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揖別先生,卻未敢遠走。

北京仍未下雪,卻已很冷了。

快十年前的十一月一日,下了場天地皆白的好大場雪。

大半個北京,提前了半月緊急供暖,寢室也不例外。在南方同學的大呼小叫中,我把頭艱難地從被窩裡抻向窗外,然後嘟囔一句「雪挺大」,就又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再出門已是中午,雪仍未有半點停下的意思。

樓下的紀念碑,頂多也就兩米掛零,此時屹立在雪中,卻顯得格外巍峨。我掏出相機匆匆拍下,卻也不敢再多賞一刻,生怕跌了「北方學生」的面子。此時的學校,大半的人在雪裡打滾,少半的人在拍那另一大半,我從人群中經過,相機揣在兜里就是忍住了不往外掏,終於能心裡默念,「這幫南方人到底是沒見過下雪,瞎咋呼啥勁」。

魯迅先生的雕像前,人滿為患,開始還挺稀奇,後來就數見不鮮了。朋友圈裡曬師大雪景的照片,每每都有先生的憨照,不因為別的,大家就是喜歡拍先生鬚髮皆白的模樣,瘦削的臉龐突然變得白胖,一改往日的愁容,倒平添了許多「聖誕氣息」。

魯迅先生的雕像,是後腦勺對著這座紀念碑的,相距不到十米,卻整天背對背。剛看到時,我不禁促狹地壞笑,這是不讓先生每日望著女學生的緣故吧,大抵是要避避嫌?那時候純屬精力過剩,凈是想這些無聊的問題。

快十年過了,京城那是那個京城,心境卻不似當年。

背對著,怕是先生正眼瞧多了,總是會難過吧。

之前寫過一篇評價艾青的拙文,提到了艾未未其人,頗以自己其中的見解而沾沾自喜——「藝術,要麼悅己、要麼媚眾、要麼敬神。評價藝術家,可從這三樣看起。」現在想來,那時候未免太託大了,若是文人,則還有第四樣,就是「治病」。

一時「治病」不難,難的是一輩子治病,卻無暇顧及其他。

近些天自以為執中,又有些經歷,就忝作了文章。假使先生仍在,也定要講些什麼。假使我以「人師」被教誨四年,也是該有講些東西的本分的。怎知難之難矣,話一出口,便決難轉圜,人家是捧起來放在心上,還是罵幾聲踏上兩腳,都已認之由之。虛活二十幾年,至今方才能體諒先生一絲絲的心境。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請願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但竟在執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於是死掉了。」

——《紀念劉和珍君》

先生是如何肯描摹下這些細節的,真教人筆筆錐心。一個個平日里相熟的學生,始終微笑著的鮮活生命,如今就這樣永別。逝者已矣,生者還要咬緊牙關,平復下滔天的憤恨,寫下悼念的詞句,卻仍不肯,讓這憤怒埋沒了雙眼,變作無謂的嘯叫——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後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至於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徒手的請願。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請願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於我的意外。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兇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女性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紀念劉和珍君》

那時的民情,如此日般滔滔么?那時的看客,是麻木的佔多么?那時的同儕,是有嫌先生的話過於溫吞了,是有嫌先生沒有擼起袖管,親赴府門為罹難者報仇么?

既往已久,不得而知。看今日之事相比,恐怕兼而有之罷。

讀文學的,過去是男人多些,學了文學,大約第一件是就是擲標槍,力求情書能追佳侶,檄文要罵死對頭。如今的中文系,自然是女生多。興緻往往在鑽研,而不在應用了,所求無外乎補齊文學史,把個個名家的生活瑣事,恩怨是非,開掘出來給眾人一飽眼福。先生也難逃此翻偵探行徑,於是與許先生其人其事,與胞弟鬩牆始末,以及遠在老家一直執妻禮的眷屬,一併被掰開了揉碎了講述一番。

似乎真的猛士,也終要承受實錘的重擊。

畢竟魯迅先生是特殊的,一句「大先生」,基本都知道是是誰。索性先生敢於自嘲,有缺點的英雄,依然是英雄,完美的蒼蠅,終究是蒼蠅。這似乎也難以解釋先生的不合群。若以經濟糾紛之類的剖析兄弟陌路,未免也小瞧了先生的志趣,也本末倒置了。

以今日之事作比,似乎略見端倪吧。道不同,不相為謀,那不相為謀,肯定是道不同了,而不是因什麼日本老婆罷。

一個樹人,一個作人,哪個難些?

學為人師,行為世范,哪個在前?

大抵世上人都覺得,後者更難,只因這世上,教師多如過江之鯽,完人五千年數來卻不過二三,國人歷來講究立德大於立言,身教勝於言傳。

那就真的錯了。

作人,可做大人,可做小人。做大人可大節無虧,不拘小節;做小人,也可自污自貶,但求活得逍遙快意、聲色犬馬,哪管後人評說。何況這年月,只講利弊,不問對錯,但凡有個一技之長,會作個錦繡文章,都能混個衣冠楚楚,人模人樣的。遇事唱幾句高調,順幾下民情,便可不必當那出頭的椽子,更不必得罪人。

從古至今,「好為人師」四個字,就從未有過褒義,敢為民治病的人,大約更加沒有好果子吃。倘若明明可以當個俠士,偏要作個老師,便註定一生不快意。

武俠小說里,大俠大約是活得最恣肆的,每每因緣際會,神功既成,要麼吟嘯山林,與天地和鳴;要麼推杯換盞,享盡兄弟豪情;要麼就月下一襲白衣如練,練功自娛,旁邊有一佳人,看得如痴如醉……大俠總是自由且風光的。江湖裡風起雲湧,大俠們來了又走,好不快意,唯獨柯鎮惡柯瞎子活得最無聊,最沒趣,最他媽的讓人一看起來就心煩,對么。

「甫一出世就是高峰」,這句話是初中、高中、大學裡、老師們包括博導在內的公論,並用且只用來形容魯迅先生一人。倘若按武俠小說的故事,這應該是大英雄蕭峰——從無什麼奇遇,也不需要什麼奇遇,從無什麼秘籍,也根本沒什麼秘籍。他是天生的武學奇才,內力、掌法、拳法、兵刃、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就連太祖長拳,都耍得俊俏無比,這就是大宗師的霸氣。

文章寫到高妙處,摘葉飛花都是氣派。林文恬淡如茶,汪文濃釅似酒,周作人更是未重定座次前,散文諸家之冠。今天人喜歡看這些小品文,或寫吃食,或寫民俗,或寫點男歡女愛,總占著「清歡」二字,小情趣盎然。也不怪今人喜歡,談談吃,聊聊過往,一派恬淡,毫無火藥味,也不露痕迹,多雅緻。

這些先生能寫得出么?肯定能。

論吃,《社戲》里的白水煮豆都饞人,論童趣,《朝花夕拾》里還不夠多麼?論師恩,論風景,論促狹的小心思,太多太多了。先生如肯寫,比屙屎還得順暢些,只是先生不肯罷了。今人一改對先生的刻板印象,知其好零食,多詼諧,偶爾還有點傲嬌,都是散見在身邊人回憶錄里,眾多剪影拼成。我不由得想起,兩千年前,一個老夫子也是如此,門人弟子們拚命地記呀記,才還原出一個倔老頭,而他本人呢?是不會把自己這點小情趣,當做神功既成的小炫耀的。

大俠若是連這點顯擺都沒有,那就真的堪稱無趣之至了。大俠也就不再以大俠的面目示人了。

我也愛吃,我也愛看寫吃。汪曾祺沒人不愛,我看了幾十上百遍以至於寫文都學他,只可惜汪老惜墨如金,幾篇文不過癮。就還愛屋及烏買了《唐魯孫談吃》。統戰分子的書,當時是很難買的,費勁氣力買到手,確實,厚厚幾大本,全是寫吃的。南北菜系,風土人物,看得解渴至極。

直到某一天,寫艾青的詩評,想起那個黃河兩岸,鐵道邊直直伸向虛無的手。再看唐魯孫的水陸菜系,就突然一陣煩惡湧上心頭。那竟是同一個時空,同一個凋敝的食不果腹的年代。索性把唐魯孫全送人了,從此一篇也沒看過。

「前方吃緊,後方緊吃」,沒有這些遺老遺少從滿洲吃到大後方,又從大後方吃到一嶼小島,焉有民族綿延百餘年的苦難和血污!電影《飲食男女》里,老朱緊急救場,救的是將軍兒子婚宴的場,在圓山飯店好大的排場!翠蓋排翅改龍鳳呈祥,客串出場的黨主席吳伯雄一勺放進嘴裡微微頷首,好吃,真好吃,好吃得呱呱叫。殊不知這個統治的命運被這一勺接一勺早早註定,註定一敗再敗接著一敗塗地,喪家之犬般扯呼千里。如今,連一個島嶼都丟掉了執政。但其中的個體,似乎不那麼介意,他們走到哪裡,便可吃到哪裡。

先生自己月俸優渥,想吃就吃,想如何風花雪月也是民國雅事。只是「著了名字的道」,撿了條最難走的路走——易作人,難作師,既冥冥中叫了「樹人」,便須長夜裡孤燈一盞,作這些為百年計的文章,樹一個又一個的敵。無暇寫那些不沖人臉面的小品小段。

先生逝世的時候,場面很隆重吧。隆重的原因,大抵是他去的早吧。

許多人悼念他,因為他肯為師,即使打心眼裡瞧不慣他,但也知道,民族不可一日無師的道理。

許多人因他的罵竟也成了名,被一槍一箭罵得狗血淋頭了還振振有詞,此刻也來向他灑淚道別,怕是背地裡從此長吁了一口氣——自己終可以安心作自己了。

離了母校許久,也大抵懂得了為師的不易。每每寫些無關世風,只談蔥韭豬鴨的文字,也是頗得意自己的文筆。偶爾想伸出自己的肩膀,試一試自己的斤兩,方知自己仍無先生那般治病一天,就終生肯為之的膽氣。

劉和珍(1904—1926)、江西南昌人;

范士融 (1900— 1926)、號子仁。雲南昆明人;

楊德群 (1902—1926)、湖南湘陰人。

那天,我們和五湖四海的同學們,在大雪裡歡呼雀躍。巧的是三位學長都不是北方人,可能此生也未曾見過這樣的大雪吧。他們如果在這雪中,也會同我們一樣,任性地打鬧翻滾,興奮地東拍西拍吧。

先生會不會捧一杯熱茶,在窗前微笑著,看著我們和他們,看著這潔白的世界呢?

這般盛景,可惜只是假如,青年人的熱血,已化為豐碑,矗立在先生十米外的耳後。

一個半甲子過了,這時代大抵是愈來愈好的,我對先生講。

於是有了揖別先生的勇氣,雖然仍未走遠,可終究,可終究……

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

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

—— 不必等候炬火,

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他是如此回應的。

我曾無數次夜裡坐在車廂的靠窗,南下或北上。每當冰涼的玻璃碰著額頭,我就睜大眼睛往外望。在村落與村落中間,是綿延無際的黑暗和曠野。

在那歷經無邊的窨暗裡的一瞬,我突然看到一個瘦削的身軀,擎著碩大的炬火獨行。每每愈沉重,他便愈是奮力地向空中高舉。

想到這裡,我的淚竟要流下來。

11月28日 北京冬夜。

謹以此文,致敬先生,

告慰曾為世界變得更加美好,而付出鮮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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