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社會在恭維、寵溺年輕人,同時把他們變得更焦慮

她年少成名,與郭敬明、韓寒共同成為80後作家的代表。

從2003到2006年,她一共出版了七部作品。

然而在這群人最熱鬧的時期,她突然不再出版新書了。

她說如果一直維持這個速度,可能就把自己給寫廢了。

「必須把自己從這條路上卸下來。」

《鯉》書系

在這期間,她創辦了文學雜誌《鯉》。

也去大學教書,給本科生講文學。

直到2016年,新小說《繭》出版。

她為此寫了七年,一直在寫,但常常卡住,不斷地推倒重來。

「一直在寫的概念是,每天都會打開,每天都會看一看,但經常沒有什麼進展……」

她叫張悅然,她回憶自己,「從高中的時候開始不想和別人一樣。特別害怕被集體淹沒。特別想要跳起來,被大家看到。」

生活中的張悅然

高中畢業後她去新加坡讀計算機,過得非常痛苦,反而成就了創作的高峰期。

「越痛苦越壓制,然後就越容易表達。」

從新加坡回來後,她便定居北京。她很喜歡北京,因為很大。「開闊裡面有一種無情,沒辦法了解全貌,所以也很難厭倦。」

寫完《繭》之後,她形容自己像過了一個坎。

「寫作是給自己找麻煩的事情。」 今年,她又出版了新書《我循著火光而來》,將過去十年中的短篇小說結集。

《繭》

Lens和她聊了聊,關於人生,成長,和我們的時代。

Lens x 張悅然

30歲後,屬於自己的、獨特的、真誠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Q:你剛剛過了自己的35歲生日。《鯉》有一期的主題是「變老」,裡面說不要相信30歲以上的人。

A:這是當時美國60年代「垮掉的一代」的一種信仰。年輕人覺得不要相信30歲以上的人,因為彷彿30歲在那時候已經是一個很老的年齡了。我覺得跟現在30歲的含義不一樣。總體來說,我覺得它表達出來一種意思,就是可能到30歲甚或再往後,我們已經妥協,或者說被同化的差不多了。我們所能講出來的,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獨特的,或者說真誠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Q:這幾年有過覺得非常艱難的時候嗎?

A:我在寫作裡面的時候經常都覺得很難。寫作是給自己找麻煩的事情。你在新寫作一個小說的過程里,肯定感覺到更多的是艱難,而不是說熟練。為什麼要去寫一個好像你覺得一切都遊刃有餘的東西?

然後,也會有外在的困難,因為你那麼多年不出書,你都不好意思稱自己為作家。別人可以說你是個老師,或者可以說你是一個雜誌的主編,但是那都不是你心目中對自己的確認身份。所以我覺得也會有這種身份的焦慮吧。

生活中的張悅然

Q:作為作家,這些年感覺有什麼變化?

A:我早期的小說有很多幻想的,更飛揚的東西。那時候可能太追求一種獨特性,希望在每個字詞的地方都去標新立異,建立自己的某種風格。但是後來對小說的理解發生了變化。因為小說是一個整體的東西,它需要一個特彆強的向心力去把整個東西統一起來,從而產生一種巨大的力量。所以很多時候在具體的局部最需要做到的是準確,而不是特別的花里胡哨或者繽紛艷麗。現在的小說可能和現實的關係會特別密切,然後有很多我們這個時代的社會問題。

現在我會想要和那些自己心目中非常偉大的作家去靠近。我覺得野心是很重要的。其實也許你畢生的努力只是靠近一點點,但是看到的高度和走的方向非常重要。

Q:和當年一起獲獎的80後作家後來還有交集嗎?

A:沒什麼交集。其實常被問到對他們轉型去做電影有什麼看法——我覺得那個時候太早了,大家因為寫作成名,其實每個人都不是特別確定自己要做什麼。現在你去問大學生或者是讀完研究生的人,還一臉茫然,不知道自己做什麼。所以其實從那個時間就非要讓大家都確認,說文學是你一輩子的事業,是比較強硬的一種觀點。他們以後當然可以自己做選擇。現在我們的時代在逼迫所有成名的人擴大自己的舞台,然後走上更大的舞台,這是這個時代給所有成名的人的一種感召,或者是一種壓力。

「一些沒有那麼有價值的人在表達,

可能是不太好的事情」

Q:對現在的你來說,何時是最好的時光? A:如果是作為文學環境的話,我其實更喜歡以前的,比如剛開始做《鯉》的時候。那時候的文學圈子沒有這麼封閉,還在被外界不斷的衝撞。有很多的可能性,很多種不同的道路去成為作家。現在就變成可能比較精細的比較規劃的道路,但是也很沒有意思。 再一個就是,十多年前我們看到很多有才華的人,他們可能最後沒有留在創作、藝術這樣的領域裡面,他們不知道去了哪裡。因為這個領域可能沒有辦法得到很好的支持或是回報。所以很可惜。你會覺得那些人比現在我們看到的很多人,也許更有才華。

為什麼那些有才華的人他們沒有留下,因為這是一個圈子,它有規則,最後適者生存。所以其實適應是最重要的前提,才華倒是在其次。但是如果一個有創造才華的人沒有去創造,反倒是一些沒有那麼有價值的人在表達,可能是不太好的事情。

Q:伍迪·艾倫電影里也有表達這個意思,就是說每個時代的人都覺得20年前是黃金時代。

A:我覺得我喜歡那個時代,是因為那個時代比較混亂,有比較多可能性。80後出來的時候寫作的那種方式,有很多殘酷的東西,在那個時候的同齡讀者里都是能被接受的。但是現在就不行了。

伍迪·艾倫電影《午夜巴黎》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也得承認這個時代比那個時代好的地方。比如說新媒體上很多非常成功的個人的公號,他們有一種創造的天賦。如果是在十年或者二十年前,他可能沒有辦法找到自己的位置。

「90後需要的不是反叛型的文學,

他們需要更多療治內心、安撫性的東西。」

Q:你會覺得有一種落後於時代的感覺嗎?

A:我經常有一種落後於時代的感覺,因為經常現在出來了什麼新的詞,什麼diss,不知道什麼意思。經常有這種東西,因為你沒有每天在follow那些信息嘛,它變得太快。但這個過程沒辦法,你不可能因為害怕落後於時代,你就不停地去追那些東西。我覺得作家最好還是早一點把自己從追趕的那個線上給卸下來,不要有這個負擔,你就做一個落後於時代的人好了,我覺得也沒什麼關係。

Q:現在整體是一個消費文化吧,就是你想要什麼我給你喂什麼,好像也是在恭維年輕人的文化。

A:我覺得一方面在恭維他們、取悅他們、寵溺他們,另外一方面也在把他們變得更焦慮。因為他們會獲得一種感覺「我要學習,我要掌握知識,不然我就會掉隊,會失敗,會變成loser。」其實現在獲得知識都是非常功利的嘛,都害怕自己失去一種綜合的競爭能力。

然後大家也經常在談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為什麼要讀很喪的小說,或者為什麼要讀黑暗的東西?我覺得這真的是只有我們這個時代才問得出來的問題,以前完全沒有。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就是因為大家現在閱讀都想的是,我能不能變得更積極一點?我能不能獲得一些有用的東西?能不能幫助我進步?如果不能,我為什麼要讀這個東西?

Q:對90後感興趣嗎?

A:我覺得其實他們會比我們有更多才華展示的舞台,會更好。他們壓抑的東西可能沒有80後那麼多,所以他們那種對抗在青春的時候表現得並不明顯。為什麼當時大家覺得好像80後突然登上舞台,因為有一種對抗這個社會的特彆強的聲音,因為他們覺得那個時代特別壓制。

90後需要的不是反叛型的文學,而是治癒型的文學,他們需要更多療治內心、安撫性的東西。

張悅然的貓

「要保護自己的情緒,

不要變得特別泰然、無所謂」

Q:你覺得女性的身份對於這個職業是一種局限嗎? A:我會覺得女性作家是一個局限,因為大眾還是有一種預設吧,希望在女作家的作品裡面讀到什麼,或者她的作品應該是一種什麼樣子。女作家其實自己也會受到很多的限制,比如說很容易把自我投射進去,很容易有很多自戀和自憐的東西,需要讓大眾去看到你本人。我早期的小說裡面有很多,但是現在就會特別注意不要把這個東西放進去,覺得這是一種很不自信的表現。

Q:那你怎麼看女性的社會角色?還是會有很多說法,比如到什麼年齡該結婚了這種。

A:這樣的一種定見,對自由的束縛是很大的。我當然是覺得應該跳出這個了,但是做起來談何容易呢?而且新媒體時代好像並沒有把這種東西給破除掉,好多新媒體還在宣揚一套特別陳舊的、特別趨同的、最好和大家一樣的觀點。

新媒體最後應該變得比較開放,就是你是一個再偏僻的人,都能夠找到你的同盟者,感覺到安全,這是比較理想的狀態。但現在還是有很多壟斷性的聲音,在強調你需要和其他人一樣,需要按照這個社會的步驟來走。這也是因為他們的讀者群太大了,所以他們也只能持有一種特別正確的三觀。這個正確裡面其實對人有一種保守的壓迫。

Q:之前作品給人感覺應該是處於一個情緒很細膩敏感、經常受情緒影響的狀態。覺得現在有受情緒影響少一些嗎,或者更會控制一些?

A:對,我覺得在對接社會層面的時候肯定是這樣的,但是那個情緒比較激動的自己也還在。創作者需要保持類似於說焦慮、不安,保持一種和生活的不和諧。你要保護自己的情緒,不要變成一個特別泰然、特別無所謂的人。現在有太多的成功學教你怎麼去平息怒火,怎麼去過得特別安寧,那是不對的。

創造的能量就是在你的情緒裡面的,你把它全部都釋放,把它全部都捋平,你還做什麼創造的事情?所以我不太喜歡過度管理情緒這件事。 Q:給自己打個分吧,作為作家,作為老師,作為愛人,作為女兒。

A:我覺得這裡面我做女兒的分數低一些吧,女兒打60,我覺得。老師也比較低,老師是75吧,然後其他兩個可能打到80分差不多。

作為女兒,我做的其實是比較差的,因為18歲離開家,大概十多年的時間沒有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後來再生活的時候,其實他們想像中的那個你,和你真人貨不對板,你知道嗎?他們還把你當成那個小時候的你來對待,就會有很多的衝突。

圖片來自受訪者,部分為張悅然旅行中拍攝,版權歸原作者所有采寫:天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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