忽兒又是白雪的臉,將笑未笑的她,讓人那麼緊張。 綠綺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獸,成了最困惑我的一個疑問。別人口中的綠綺,我的夢裡的綠綺,畢竟都不如親眼一見!它對我的吸引力漸漸地大過這裡的孩子們,大過需要複習的省考題。我拿著紙筆找牧羊人,讓他畫出他見過的綠綺來,他乾瘦的手彷彿要把筆刻在紙裡面,畫的特別認真,可是畫出來的依稀就是一個四腿一頭一尾巴的動物,抽象的可以像羊,可以像貓,可以像任何四腿的動物。 苜蓿已經割盡,胡麻已經斂花,麥子熟了,馬鈴薯開始放花,梯田又變幻了一番顏色。我找遍了田野,沒見到綠綺的身影,炎熱的天地間,甚至沒有一絲風。支教的生活很快樂,孩子們都算聽話。兩個女老師晒黑了一些,白雪常穿一件白T衫,套一個弔帶牛仔裙,每天快樂得像個精靈,她是真喜歡這裡,喜歡所有的孩子們,喜歡他們的好也喜歡他們的惡。有小男孩抓蟲子扔在她身上,抓青蛙裝在粉筆盒子里,她嚇得大叫,但從來都不生氣。可是相處的時候,我總怕她的笑容。她安靜下來坐在桌子前備課的時候,略歪著頭,青青的眉,隱在齊齊的劉海下面,眼睛裡滿是虔誠,那麼吸引人。可是她發現你了朝你笑的時候,你總會想起她是不是綠綺變作的女人,要把你笑死。白雪的心裡,滿滿的都是這裡的孩子,她不關心綠綺的故事,又怎麼會知道我的夢呢?就那麼輕輕淡淡的,她經常沖我們笑,我潛意識裡害怕,開始漸漸躲避她。
我還在尋找我的綠綺。一個一個的周末,我跑遍了這裡的每一個角落,收穫是有的,野草野花,都是驚喜,叫聲好聽羽毛鮮艷的鳥兒,都是發現。但就是沒有綠綺的影子。麥子收完了,馬鈴薯花謝了,枝蔓上掛著一個一個的綠鈴鐺,蕎麥開始開花。蕎麥花極美極香,顏色是白雪臉的顏色。 那天,又是周末,夏還沒走,秋已經悄悄欲來,一朵野蘭花,敗得如此迅速,昨日還開得真好呢,今日就蔫下來。我正蹲在地上傷悼這朵花,突然埂子那邊傳來了白雪的哭喊聲,接著是牧羊人的喊罵。跑過去的時候,白雪坐在地上哭,牧羊人在旁邊,嘴裡還在罵:「這畜生,才17歲!」
「引生的兒子,要糟蹋白老師!」 遠處的路上跑著一個少年。突然就有一股風,就像綠綺來過似的,田野里的草木,又泛起了漣漪。白雪的身邊,扔著她扎頭髮的那根發繩,兩個珍珠泡發著柔和的光。亂了的劉海下面,愁眉低斂,眼睛裡淚不住往下掉。 我感到離奇的憤怒,我想追上去揍那個少年,可是早已沒有他的蹤影。我看著白雪,心中滿是憐惜,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牧羊人撿起地上的發繩,我扶白雪,她站了起來。胳膊上想有幾道抓痕,鮮血淋漓。 白雪一路上一直哭,不說話,在一個鄉村醫生那兒擦了點藥水後,我們回到了學校。 秦媛提議報警,白雪不允許,正說話間,校長過來了,給白雪道歉,給大家道歉。我們商量一下,決定提前結束支教。這幾天收拾一下就回城裡去。 那天晚上我怎麼也睡不著,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站在田野上,有一股風來,四面的草木,開始起漣漪,風突然就變成了一隻渾身五彩的獸,清晰得毛髮都能看出來,又模糊的不能說出來具體的模樣,但我知道,是綠綺。它就在我眼前,怔怔的站著,眼睛裡是一種包容一切的憐憫,看我就像看一個孩子似的,漸漸地,它開始變化,有太陽很炫人,有點睜不開眼睛的感覺,終於適應了這光影的時候,它已經是白雪的臉,剛開始是略歪著頭的,齊齊的劉海,遮著隱隱約約的青青的眉,眼睛裡充滿了虔誠似的認真,是她備課時的樣子,我就盯著她的眼睛看,忘記了周遭的一切,要鑽進眼睛裡去的。她的眼睛像湖,在瞳孔的最中央,開始泛起了一圈漣漪,這次,盪開來的漣漪沒變成笑,有一滴淚落下來,她的表情開始變得凄楚,委屈。她突然有了身,身量不高,啜泣著,緩緩的,朝著我走,可是越來越遠了。我似乎是在追上去,終於,她又大了起來,清晰起來,再看她的眼睛,是孩子似的眼神。於是,我又像看個孩子似的,望著她。她感受到這善意,瞳孔中間又泛起了漣漪,是笑意!眉頭已展,笑容就要綻放了,我一下子就清醒過來。明月當窗,我決定在夜裡走走。 披上衣服拉上門,聽見隔壁的兩個女孩子在談話。 「沒被他得逞吧?」秦媛問。 「沒有。」「那你不要難過了啊。」
「我難過的,是這欺凌,對信任的踐踏。他還只是個孩子,怎麼可以這麼惡。」白雪開始哽咽,聲音顫抖。 「不要難過了。」 「這欺凌……如果牧羊人不過來,」白雪抽噎著。 「不要難過了,他沒得逞就好。」 「只是個孩子……他不知道這會帶給我什麼。社會存留著一種頑固的貞操觀念……就像你,在意的,如果真發生了,你的關心地問,都對我是沉重的壓迫和傷害。」 「沒有那個意思的,不要難過了。」 「大家不在意欺凌本身,只是在語言態度上流露對受害者的歧視,再大的善意,背後都是無意的歧視。」 「別難過了,回到城裡我請你吃飯呀。」 「嗯。」白雪慢慢止住了抽泣。「嗯,睡吧。」
「嗯。」四周開始靜悄悄的,一彎月牙兒掛在天邊,我出了校門,漫無目的的走。轉過一個埂子,從一個開著燈火的院子里傳來少年的悶吼。還有東西打在肉身上的聲音。我早就聽說,引生脾氣暴,經常拿繩打兒子。大拇指那麼粗的繩,用胡麻皮擰成的,打在身上,一繩就是就是一道血印。
一聲一聲,讓我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不值得憐憫,也沒資本憐憫,只有悲哀。 突然,有動物躥了一下,雖然在夜裡,這會看得清,是一隻比貓略大的,有點像貓的動物,一定是綠綺!它一下子就跑過田埂不見了,隱隱起了一點風,四周的草木微微晃動,在夜色里,推起一波漣漪。是綠綺!我見到綠綺了! 第二天,白雪情緒好了一點,這是最後一天的支教了,大家和孩子們做遊戲。最後,白雪彈了琴,是一曲從沒聽過的曲子。孩子們聽得挺認真,在琴聲中,我的腦海里又浮現出綠綺的畫面來。 車要走的時候,孩子們圍著車,他們和白雪互有承諾: 「姐姐老師,你還回來嗎?」 「會的。」白雪笑著回答,她笑起來那麼好看。「姐姐老師,你一定要來啊!」
「會的。」白雪正色回答。我望向她的眼睛,正是略歪著頭認真備課時的虔誠似的認真的眼神。車三拐兩拐就拐進了白楊林帶里行走在柏油路上,一路是下坡路。一棵一棵的白楊掠過車窗子。我正望著窗外發獃,突然看見兩棵白楊樹中間的草地上,一隻比貓略大的動物,皮毛非常漂亮,眼朝著我看。是綠綺!我心裡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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