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波:石墨烯和它的兄弟姐妹們 | 視頻

編者按

9月30日,墨子沙龍第二季第七場活動,邀請到了來自復旦大學的張遠波教授,張遠波教授200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技術物理系,2006年於哥倫比亞大學獲得物理系博士學位,2011年入選「青年千人」計劃,至今在復旦大學任教擔任物理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張遠波教授的主要研究領域是實驗凝聚態物理。

此次活動中,張遠波教授和我們分享了人類材料的發展歷史。材料也可以說是人類文明發展的象徵,從真空三極體到硅,從超大規模集成電路到用膠帶撕出來的石墨烯,材料的變遷推動著文明的發展。張遠波教授說:「當摩爾定律遇到瓶頸,當新材料不斷刷新器件的微小程度,未來的我們能不能把神威電腦裝在手機里呢?"

「我們唯一的局限,是我們的想像力。」

張遠波演講視頻

演講 | 張遠波

責編 | 呂浩然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 ● ●

? 張遠波

張遠波:大家好,我是張遠波。首先感謝主辦方,給我這個機會跟大家聊聊石墨烯和它的兄弟姐妹們。石墨烯大家都很熟悉,從報紙上、新聞里聽到各種各樣石墨烯的新聞,它其實還有很多兄弟姐妹。

在開始石墨烯的討論之前,我想先聊一下我們整個材料的發展歷史。如果說我們回到史前,我們人類的早期歷史其實是由材料定義的。人類經過的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這些都是以材料命名的。如果按照這個「慣例」,為我們這個時代找一種材料來定義的話,毫無疑問就是硅。不光是從我們現今常用的計算機、電腦,還有能源方面,比如太陽能電池,統統都需要藉助硅的特殊性質。

硅真正開始進入我們生活的一個開端是在1947年,美國的貝爾實驗室發現硅這個材料可以做成一個電子開關。如果做成電子開關的話,那這個開關就可以控制另一個開關,可以一次一次連續下去。如果我們用開關的通和斷的狀態來定義0和1,就可以做通用的計算,這就是我們現在最基本的計算原理。

在硅和半導體出現之前,我們的電子計算機其實是這樣的:計算機內的電子開關是用真空的三極體,如果大家見過老式的收音機,打開發現裡面有這樣的管子。它其實就是一種電子開關,我們知道的最早的電子計算機之一就是非常有名的ENIAC,它裡面就有17000多個電子開關,還包括其它的電容電阻等等。

這樣一個設備,重量超過27噸,佔了整整一個房間。但是它的功能其實現在看來,非常有限。它的運算速度只是比我們手工計算速度快了大概幾千倍而已。

但是半導體的出現徹底改變了計算的面貌。半導體,顧名思義,就是導體跟絕緣體之間的一種材料。我們可以用電壓控制它的導電性能,來決定它是導通或關斷,推動一個小的電壓,來控制中間的一個薄層半導體,這樣就可以建造一個電子開關。

因為控制的材料只能控制薄薄的一層,如果太厚就無法控制,所以這個器件本身就是一個界面。這反而是一個好現象,因為這樣器件就可以做得很小。

所以半導體器件出現之後,原本很大的真空管就可以做得很小。在一九六幾年的時候,美國Texas Instruments(編者註:德州儀器)的Kilby發現:我們可以在一個晶元上面,將很多的器件和電子開關集中在一塊,實現一個更複雜的功能。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人們可以把那麼多電子器件整合在一個小小的晶元上,來實現更複雜的功能。所以從那時候開始,半導體一直沿著這個路徑發展到今天。

所以在六幾年的時候,科學家就已經實現在一個晶元上集成十個左右的電子器件,這樣的功能我們稱之為小規模集成電路。1968年,就可以把幾百個器件集成在一個小晶元上面,我們稱之為中規模集成電路;然後繼續往下發展,1971年,可以在一個小的晶元上面集成兩萬個器件,所有的這些器件都是一次成型,大大節省成本;1980年,數量能達到一百萬,我們稱之為超大規模的集成電路。可見工程師對起名字很不講究,一直用這個思路來取名。

現在已經到了一百萬以上,所以就叫做極大規模集成電路。我們現在的晶元數目遠遠大於一百萬,但名字還叫極大規模集成電路。下圖就是一個晶元,也是極大規模集成電路,上面每一個小塊就有成千上萬的電子元件在裡面,我們肉眼已經看不到了。

為什麼這些廠商要拚命地把這些器件做得很小,然後塞在一個晶元裡面?這是基於一個分析,由IBM的Robert Dennard等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做的一個分析。

如果我們把晶元做得小,在同一個面積上的密度增大一倍的話,計算機的運行速度就可以增大一倍,這是完全成(正)比例的。所以,我們如果把器件做小、把密度變大的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好處就是我們可以做更複雜的東西,可以做更快的計算。

所以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從六十年代開始一直到今天,持續把樣品變小,把線做得更密。

1961年,Gordon Moore就總結出來一個規律:他發現每過十八個月,晶元密度就會增加一倍,隨之而來的結果就是每過十八個月,晶元的速度就會增加一倍。這被後世稱為摩爾定律,這其實也是一個指數的增長,指數增長是非常快的。

假如我們把歷史上這些計算機的節點畫在下圖上,會發現他確實是這樣的關係,從六幾年到現在都還遵循Moore的這個規律。

假設這個數據可以一直延續下去,按照這個規律預演,在2023年的時候,一台計算機的計算能力,已經可以跟我們人腦的計算能力相媲美了,這是一個非常快速的增長。

如果假設這個規律還可以繼續延續,在2045年一台電腦的計算能力,(相當於)人類所有的大腦和計算能力加一塊兒,這是一個非常驚人的計算能力,將會徹底改變我們的生活面貌。但實際上,我們生活的面貌已經被這些半導體的計算器件徹底改變了,我們每天用著電腦、手機等等,無一不依賴於我們在半導體領域的進步。

給大家舉一個例子,就是這樣的一個指數增長,到底有多快?1997年,IBM的深藍第一次打敗了世界象棋冠軍卡斯帕羅夫,當年他們用的這台超級電腦,在當年的排名是259位,還不是最好的電腦,但是已經打敗了我們人類最厲害的國際象棋大師。這台電腦的計算能力一秒鐘可以有11.38個gigaflops(註:10^9,即十億次浮點運算),這是它的計算速度。

但是僅僅過了二十年,華為即將在10月份發布的Mate10手機,它的計算能力是580個gigaflops。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的手機的運算能力已經比當年的超級計算機要強了很多。所以,我們的手機可以輕易地打敗世界上最厲害的國際象棋大師,這樣一個進步的速度是非常驚人的。

如果我們把很多的晶元組合到一起,組成超級計算機的話,計算能力可以一直往上增加。現在最強的超級計算機在中國,這是最近中國製造的神威超級電腦,它的運算能力是每秒鐘可以做93*10^15次運算。大家也可以按照Moore定律做推測,說不定過了幾十年之後,我們口袋裡的手機就可以跟這個超級計算能力相匹敵。

我們做的這些推測,多少年之後我們的計算機能夠跟人腦比擬,甚至可以跟全人類的人腦的計算能力加起來相比擬,必須依賴Moore的這個假設,摩爾定律在以後的幾十年裡面也還是成立的,可以一直發展下去。但實際上,其實現在已經碰到了困難,這個困難是什麼呢?

當年Moore在做這個分析的時候,忽視了一些在當時看來並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因為當時的器件還比較大,還沒碰到這些問題。但是如果器件做的更小的時候,就會碰到一些他當時忽略的問題,簡單來講就是器件的性質不好。

我們想要的一個理想開關是關斷的時候是完全關斷,沒有任何電流通過。但如果器件做得更小的時候,關掉的時候照樣有電流可以過去。這個時候的電流完全是一個有害的、造成器件發熱的因素,CPU用了一會兒就會發熱就是這個道理。此外,因為漏電的關係,我們就沒法判斷它到底是打開還是關斷的,這也導致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器件無法做得更小。

摩爾定律依賴於器件可以一直變得更小,這樣就會碰到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下圖(左)是一個我們在電腦里用的傳統的MOSFET半導體系列,我們在門電極上加電壓,在中間的信道控制關斷和打開。如果我們加一個電壓之後,中間就導電了。

但是,門電極只能控制薄薄的一層,無法控制更厚的材料。當材料變厚,電流就可以直接漏過去,就產生了漏電效應,這就是問題的根本所在。

其實在十幾年前,工程師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個漏電問題。當時發明了這樣一個結構,發明人還是一個伯克利的華裔教授胡正明,他的想法就是這個器件不把它平躺在平面上,而是把它豎起來,像魚鰭一樣,所以就把它叫做FinFET(魚鰭場效應管)。這樣就可以把門電極包裹起來,進而對材料有一個更好的控制,可以暫時繞過漏電問題。所以我們現在用的手機裡面的晶體管,其實就是長這樣子。

通過很多代的不懈努力,我們現在的技術發展到了什麼地步?現在10nm的FinFET,每個豎起來的「魚鰭」都是一個器件,尺度已經到了10nm左右,而10nm已經商用化,可以用得到、買得到了。7nm的器件也已經發布,還是同樣的價格。

但如果再往下,是不是還可以繼續?現在發現,已經不行了。5nm以下已經不能用同樣的技術了,必須要找到新的辦法。如果我們按照摩爾定律的設想往下發展的話,理論上的極限在哪裡?現在的器件是用具體材料做的,那麼理論極限應該是單原子,7nm納米的厚度也就只有70個原子這麼厚。

所以,下一步是什麼?這個是半導體工程師天天在思考的事情。其中一個解決辦法是將器件做的越來越薄,越來越逼近於單原子的厚度。但傳統的半導體是三維的材料,如果把傳統的半導體做成薄層之後,它原有的半導體性質將完全消失。

所以,用原有的技術將器件做得越來越薄,這個思路是走不通的。但是傳統的半導體走不通,新的材料說不定可以克服這個問題,這就是今天故事真正的主角——石墨烯。

石墨烯的出現給了材料學家很大的希望,它本身就是單原子,這個單原子的厚度還保持原本的特性,如果能做電子開關的話,那就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前述的問題。

石墨烯的發現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故事。2004年,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的Geim group發現了石墨烯。其實石墨烯在發現之前一直存在於我們的身邊,比如鉛筆芯裡面用的石墨,其實就是一層層的石墨烯摞起來的,單層的石墨其實就是石墨烯。Andre Geim和他的博士後Konstantin Novoselov在2010年也因為石墨烯的發現獲得了諾貝爾物理獎。頒獎詞裡面就特別提到了,他(們)是因為在二維材料石墨烯裡邊的發現而獲獎的。

他們當時怎麼找到這個材料的呢?用的工具其實就是一卷膠帶,這個膠帶並不是高科技的膠帶,而是我們在文具店裡面可以買到的那種。先把石墨片放在膠帶上,鋪滿整個膠帶,再用手壓一壓,揭起來一層,這樣就成功了。然後需要把揭起來的石墨放到顯微鏡下,觀察、尋找單層的石墨烯。在顯微鏡下,我們就可以通過肉眼看到單層的碳原子,這是非常神奇的事情。

把石墨弄成單層之後,科學家們發現這完全就是一個新材料,它的物理性質跟石墨完全不同。

半導體領域經常提到能帶的概念,就是在一個材料里它可以存在的電子態。然而在石墨烯裡面,兩個能帶之間是沒有空隙的。我們回頭看,石墨烯之所以被寄予很大的厚望是因為如果它能做電子開關的話,甚至於能取代硅。

但是觀察石墨烯的能帶以後,很多人心裡就會涼半截:如果沒有能帶(間隙)的話,就無法做很好的開關,在任何時候都有電流可以通過。所以,這樣的能帶結構給了石墨烯優美的物理性質,卻在實際應用上產生了一個無法解決的瓶頸。

但石墨烯的出現卻給出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它的單層結構產生了全新的性質,這樣就可以把它推廣到別的材料。除了石墨以外,有上百種材料都是這樣一層層摞起來的,只是每一層不一樣而已。按照這樣的想法,可以尋找更多的新材料,石墨烯不行,那是不是別的材料可以呢?現在還不清楚,但這是一個新的機會。

二維硫族化合物、一些高溫超導體等等,很多都是這樣的一層一層的材料。不光有半導體,還有超導體、金屬等等。對這些材料的探索,是材料物理、也是凝聚態物理一個前沿的問題,這也是非常活躍的一個領域。

我們同陳(仙輝)老師合作,最近找到了一個新材料——黑磷。黑鱗本身是一個「老」材料,但如果將它做成薄層的話,發現它的能帶中間是有空隙的。利用這個空隙,我們就可以把它當做半導體來用,製做電子開關。這也給我們很大的希望,我們現在正在想辦法,把這個方法、材料做得更好、更大,希望觀察它的性質,是否可以滿足計算的需求。

我們剛才討論,假如說把半導體的材料做成電子開關,而且可以把它做得很密、很小的話,可以讓我們的計算信息處理速度很快,處理更複雜、更快的計算。然而,我們現在不光對計算有要求,對信息存儲也有要求。現在是大數據的時代,有海量數據需要處理。這些信息需要存儲在一些介質上面,而且要有很方便的辦法來讀取。

那麼,這些信息怎麼存儲起來?這也跟材料有關。現有的存儲介質主要是硬碟,信息在硬碟裡面長什麼樣子?

下圖可以看出,每個條紋都是一個磁頭,如果磁鐵的磁場方向是向上的,我們就把它設為0,反之設為1,所有信息全部都轉化為0和1。磁頭可以探測這個磁場方向,到底是0還是1,然後讀取出來。如果磁頭上面用一個更強的磁場,把底下的磁場方向反轉的話,就可以把0和1寫進去。

所以,我們有很方便的辦法進行讀寫,這也是現在存儲的基礎。當然最近這些年,我們有別的辦法,比如半導體器件,也可以把這個0跟1存起來。我們現在看到的,當然也是很多代的科學家、工程師努力的結果。

現在存儲的密度最大能做到多大?一立方英寸能存1.3T的信息。換算到單位面積,一個位元組僅有20納米乘20納米,已經到了納米量級。再換算成原子的話,大概是兩百原子乘兩百原子的一個面積,大概是四萬左右的原子。當然,現在還沒有做到單原子層。

這些是我們現在技術的最前端,我們可以跳出來想想:計算跟存儲的極限到底在哪裡?世界是由物質組成的,平常的物質都是原子組成的,最後這個極限當然就是在原子的使用。

這其實在納米技術出現之前,1959年,美國的科學家Feynman已經想到這些問題。他曾在一次報告中提到,「我想描述一個領域,雖然其中達到的成就並不多,但在理論上卻有很多的東西可以做。我現在要談的就是有關在一個小尺度下來操運和控制東西的問題,沒有任何的科學阻止我們這麼做。」

他說的這個領域,就是現在所說的納米領域,在小的尺度下來操控和控制物質。他當時提到一個非常有趣的分析:假設從人類有歷史以來,有文字記錄以來,把所有的信息用原子存儲的話,到底要花費多少原子?假設我們用125個原子編碼一個字元,把所有的信息計算一下到底需要多少原子?我們發現,需要10的15次方個原子。

這個數聽起來非常大,但原子是非常小的。所以,假如說把這些原子放在一起的話,佔多少空間?大概就是一粒灰塵的大小,這一粒灰塵就可以存儲人類有史以來製造的信息,這是非常大的空間,也是Feynman所說的空間。

當然,用原子來存儲信息聽起來是不可能的任務,但其實已經有現成的系統做到了,這是我們自己,我們生物體本身。

我們生物體所有的信息,都是存儲在DNA分子裡面,這個分子是一個長鏈,有四個字母(A、T、C、G),每個字母其實就是一百多個原子,大概幾百個原子來組成字母。字母組成一個長鏈之後,製造我們自己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在裡面,大腦的腦細胞怎麼排列,頭髮是黑的還是黃的,眼睛的顏色是什麼,骨頭怎麼長,上面需要一個洞、神經穿過去等等,全部信息都存在這個分子裡面。它裡面存著大概30億個鹼基對,因為是單分子量級,這些它可以把它全部塞在一個細胞核裡面。

這樣的在原子量級的信息存儲是有現成的系統在應用的,而且用得非常好。而且,不光是可以存儲,所有的生物系統都有一套非常完善的機制,這個信息可以複製,然後可以讀取出來,DNA轉錄成mRNA,然後mRNA轉錄成蛋白質等等。所以,生物體本身就是一個在原子(層面)信息處理、存儲信息的一個非常神奇的系統。

自然界已經做到了,那麼,我們作為信息存儲的產物能不能做到?能不能用工程、技術的辦法做到?在討論前沿的之前,假如在科學上不計成本的話,它的極限在哪?

最後,我想用Feynman的一段話做結尾,我們以後要往哪裡走,這些科學上可能的事情我們能不能實現,這需要以後很多代科學家的共同努力。用他的話來講就是,人類尚且年輕,一切才剛剛開始。我們遇到問題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未來還有千千萬萬年,我們的責任就是儘力去做、儘力去學,尋求更好的解決辦法,把它傳給後人。

這些用什麼辦法實現,或者我們的科學到底要走向哪裡?我們唯一的局限,是我們自己的想像力,謝謝大家。

註:本文轉載自「墨子沙龍」,搜索「MiciusSalon」即可關注。

製版編輯: 許逸|

本頁刊發內容未經書面許可禁止轉載及使用

公眾號、報刊等轉載請聯繫授權

copyright@zhishifenzi.com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

推薦閱讀:

復旦哲學系張汝倫:一個狂者的世界,一個不合時宜的理想主義者
復旦大學的通識教育到底怎麼樣?
復旦大學哲學系吳曉明演講:哲學與我們的時代
如何評價蔣昌建?

TAG:石墨烯 | 物理学 | 复旦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