謾談龔自珍(上)
(林林總總與定庵相關的看書作文也將一月,慚愧依舊渡河未濟。決意暫將其身世簡述敷衍為上篇,聊畢初功,並留以為續評其情語詩文之自勵)
拜金庸先生小說所賜,我少年時追慕俠烈,好誦詩談劍,並不以溫婉纏綿為要切;而歲序加長後,性子漸趨沉定,便轉以情愁深致,鬱結低回為愛,自謂「低眉無限意,未必要人知」了。
沉迷過的人事如蛻換的細胞般逐一消散,這本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而在這許多年中,卻還有一個詩人的作品是我能持續找到契合點並喜愛的。
他激越而幽哀,馥烈而冷定,吟懷翻湧,卻又神感纏縶,不斷地自我審視,又不斷地自我顛覆,教人淡淡看去便彷彿能從一種膚骨間的纏繞與扼痛中感受到些許爽快來。
這人便是龔自珍。也是詩之一道里,我心目中亘古第一梯隊的人物。
定庵生於杭州西子湖畔的馬坡巷,洎其先人隨宋室南渡爾來,龔氏一族在杭州定居已有四百餘年。自六世祖以降,龔家世代為宦,而龔自珍祖父龔禔身、父親龔麗正更都是京官。
母氏一族則以學力知名。其外祖父金壇段玉裁是戴震的大弟子,還仕返學,其《說文解字注》思大而精,足領一時風氣。母親段訓號淑齋,亦工詩文。(關於段馴的段落詳見前文《龔自珍的媽媽》)
故而定庵自來便有士族心目,行為間的頭巾氣也一直沒能去掉。
較後來際遇視之,龔自珍的起點是穩妥而高舉的。他的童年無慮得幾乎出塵。
所賴並未生於帝京,小龔自珍身上有種京官子弟身上少能見著的自在與天真。他有段自述:「童時居湖上,有小樓在六橋幽窈之際。嘗於春夜梳雙丫髻,衣淡黃衫,倚闌吹笛,歌東坡《洞仙歌》詞,觀者艷之」,想去直如畫卷仙童。據說有見者還專門依此畫了一幅《湖樓吹笛圖》贈他。
更幸運的是,他還有一位很好的母親。
俞陛雲的《清代閨秀詩話》里說「定庵幼時體弱,(龔母)慈愛甚摯。課以吳梅村詩、方百川文、宋左彞《學古集》。定庵有《三別好詩》,謂自揆生平造述,絕不出於三家。此三者,皆出於慈母燈前帳外讀之。吳詩出口授,故尤纏緜於心。壯而獨游,每一念此,宛然依依膝下時也。」
一位品格志趣俱佳的母親,對龔自珍後來才學審美的形成不無影響,而以母慈故,他的性格也比旁人要更恣意任性些。在許多人的回憶和筆記里,他詼諧活潑,不拘常格,為人處世素來是能內省也不避外怨,在情感處置上算得蘊藉纏綿,少肯負人。
後來讓母親很頭疼的一點是,因天性善感,又長期未有仕途實幹去磨耗性情,故而他總有些胸次內的洶湧激蕩無法自行疏浚,這對其身心難有好處——但究竟是這看似並不健康的特質,令他別有一種難以自棄的通徹和力量。
而龔自珍的出人之處,正多賴於這通徹和力量。
1802年秋天,十歲的他隨父上京。來到帝國的中心,也接觸了許多高層級的人物,他漸漸洗脫了孩提時的清新氣,生出經世圖變的志向。他酷愛王安石《上仁宗皇帝書》,曾「手錄凡九通,慨然有經世之志」。嘉慶十三年,父親龔麗正帶著17歲的龔自珍遊覽京師太學,拜謁孔廟,勸勉他努力功名,伸展抱負。外公段玉裁更一直在鼓勵他「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願為名士」。
龔自珍帶著青年特有的躊躇滿志向著世界昂然而來——當然,當時的他也並不認為長輩的期許是個多麼遙遠的目標。
從龔自珍少年時傳世的種種詩文可以看出,這個年輕人自視甚雄,卻並不清高。他願意為國家的前途盡心任力,也始終未曾放棄進入朝廷的嘗試。
在已亥雜詩一篇自注里,他曾提到:「抱功令文二千篇,見歸安姚先生學塽。先生初獎借之,忽正色曰:『我文著墨不著筆,汝文筆墨兼用。』乃自燒功令文。」
拋除小注中已露端倪的疏狂性情,我們更可以看到的是龔自珍的用功。功令文即是八股練習,一篇大卷子近千字是有的,兩千篇之數便是點疊一遍也須很費光陰,況乎親筆一篇篇寫來。其中「墨」指闡釋經書之義,「筆」指譏切時政,再看姚氏的勸誡,則知龔氏之意並不全在功名,而更多在於鋒芒畢露地指出時弊,並真真切切為國家做一些事情。
然而,未經事的少年心志熱血在位高權重者眼中總難免是大而無當,難以就用的。走過康乾盛世的夕光,嘉慶年間禍亂頻仍,朝廷的試探不斷受阻後漸漸在守成中沉淪了下去。在一片緩然而墜的鉛暮中,尚有良心的人們也不過在立意要趁大黑未至前多搶些光亮去忙碌手上本已做不完的事體,卻煩惱著窗外聽不真切卻很嫌聒噪的、蠟燭洋火兒叫賣聲。
這或便是龔自珍所看到的衰世。
「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治世之太素;宮羽淆而五聲可鑠也,似治世之希聲;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蕩蕩便便;人心混混而無口過也,似治世之不議。」這一段描述至今足以令每個人驟看「如受電然」——正如黃昏和黎明總是相似,衰世和治世之間,也不過一線之隔。天上雲層固然已是厚重得彷彿撂在桌上都能洇滲出水來,但一時暴雨不至,一時雲下便只有溽熱,而難令人生出找個歸所的衝動。京人以其獨有的從容各行其是,這從容也不免使龔自珍的衰世論看去那麼格格不入。
道光年間正是一個「人心混混而無口過也」的時代。在秉承「多磕頭,少說話」的曹振鏞帶領下,群臣「皆矜矜小節,無敢稍縱,語多吉祥,凶災不敢入告」,乃至「循默守位,寖成風俗」。道光帝抓小放大,看重形式無誤、四平八穩、楷法端嚴、卷面美觀的八股文章,而就中有無真知灼見,則似乎並無緊要了——他看摺子的辦法原也是如此,並不盡閱,而是只擇取其中極小的文法錯誤加以嚴苛懲戒,以示自己秋毫明察,細微不遺。
上有所好,下必興焉,龔自珍這種好指時弊疾呼的士人,也便自然不入考官之眼。曹振鏞指示總裁們,要取錄勤飭安靜之士,文氣恣肆汪洋,不中繩墨的,一定不安分,不得錄取,而龔自珍和與他齊名的魏源便均在此列。
房考官中有位禮部主事劉逢祿,曾為二人落選抱不平寫下一首題為《傷浙江湖南二遺卷》的古風,浙江卷出於龔自珍,湖南卷則屬魏源。其中詠到龔自珍卷子有如下詞句:「紅霞噴薄作星火,元氣蓊鬱暉朝暾。骨驚心折且揮淚,練時良吉齋肅陳。經旬不寐探消息,哪知鎩翮投邊塵。文字遼海沙蟲耳,司中司命何歡嗔。」
劉氏是龔自珍28歲以後學習「公羊春秋」的引路者,也是學通大義的一代名家。他最終嘆息著為詩續下了一個光明的尾巴:「翩然雙鳳冥空碧,會見應運翔丹宸。萍蹤絮影亦偶爾,且看明日走馬填城闉。」但是,他最終沒等到二人「應運翔丹宸」的一年。後來龔自珍中選之年恰逢他溘然長逝,而及至魏源中試,他更已謝世多年了。
除了文法汗漫汪洋,龔自珍還有一個弱項,即是書法糟糕——尤其不善館閣體,卷面既然不佳,考取自是難上加難。
他續娶的夫人何吉雲寫得一手極好的正書,妹妹龔自璋小楷也頗娟秀,母親段馴曾說若讓妹妹替他寫卷子,或許尚能考中;考內閣中書時旁人也曾笑言「定庵不能作小楷,斷斷不得。如其夫人與考,則可望矣。」
為這緣故,龔自珍十分不忿地放言:「今日之翰林,猶足道耶?我家婦人,無一不可入翰林者,以其工書法也。」——領略過北京城裡特有的一些不得已的聰明或狡猾,龔自珍少年時的天真捭闔蓋早已被漸漸磨變成了扈傲不羈。而隨著一次一次的失敗,小楷更成了他的逆鱗,主張著他許多年的隱痛和佯狂。
他艷羨著乾隆年間畢秋帆的故事——同樣書法不好的畢沅因為講新疆屯田事宜的時務策立論高深,被乾隆帝親自從文華殿議定的第四擢升為一甲第一。
在龔自珍看來,畢秋帆尚可說只是運氣好——畢因殿試前夜因自覺書法不佳無望奪魁,便替兩名同僚在軍機處值班,而剛好那夜看到陝甘總督關於新疆屯田的奏摺正可用於次日的時務策,是謂天厚善人——而龔自珍自己卻是貨真價實、對邊防頗有研究的。他素來留意西北輿地之事,曾與固原提督果勇侯楊芳多次細談平亂經過,大有安遠定邊之志向方略,還為此自學了蒙古語和藏語。他與魏源約定要寫成一部《蒙古圖志》,然而一場父親行署內的大火使他搜集的資料、地圖和寫成的大半草稿都化為了灰燼,合作者程同文也去世了,致使最終全功未竟,倒是魏源的《海國圖志》得以順利完成,終而一枝獨秀,傳流中外。
他還曾在《西域置行省議》提出要在新疆設立行省,主張移民實邊,這實是很超前的主張。然奈何這種種構想除教徒然獻給了一次又一次的考場時務策文卷,終其一生未能付用。
龔自珍在《已亥雜詩》中曾有嘆道:「文章合有老波瀾,莫作鄱陽夾漈看。五十年中言定驗,蒼茫六合此微官。」其後注曰:「庚辰歲,為西域置行省議、東南罷番舶議兩篇,有謀合刊之者。」就中「五十年中言定驗」卻足證了他的預見性——恰是五十年後,李鴻章對他的《西域置行省議》給出了肯定:「古今雄偉非常之端,往往創於書生憂患之所得。龔氏自珍議西域置行省於道光朝,而卒大設施於今日。」
然而這一切終究已和他沒有關聯了。
他為這脫鉤的關聯迷戀著乾隆朝言路未閉時的種種清新風氣,也在詩句里無望地追慕著前朝耆宿的際遇。「崑山寂寂合山寒,玉佩瓊琚過眼看。一事飛騰羨前輩,昇平時世讀書官」、「 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兩蹉跎。乾隆朝士不相識,無故飛揚入夢多」……然而現實中的他,卻只能任著自己一筆爛字,淺水龍受困淺灘。
有清人筆記說:「龔為主事時,其叔方為尚書,一日龔往謁,甫就坐,忽閽人報有小門生求見,其人固新入翰林者。龔乃避入耳室中,聞尚書問其人以近作何事,其人以寫白摺對,尚書稱善,且告之曰:『凡考差字跡宜端秀,墨跡宜濃厚,點畫宜平正,則考時未有不入彀者。』其人方唯唯聽命。龔忽鼓掌曰:『翰林學問,原來如是。』其人惶遽去。尚書大怒,訶之,由是廢往還禮以自絕。」——為聽不慣叔叔教導新科翰林如何寫字,他突然出面大放狂言,竟乃至叔侄絕交,可見其內心對館閣書的厭惡若何。
當然,這厭惡並無用於當世。而他的仕途最終也沒能匹配他天賦和努力。
龔自珍19歲初戰順天府鄉試,未能中舉,僅得一中如不中的副榜貢生。此後又考了三次,終於在八年後考中浙江鄉試舉人。
中舉後第二年,他自覺大器晚成,天終厚他,意氣風發地寫下「落花風裡別江南」,上京參加會試。而考罷重遊北海,他遙望紫禁城,更欣然寫下「功成倘賜移家住,何必湖山理故簫」,可見其不甘隱逸的入世之心。
然而這次他又失敗了。
此後10年,他總共考了6次,直到38歲時,才考中第九十五名進士,在殿試中三甲第十九名,賜「同進士」出身——是的,像當年副榜貢生的名頭一樣,這個進士也是「副」的。而當然,以其字陋,他終於無緣翰林院。
這次的中試,他擺出了一幅令人啼笑皆非的身段。龔自珍軼事說,龔卷落在王植房,隔房溫平叔侍郎聽聞王植得一怪卷,索來閱看後說:「此浙江卷,必龔定庵也。性喜罵,如不薦,罵必甚,不如薦之。」王植因怕架不住龔自珍罵,於是初選上他。待到揭曉日,龔自珍果然中選,人問他房師為誰,他不屑道:「實稀奇,乃無名小卒王植也。」而後王植聽說後怨溫平叔:「依汝言薦矣、中矣,而仍不免罵奈何。」
是中了,但中得太艱苦,也太晚了。他已經沒有任何心氣去感戴誰,也徹徹底底懶於拘束在這樣的官場規則里了。
人生最好的二十年,龔自珍幾乎全在考試和準備考試——除了一直在堅持的考進士,他還在父親安排下試圖通過其他的官員選拔渠道曲線救國,然而奈何以其癖性狂傲,不入時人之眼,依舊不中——其中以道光元年夏天考軍機章京的落選最為遺憾:他家父祖兩代軍機章京,他少小便曾隨父在武英殿值夜,然而這殊務卻終於斷在了他這一代。
他為此寫下十五首遊仙詩泄怨,就中有「姊妹勸書塵世字,莫瞋倉頡不仙才」,依次看來,還是為了書法。
那些年裡,他幽憤地剖析著那個世界,「當彼其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於戮之。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聲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權不告於君,不告於大夫,不宣於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於要領,徒戮其心,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漸,或三歲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才者自度將見戮,則蚤夜號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則蚤夜號以求亂,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問矣。向之倫,聒有辭矣。然而起視其世,亂亦竟不遠矣!」
他看得如此清楚,然而卻也只能在這樣的世界裡生受著鈍刀凌遲,這對於一個內熱而善感的人來說,實在猶為殘忍。
我很感慨於一個小片段:四十一歲時,終於從名儒、名臣的期待墮入名士的龔自珍無意間收得一卷少年時曾在塾中臨過的書帖,他對其端詳良久,想到這二十餘年的境遇,大醉一場。
帖後他題了這麼一段跋:
「嘉慶甲子,余年十三,嚴江宋先生璠於塾中日展此帖臨之。余不好學書,不得志於今之宦海,蹉跎一生。回憶幼時晴窗弄墨一種光景,何不乞之塾師,早早學此?一生無困厄下僚之嘆矣,可勝負負!壬辰八月望,賈人持此帖來,以制錢一千七百買之,大醉後題。翌日見之大哭。」
在龔自珍偶然而痛快的一場眼淚里,他的仕途終而在這苦苦的啞音里消歇。
(未完待續)
公眾號:李讓眉此間清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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