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叫我老師——從稱謂說「真誠」
曾經碰到過的最哭笑不得的事故是某朋友的男友讓朋友與我絕交,理由是:「作為朋友她沒在你缺錢的時候贊助你;作為心理諮詢師她沒有時時刻刻安撫你。」這讓我對別人稱呼我為「朋友」時非常警惕,同時讓所有稱呼我為「老師」的人更加警惕。
與之類似的讓人慨嘆的事情是,每天都有許多人找我交流,但對於我這個人毫不感興趣。我的個人資料中有明確聲明「諮詢費用為每小時500元。分享5000+字的個人經歷或者對某事的深刻感受,可以免費諮詢一次。」但許多人還是習慣上來就求安慰,並在得知費用的事情後表現出憤怒,說:「你怎麼這麼自私!我還以為作為心理諮詢師你應該是個好人!」
還遇到過一個總是堅持要稱呼我為「老師」的孩子,怎麼說都不改口,給出的理由是「覺得直接稱呼名字很不禮貌。」
讓我寫這篇文章的最後一個催化劑則是,一個剛進入某外企的朋友某天對我說:「我稱呼老闆為老闆,他不感到開心反而生氣,這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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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中國人習慣以標籤來稱呼權威?
人們對「普通朋友」或「不比我尊貴的人」直呼其名時不會感到「不禮貌」,只在面對上位者時,「禮貌」變得特別重要。產生這種感受的根源在文化,直接原因則在父母,以及父母的教育。他們教育孩子「老師/長輩/權威比你懂得多,如果你不使用敬稱,會被懲罰」。所以表面上的「尊重」,分析到最後其實是將權威妖魔化,認為權威都是非常邪惡的隨時要傷害自己的人。
在這種文化之下,每個人都只有標籤,而沒有「我」。所有被標籤化的人,只能按標籤要求的樣子去行事,而不可以表現出任何個性化的東西。所以事實上,當使用標籤稱呼一個人的時候,某種意義上都暗含了對對方的物化。(想到一個朋友對我說:「感覺我在單位像一個紙片人。明明我是一個立體的完整的個體,但同事們看不到我任何立體的東西,只有一個面。我被壓成了一張紙。」)
比如,上面那個朋友的男友,對「朋友」的定義就是「兩肋插刀」。但事實上,人們有選擇能讓自己有安全感的朋友的自由,可以不用為了朋友傷害自己的身體或錢包。對我來說,朋友本質上也是交易,只不過分享出去的主要是知識與情緒價值。我自認為自己在多數人面前擁有極高的情緒價值,所以與朋友出門幾乎不帶錢包。願意分享的就happy共處,覺得我「摳門兒」的,我也可以理解,安然疏遠而不遺憾。
「心理諮詢師」似乎是被大家誤會得最多的一個概念。這個職業事實上只要求諮詢師在每一個付費的50分鐘內對來訪者認真負責,並終生不得主動傷害來訪者,其他沒有任何要求。也就是,如果來訪者在非諮詢時間突然打電話或發信息說要自殺,諮詢師事實上有選擇不接電話不回信息的自由。諮詢師不是父母,沒有責任沒有義務24小時緊看著來訪者。諮詢師這個身份更不代表必須隨時照顧這個世界上任何內心痛苦的人。「擁有一個諮詢師朋友」與「擁有一個朋友」沒有任何差別。如果竟然因為這事情就指責,他們也一定會習慣為了許多事情指責許多事實上沒有責任的人,習慣給各種不同的人扣帽子,然後將之妖魔化。
之前的我對於這類事情覺察程度並不夠高,所以一些來訪者叫我「李老師」,一些叫我「慧敏姐」,但現在,在經歷各種奇葩事件之後,我一般會與來訪者們細細討論這個問題,讓他們覺得稱呼「慧敏」是很自然的、很舒服的事情,同時理解心理諮詢不是一個「諮詢師拯救來訪者」的過程,而是來訪者將諮詢師當成一個安全的陪練,學習愛自己、理解自己的一個過程。在這過程中諮詢師使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給予恰當的反饋,讓來訪者自我認知、與自己建立和諧的過程走得更好,同時通過練習「將諮詢師當人看」,來練習自己面對全世界時將所有人當人看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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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把人當人看」
我是一名人類成員,是精神與肉體的共同存在。
每個人類都是脆弱的、期待被理解、期待被愛的個體。在這一點上,幾乎沒有例外。
對於這個看起來簡單的事實,我用了30年才想明白,而且並不是靠自己想明白,而是在被男友認真地愛了很久、擁有了極大的安全感之後才想明白。
所以在發表了《趕不走的幽靈》表達自己的脆弱與童心之後,收到了好幾個「變化好大」的評價。
當時一下子感到了很大的孤獨。但同時,心裡也很明了,他們確實從來都不曾都理解過我,現在也沒有。他們也不曾理解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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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許多文章中講到「每個人都很脆弱」。但看到這話的時候,許多人都會本能覺得「說的不是我」,因為「文字只是文字」(中國人特別習慣於將「書上的東西」看成是與現實、與自己毫無關聯的)。越是長大,人們越是失掉了許多將自己代入一段文字或任何藝術或哲學作品的能力。「脆弱」尤其像是一個需要與之保持距離的消極辭彙——承認這一點太痛苦了,因為沒人會在自己哭泣的時候送來安慰。
慧敏本身是溫柔的人?戾氣十足的人?善良的人?自私的人?
都不是,我只是個一直在觀察、感受自己的小姑娘。僅此而已。探索世界是為了更了解人類,探索人類是為了更理解自己。這其實說的不只是我,而是所有人。只是多數人沒有意識到「我一直在嘗試更好地理解自己」這件事情而已。
我對每一位人類都懷有相同的愛。這愛是說,每個人本心都一樣是脆弱的、渴望被傾聽、渴望被理解的小孩子。
但我對不同的人存在不同的需要。如果能理解這一點,許多說不清楚的人際關係,都會自然明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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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人親疏的差異在於需求的差異
我需要男友為我提供擁抱、精神支持與一生的陪伴。只要付出一點點關心,他會回報很多很多,然後在兩個人之間形成愛的激蕩與放大,給我安全感與精神力的源泉。
我需要一些朋友為我提供信息。與他們聊天總會很有收穫。他們是我至少一半文章的靈感源泉。
我需要一些來訪者、朋友或是各式客戶為我提供經濟支持,因為他們保證了我軀體的健康存在。另外,能夠願意為我買單的人,本來也是以一定程度的理解與互動為前提的。他們的認同事實上也同時為我提供了精神支持。
這些人讓我感到愉悅,這種愉悅便自然體現在我與之互動時的言行上,讓他們覺得「慧敏本人比文字美好許多,也溫柔許多。同樣是文字,私聊也比公開聊更溫柔。」
相較之下,在無法為我帶來任何愉悅感的人面前,我會自然體現出中性的態度,難有特別的情緒情感。這對於習慣虛偽客套的國人來說,這種中性的語言很容易被理解為「這樣嚴肅地追根究底一定是在諷刺我或是指責我,或者,至少是要像老師那樣居高臨下地教育我,把我當成傻孩子。」
這大概是許多「點贊之交」覺得我的語言「冷冰冰太多鋒芒」的原因——我不像別人那樣客套,更不會為了誰的面子而不講反對意見。
然後就是一些因為歷史原因而在情感上有牽絆的人。我曾有過很聊得來的人,對方很認同我彼時的三觀。後來我成長了變化了,他們留在原地或走了不一樣的路。然後有一天我發現,他們不再能聽懂我講話了,他們答話的方式明顯體現出了不了解,甚至有人說「你不似之前那樣溫柔可愛了。」
這話及與之相伴的疏離感讓我傷感。他們代表了過往的某一個自己,是構成我人格的重要組分。否定他們就像是殺死一部分自己——這麼說不太確切,因為當我徹底理解對方及與之相應的那部分自我,其實也還是可以進行自我整合。但還是很難過,還是很想維護某幾份關係。因為人類本來孤獨。
有一種方式是只說對方愛聽的話。這是我很擅長的,但同時是我的情感激烈反對的。結果是,我選擇感受自己失去一段關係帶來的消極情緒,但依然只說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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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誠比表面的「和諧」更重要
人際關係最重要的是真誠。這話幾乎全世界人都會說,只是儒教文化講究的「誠心」最終帶來的是全民虛偽。這導致「人心隔肚皮」成為比「你要真誠」更重要的親人間相互勸誡的話語。
被教育「人心隔肚皮」的人,幾乎都在內心有一種深刻的覺得全世界都要傷害自己的恐懼。這恐懼太強,導致人們不得不虛偽,甚至在壓力過大的時候,因為誤會別人要傷害自己而對他人莫名其妙地大發雷霆甚至大打出手。這導致了「不打不相識」的竟然被認為是很「江湖」很「好漢」的事情。
如果能理解人類的普遍脆弱以及對真誠的渴望,人們明明可以少許多互相傷害。
所以我選擇說真話。我會像對待男友那樣認真聽別人講的話語,然後認真表達自己與之相悖的觀點。有安全感的人會很喜歡聽我的相反意見,並從中吸取到很多營養,沒有安全感的人則可能會表達憤怒,然後疏遠甚至拉黑我。這倒是省了我的好多事——人的時間有限精力有限,一輩子能認真對待的人,本來也不多。
愛是什麼呢?
我與男友三觀相合,都對研究「我」(自我意識)有最大興趣,在這基礎上,便是對一切話題的開放性。我與他無話不談。
似乎在這之後,我就一直在尋找類似的關係——雙方都有能力有意願聽對方表達一切,並對對方的一切信息都有發自內心的興趣。雖然到不了滿分,但竟然真的有了幾份接近這樣關係的朋友。
回顧所有的經驗教訓,再回答「我怎樣才能找到對我真誠的朋友」這個問題時,我一般會說:
「先讓自己成為真誠的人,稱呼對方的名字或昵稱而非標籤,在期望交朋友時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同時嘗試體會對方的感受,這就夠了。」
李慧敏,2017.12.02,作於縉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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