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台詞表演賞析 之 正大光明殿
陳道明台詞表演賞析 之 正大光明殿
文/蕎麥花開
陳道明是一個難得的兼擅生活化和話劇化兩種不同表演風格的演員。他生活化的戲如《一地雞毛》(1995)中小公務員小林,人渾圓,詞兒也渾圓,沒有他在《康熙王朝》(2001)、《長征》(2001)中那種稜角骨鯁之味,譬如7集3:40開始,下班回家的小林撞見小保姆(朱媛媛飾)偷偷給自己下雞蛋面開小灶,他順手拿起桌上還沒吃的或是吃剩的黃瓜塞進嘴裡,又像是數落又像是撫慰混雜著無奈憋屈「我無語了」百般滋味對小保姆嘟囔:「小雯兒啊,你總得讓孩子先吃了吧!不是說不讓你吃!等她吃完你再吃也餓不著你呀!」這段戲的要點是我們臉墩兒渾圓眼鏡框渾圓胳臂也渾圓的小林同學連教育小保姆也沒忘了嘴裡包口食兒生怕落下了不吃白不吃不吃也是保姆吃,然後就聽見這一連串台詞車軲轆似的在嘴裡轉似乎也跟人似的「渾圓」起來——這一刻的包子臉小林,配合那賊無語還要耐下心來嘟囔的表情動作,別提多可愛了!——然而本文要說的重點則是陳道明鏗鏘澎湃的一段經典的「非生活化」台詞戲:《康熙王朝》中康熙帝「正大光明殿」怒斥群臣。
康熙在乾清宮正大光明殿怒斥群臣腐敗一段戲(50集版本的45集5:30開始),完成台本如下:
當朝大學士,統共有五位,朕不得不罷免四位;六部尚書,朕不得不罷免三位。看看這七個人吧——哪個不是兩鬢斑白?哪個不是朝廷的棟樑?哪個不是朕的兒女親家?……他們爛了,朕心要碎了!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裡,卻搞成了這個樣子,朕是痛心疾首,朕有罪於國家,愧對祖宗,愧對天地,朕恨不得自己罷免了自己!
還有你們,雖然個個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你們,就那麼乾淨嗎?!朕知道,你們當中有的人,比這七個人,更腐敗!朕勸你們一句,都把自己的心肺腸子翻出來,曬一曬,洗一洗,拾掇拾掇!
朕剛即位的時候,以為朝廷最大的敵人是鰲拜;滅了鰲拜,以為最大的敵人是吳三桂;朕,平了吳三桂,台灣,又成了大清的心頭之患;啊,朕收了台灣,葛爾丹,又成了大清的心頭之患。朕,現在是越來越清楚了,大清的心頭之患不在外邊,而是在朝廷,就是在這乾清宮!就在朕的骨肉皇子和大臣們當中。咱們這兒爛一點兒,大清國就爛一片!你們!要是全爛了,大清各地就會揭竿而起,讓咱們死無葬身之地呀!想想吧,崇禎皇帝朱由檢,弔死在煤山上才幾年哪?忘啦!那棵老歪脖子樹還站在皇宮的後邊,天天地盯著你們呢!
這段戲可謂《康熙王朝》全劇第一華章,從話劇演員具體的表演藝術分析,這大段台詞戲總體上有一特點,那就是有平有兀,有收有縱,蓄勢待發處如大江平鋪,陡然震怒處如怒海澎湃,而神妙莫測令人醉心處尤在其波瀾非止一疊,而是如長江三疊浪,浪浪疊更高,一段壯闊洶湧的交響大麴乃由幾段有抑有揚的段子曲共同譜成。以下分段細析:
第一小段——自責。這小段戲演員的肢體語言是坐在龍座上,語言的總體基調是平順下抑,是為稍後的雷霆爆發充分蓄勢——有抑乃見揚。陳道明用平緩低沉的聲調體現康熙自責的沉痛,如發起凌厲總攻前拿好樁站穩下盤沉身前驅的步兵前鋒線,如即將掀起澎湃巨浪前黑壓壓湧來的「低」潮。但總體的平、沉之中又自有細微波瀾:康熙平穩說完「當朝大學士,統共有五位,朕不得不罷免四位;六部尚書,朕不得不罷免三位。」然後陡插一句「看看這七個人吧!」振起語勢提領全場。這句之後的亮點是一個長停頓,這個長停頓結束之後,才開始「哪個不是……」表示確實留出了時間讓你們「好好看看」這七個人。陳道明表演的細膩如此。「哪個不是兩鬢斑白?哪個不是朝廷的棟樑?哪個不是朕的兒女親家?……他們爛了,朕心要碎了!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裡,卻搞成了這個樣子,朕是痛心疾首,」這段台詞有高有低,但並無明顯的快慢疾徐的區分,一直到這句「朕有罪於國家,愧對祖宗,愧對天地,朕恨不得自己罷免了自己!」突然加快語速,這四小句從句子語勢來聽簡直是機關槍似的連成一串噴涌而出,在我們觀眾聽去自然是精神為之一提一振,相信殿下躬聽聖訓的臣子們此感必然更為強烈——皇上突然提升玉音節奏,這是做完自我批評,開始要批評我等的節奏啊!
——果然,聖上以疾風暴雨之勢破入第二小段,也由自責進入本場聖訓的主題:責人。但聞陛下接著暴風驟雨「還有你們,雖然個個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然後猛地一個跑馬立樁收束得斬截:「你們!」(猛地從丹田提氣沉聲吼出),「就那麼,干,凈,嗎!」(一字一頓,精悍酷烈,令人想到顧維鈞第一次和會發言「算不算是,盜,竊!」)值得注意的是陳道明配合台詞表現的肢體表現——皇帝怒而起身離座,邁著沉厚有力的步伐走(沖)下陛階,道及「你們」時伸臂手指殿下群臣。……第二小段算是整個長江三疊浪的第二個浪頭,皇帝已站起身來,皇帝的語調也已站起來,但雖風狂雨暴,仍尚未霹靂雷霆。
第三段是整個交響大麴的主曲部分,也是由風平浪穩進入波翻浪涌終至怒濤振海的雷霆霹靂階段。但這雷霆主曲開篇兒,卻又是一段揚前之抑:康熙先一段自述偉業「擒鰲拜、平三藩、收台灣、親征葛爾丹」:「朕剛即位的時候,以為朝廷最大的敵人是鰲拜;滅了鰲拜,以為最大的敵人是吳三桂;朕,平了吳三桂,台灣,又成了大清的心頭之患;啊,朕收了台灣,葛爾丹,又成了大清的心頭之患。朕,現在是越來越清楚了,大清的心頭之患不在外邊,而是在朝廷,」語音也平順,一直到「就是在這乾清宮!」一句開始赫然發帝王之怒,聲若洪鐘,雷霆崩裂,嗡嗡回蕩大殿之上。接下來一句「就在朕的骨肉皇子和大臣們當中」又平順下來,「咱們這兒爛一點兒,大清國就爛一片」重音在「一片!」分貝提升20,「你們,要是全爛了」分貝再提升20,「大清各地就會揭竿而起,讓咱們死無葬身之地呀!」分貝再提升20——可謂負重拾級,步步登高。接下來本場黃鐘大呂的最高潮前邊幾經鋪墊蓄勢終是來到了:「想想吧,崇禎皇帝朱由檢,弔死在煤山上才幾年哪」,語重心長,「才,幾,年,哪」,語氣尤為緩重,一字一頓,拉開間隙,似乎用盡全力擠出這四字,擠出每個字都那般艱難不易,凝眸彎腰直要把心窩子掏給臣子們——一個短暫的停頓,接著一聲炸雷也似的獅子吼「忘啦!」伴隨著雄渾的底氣從胸腔中爆出,在肅靜的大殿上滾滾碾過,康熙振臂一揮,手指全殿,「那顆老歪脖子樹還站在皇宮的後邊,天天地盯著你們呢!」「老歪脖子樹」,這五個字由陳道明咬牙切齒地吼出來,凌厲又澎湃,如黃河之水競迸壺口。如果換作「那棵樹」,則味道大減,顯得刻板、獃滯、沒有生氣,出不來康熙對臣子們恨鐵不成鋼的愛之深責之切的難以言傳的況味。
按,上段文發於知乎網,有網友「張浩」表示:其實我覺得對於陳道明來說,這段表演已經是一個自然而流暢的過程,他對戲的理解已經內化了,不需要去雕琢。筆者回曰:但是寫賞析文必須挨個這麼分析。不然就只有一句「陳道明演的好啊!」杜甫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他必然不是每一句都精心設置,但不妨礙我們一字一句拆開來分析。另一方面,老杜寫詩,的確是所謂「意匠慘澹經營中」,詩歌主體的脈絡轉折,他還是要經營的。陳道明演這段戲,對於大體上哪裡要平順,哪裡要陡起,肯定也有他的設計,這是話劇大段台詞表現要出彩必然的要求。正如建造物從構想圖紙,到成型建成,文藝之創作與鑒賞,亦皆有一「由渾而畫」之過程。按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毛詩正義 八 桃夭」論「觀物由渾而畫」:「桃之夭夭,灼灼共華」;……觀物之時,瞥眼乍見,得其大體之風致,所謂「感覺情調」或「第三種性質」(mood of perception,tertiary qualities);注目熟視,遂得其細節之實象,如形模色澤,所謂「第一、二種性質」(primary and secondary qualities)。見面即覺人之美醜或傲巽,端詳乃辨識其官體容狀;登堂即覺家之雅俗或侈儉,審諦乃察別其器物陳設。「夭夭」總言一樹桃花之風調,「灼灼」專詠枝上繁花之光色;猶夫《小雅?節南山》:「節彼南山,維石岩岩」,先道全山氣象之尊嚴,然後及乎山石之犖确。修詞由總而分,有合於觀物由渾而畫矣。——揆諸錢公斯論,則筆者評析陳君道明一段表演,先數語總括其要諦,再分段細述其妙諦,此正文藝評析賞鑒之「由總而分」、「由渾而畫」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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