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在異鄉為異客,食物猶如舊情人

有一年我去法國,是一次美食美酒之旅,從巴黎出發,經香檳,到勃艮第,再去博若萊,普羅旺斯,一路上美景無限,美食無限,米其林的廚師,城堡酒店,各種酒庄,在酒窖里品酒……算得上一次美差。

十幾天下來,最後在返回巴黎的火車上,同行的一個小夥子從包里取出兩包榨菜,我們驚聲尖叫,親切無比,像是排隊領聖餐一樣,一根根平均分配,就像上甘嶺的那枚蘋果。

我把榨菜絲卷在麵包片里慢慢咀嚼,其實不怎麼好吃,但依然吃的津津有味,這在超市裡幾毛錢一包的榨菜哪裡是榨菜,分明是鄉愁一種,在鹹鹹的榨菜絲里析出來。

不是榨菜,是鄉愁

如果我們再在法國住上一個月,遇到一瓶老乾媽辣醬能把它當成精華露抹在臉上;如果三個月見不到任何中餐,路邊見到一個炸油條的大鍋,甚至有把自己炸了的心。

1

對故鄉食物的忠誠,舉世皆然。

19世紀的中國,住在通商口岸的外國人的日子遠遠沒有我們想像的安逸,其中痛苦之一就是吃不到家鄉味。後來成為英國駐華公使的哈里·帕克斯13歲就來到了中國,吃了無數中餐,胃依然是英國胃。

哈里·帕克斯最想念的就是這頓牛排薯條

他1850年回到英格蘭,第一站就是找了一家上等牛排店,點了一份英式牛排,同時還要了炸薯條和啤酒。在日記中,他這樣寫道:「但說實話——這是個秘密——因為我催得太緊,牛排做得很差,薯條還有些生。儘管如此,我依然認為這頓飯實在是美味極了。」

在那個時候,中國的食物對西方人來說,簡直是噩夢。

他們居住在通商口岸的租界之內,在他們看來中國食材實在是不夠衛生:

中國蔬菜不能吃,因為是用糞便澆灌的(現在看起來,多麼有機);

而肉類也無法吃,因為屠宰場的衛生條件極差,(現在看來,多麼天然原生態);

而且很難喝到新鮮的牛奶,即便有牛奶也被勾兌,一個住在漢口的英國人曾經在送的牛奶里發現了一條活的小魚。

上海租界曾經繁華鼎盛,各國美食應有盡有

到了19世紀後期,條件才有了改善。一個在上海的英國醫生描述了當時上海租界內西方人的日常飲食:飯前喝濃湯、雪莉酒,接著是借著香檳消滅一兩份沙拉,然後是主菜,牛肉、羊肉、禽肉或者培根,同時喝下更多的香檳和啤酒,而後是米飯、咖喱和火腿,接著是野味、餐後甜點,布丁、果凍、奶油,最後是乳酪、沙拉、麵包,以及一杯波爾多葡萄酒。

上面講述的那些故事都是從一本上看來的,這本書的名字是《東食西漸:西方人眼中的中國飲食文化》,作者是英國人AJG羅伯茨。我跟他有著相似的興趣,想了解不同人的飲食偏好,以及不同的人對另外一種陌生飲食文化的看法。

《東食西漸:西方人眼中的中國飲食文化》

一方面,隨著交流的通暢,與信息的無礙,關於飲食的芥蒂慢慢消弭,在北京也能吃到地道的法式大餐,在紐約吃到一家川菜的餐廳,味道比四川還四川。而另一方面,隨著城鄉二元體質實際上的消解,故鄉的概念也慢慢消逝,有時候我回到那個我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家,處處都在拆遷,搞房地產,修路,城市建設……回憶中的故鄉不復存在,只能在舌尖上復活。

2

一個人小時候的口感,決定了他一生的口味偏好。

我喜歡看汪曾祺回憶故鄉吃食的散文,講野菜,講鄉愁,可是看他講北京的烤肉和豆汁,文字固然清淡雅緻,字裡行間卻少了那種種細膩的故鄉感。

我有不少吃貨朋友,我喜歡聽他們講故鄉的吃食。

有一個姑娘,出生在甘南,成長在雲南,工作於北京,她吃著北京的烤鴨,細細懷念甘南的美味。

那個地方盛產羊肉,回民做的羊肉與藏民做的羊肉就有許多不同,兩大鍋擺在面前就會有區別,主要是形狀上的區別「回民習慣切成長條,藏民則是切成方塊。」每天早上賣羊肉的市集上人聲鼎沸。

甘南的羊肉,能吃一嘴角幸福的油花

但是挑選羊肉又是個學問,她的小舅是此中行家,他挑選的羊肉就是別人買的好吃;去藏民家裡吃藏包,吃一口嘴角泛出油花;甘南盛產沙棘,如何拿沙棘搗成醬,放在一個罐頭瓶里,加入一點蜂蜜,做成沙棘醬,每天早上用溫水沖服……種種生活的細節,似乎可以見到80年甘南景象。

事實上,即便我去了甘南,也找不到那個女孩回憶中的甘南了。就像即便我穿越到1988年的故鄉,輕輕敲我們家的房門,年紀尚輕的媽媽給我開門,熱情的歡迎我這個陌生人,熱情的給我準備白菜湯,同樣加了胡椒粉和辣椒油,我也不會吃到小時候的那種感覺,甚至會覺得不怎麼好吃。

回憶總是能美化現實,食物也是一樣,被時間的濾鏡柔化,當年的折籮菜也勝過如今的大龍蝦。

有一次,我陪著我的老婆回到她上高中的校園,去找她讀書時經常吃的麻辣燙。是在一個老舊的小區里,叫城建新村,麻辣燙在一棟樓的一層,狹仄而破敗。做麻辣燙的阿姨居然還認識她,還記得在十多年前,她和一群小姑娘整天混跡在這裡吃麻辣燙。當時是一毛錢一串,幾塊錢就能吃得很飽。

街邊的麻辣燙是多少人的青春回憶

我們又點了麻辣燙,據說味道沒有絲毫變化,還是舊時的味道,不是那麼辣,而是有點甜,她吃的津津有味,最後還打包了一點作料。其實有那麼好吃嗎?她也僅僅是在從中吃到了自己十幾歲時候的滋味,心生感慨罷了。至少這些打包的帶回去,沒有吃,就順手丟掉了。

人在異鄉,回憶故鄉的吃食,回憶小時候的味道,這是人生固定程序,證明自己活過愛過。

許多人都寫過追憶食物往事的文章,我最愛讀的是一個女人寫的,叫李玉瑩,她的丈夫是知名學者李歐梵。

李玉瑩:《食物的往事追憶》

在這本《食物的往事追憶》的扉頁上,還寫著「獻給我的饞嘴貓丈夫李歐梵」。李玉瑩之前沒有寫過文章,她的身份是一個保險公司的從業人員。她小時候住在香港九龍城的一棟舊樓里,她和哥哥,外婆住在裡面,那些與外婆相關的吃喝經歷,娓娓道來。

她講小時候天天吃外婆做的豬油撈飯,看外婆如何把豬網油一點點切開,熬豬油,「撐開的網狀脂肪令我聯想起做棉被的棉紗,條條棉紗縱橫交錯連成網狀,也是純白色的,彷彿織成一個接著一個白色的夢。」

許多年之後,在元朗她又吃過一次,已經和小時候的味道有許多出入,因為小時候貧寒的時光、外婆的溫情、等待豬油撈飯的渴盼都不存在,那種奇異的滋味只在回憶中珍藏。

3

在寫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正在大海上航行。

是一艘游輪,從上海出發,到日本的沖繩,再到福岡,最後抵達韓國釜山,最後返程回上海。船上的人來自五湖四海,每天晚上我們坐在船里的餐廳里吃著大同小異的西餐的時候,最開心的環節就是講各自的方言,叫別人猜測是什麼意思,再有就是講述故鄉不為人知的吃食。

老北京傳統美食的代表——鹵煮

一桌人分別來自上海、武漢、四川、南京、天津、廣州、北京、揚州、湖州……我這個北方人吃虧,聽不懂他們的方言,而我又沒有什麼方言可以供他們猜謎。只有聊吃了,這個我還算在行,可以從豆汁聊到鹵煮,從羊湯聊到烤肉,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些吃食在一艘公海的游輪上能有這麼大的魅力。

其實我不是北京人,而是河北人,久居北京,直把他鄉做故鄉了。

我老家在河北霸州,離北京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即便當地美食乏善可陳,我也能細細揪出幾樣。

河北街頭素冒湯

比如素冒湯,裡面是炸好的豆腐丸子和小面片,酥脆,一碗湯濃稠,加了澱粉,以及大量的胡椒,有一些醋,回口泛酸,素冒湯是當地的早餐湯,一碗湯,兩個燒餅,就能飽餐一頓。如果是冬天,坐在靠窗的位子,窗戶上都是蒸汽,喝一碗湯,渾身舒爽。我們經常去的一家叫陳記小吃,原來在菜市場的一角,如今鳥槍換炮,已經有了更大的門臉。

比如紅燒茄子,與許多地方的燒茄子不同,此處常見的是硬燒,茄子上裹上雞蛋與麵粉做成的糊,在油鍋里炸透,再燒,做好的茄子酸甜口,酥脆,當地有一個鎮子叫蘇橋鎮,鎮子上有一家小館做這道菜算是一絕。我還常常懷念堂二里鎮子上的蔥花餅,碩大一張,酥軟濃郁。

這些小玩意也是在童年的記憶中來回閃現,許多十幾年沒有吃過了,不知道再吃還是不是從前的味道。

最忘不了的就是奶奶做的麵條

許多事情,相見不如懷念,食物猶如舊情人。而今我四處奔波,許多時間都在路上,去全國各地,尋找各地隱匿已久的吃食,每個月都會出幾次遠門,去江南,去西部,去雲貴川。走四方,吃四方,每到一地都觥籌交錯,飯菜鮮美,各種好吃的東西應接不暇。

太熱鬧了,反而忘了清冷的滋味。就如同現在,我們乘坐的游輪行駛在海面上,坐在陽台上可以看見海浪,天氣有點陰霾,波浪輕緩,這些海水似乎是永恆的,它們不曾去過異鄉。

我有點餓了,此刻最想念的吃食是奶奶做的麵條。

那是在1985年秋天的午後,我在老房子午睡,奶奶在外屋和面,醒面,抻面,做麵條,打鹵,用的是茄子和肉丁,還有一碟花椒鹽水,切了黃瓜絲,豆芽菜,青蘿蔔絲,我的奶奶個子不高,微微發胖,頭髮銀白,光滑妥帖,在腦後梳了一個發揪,我醒來,已經是黃昏,啊,1985年的黃昏,打滷麵,摻雜著一點夕光的味道,院子里種滿了花,奶奶在花香里穿行,逐漸遠去,而故鄉,它不在任何地方,它只在你回想的時候,在舌尖上醒來。

文:小寬

圖: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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