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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得獎,但這個姥姥讓我們知道了什麼是愛情

有人說,「國產電影里的老年人一向是扁平的、概念化的、可笑的陪襯。而在《相愛相親》里,終於有一個有豐富內心和情感的老年角色出現了」。79歲的吳彥姝成就了這樣一個老年角色。

文 | 楊宙

編輯 | 楚明

今天的台北下著冬雨。演員吳彥姝第二次坐在國父紀念館裡,等待可能屬於自己的那座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獎盃。

儘管與去年一樣,獎項落空了。但她飾演的「姥姥」,大約是今年國產電影里,贏得觀眾眼淚最多的角色了。

《相愛相親》里的故事並不複雜,張艾嘉飾演的女兒在母親去世後,想把父親的墳從鄉下遷到城裡,與母親合葬。但在鄉下,父親的原配,也就是「姥姥」,堅守著老墳,不肯放手。

姥姥一生生活在河南農村,衣著簡樸,思想保守。這與現實中吳彥姝的形象不同。接受採訪時,她穿著深色的大衣,內襯深紅色毛衣,散發著端莊持重的氣質。她愛笑,眼角與脖頸上的皺紋像水紋蔓延開去。

導演張艾嘉正是看中了吳彥姝臉上的皺紋。在她看來,姥姥是在農村長大,受過苦的,她臉上的皺紋應該是真實的,而非畫上去的。

有人說,「國產電影里的老年人一向是扁平的、概念化的、可笑的陪襯。而在《相愛相親》里,終於有一個有豐富內心和情感的老年角色出現了」。

79歲的吳彥姝成就了這樣一個老年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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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吳彥姝第二次獲得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的提名。

她大半輩子都工作在山西話劇院的舞台上,演劉胡蘭,演《霓虹燈下的哨兵》里的林媛媛,演那些十幾歲的少女。直到退休後,送完母親與老伴,被女兒接到北京,才陸續接演了一些熒屏作品。憑藉為數不多的電影作品,她獲得過金雞獎最佳女配角獎。

吳彥姝年輕時出演電影《流水歡歌》。

在劇團的那些年裡,吳彥姝常常到農村體驗生活。那時她每天戴著草帽,幫農民割麥子。太陽火辣,臉上的皮膚像被油炸開了,起了一層黑皮。回到劇團演出,打上粉底,她覺得毫無影響。

1982年,她作為副導演拍攝了山西省第一部電視劇《借姑娘》。劇組只有一台日本進口的攝像機,每一個分鏡頭都只能單獨拍。每拍一場戲前,吳彥姝都幫演員排演過無數遍。為了更貼近劇中角色,劇組的演員常在村裡幫著農民種地、割菜。這部總共兩集的電視劇,他們拍了7個月。

吳彥姝說自己不太注重保養,年紀大了,皺紋有了就有吧,不用去迴避。「只要人的狀態是年輕的。」

她常常忘了自己的年紀,幾乎不過生日。有時候看到報道里寫自己已經80多歲了,她驚訝,80多歲了嗎?

「我說才79好不好!」她較真。

張艾嘉形容她少女心十足,「精靈得不得了」。戲外的她愛玩娃娃,常常帶著一個名叫「小開心」的布偶娃娃,到餐廳吃飯,甚至帶上飛機去台灣。

她也把這種少女心詮釋在戲裡。《北京遇上西雅圖2》里,她演的奶奶與秦沛演的爺爺要在教堂里補辦婚禮。她期待地摸了摸純白的婚紗,當被秦沛說了白色難看死了時,她立刻鬆手,孩子氣地說,不要白的,不要白的。她說,那是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兒路過糖果店時,想要糖果又不敢說的童心。

《相愛相親》中最感人的一段戲,是結尾時,姥姥收到了一張PS合成的照片,那是自己與丈夫的合照。當她正要看清丈夫的長相時,他的臉被雨水滴濕了。她趕忙擦拭,照片劃破了一道,再一擦,丈夫的臉完全擦沒了。

張艾嘉原本打算,讓吳彥姝在戲裡笑一笑,釋懷了。但是拍攝那天,被大雨淋了一身的吳彥姝用手指擦了照片之後,卻止不住地哭,眼淚嘩啦啦地涌了出來。當時現場的工作人員都紅了眼,忍不住背過身去。

每次吳彥姝提到這一場戲,淚水總是在眼裡打轉。她說拍這場戲時,自己就像是一個孩子,丟失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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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里,張艾嘉最喜歡的一個細節是,姥姥進城之後,看到了自己的丈夫與那位妻子的合照後,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在這一場戲中,姥姥看到了丈夫年老時的樣子。額頭明明沒有那麼寬,下巴明明沒有那麼圓,自己根本不認識眼前這個人,她堅定的心開始有了改變,「人家才是一家子,人家般配,我應該放下」。

吳彥姝演得剋制隱忍。她理解張艾嘉的意圖,「表面上看著平靜,但內心是激蕩的,會爆發」。這種豐富的情感不是賣眼淚,不是撕心裂肺地嚎啕,而是將情感綿密地縫進了一個個動作細節里。

吳彥姝說,拿到劇本時,除了自己的戲份,她還會認真研究其他演員的台詞。例如田壯壯的台詞里提到,「姥姥身體真好」。她就會去想像姥姥這個人,她是多大的年紀、是什麼樣的身份、文化知識有多少,一層層地,去理解人物的格局。

做編劇的女兒勸她,電影分鏡頭一段段拍,台詞記不住可以分開背。她也不聽,滿滿一整頁的台詞,她堅持通篇背下來。

她曾經在電視劇《少帥》中演文章的母親。拍攝時,有一場戲換了好幾個老演員,都因為記不住台詞而只得換人。吳彥姝接了戲後,不僅背下了這場戲的台詞,還讓演過無數遍這場戲的文章,不自覺地在母親面前跪了下來。

有時候劇本里只有一行字,她都費盡心思琢磨。前一陣她與歸亞蕾一塊拍戲,兩人在劇中飾演姐妹,嫁人後身份地位各異,吳彥姝飾演的是落魄的姐姐。劇本里只寫到,正在拾破爛的她看到妹妹後落荒而逃。而吳彥姝則跟服裝師商量,在自己的衣服上多做幾個口袋,把瓶瓶罐罐都塞進這些口袋裡,自己再拖一個麻袋。一跑起來,她踉踉蹌蹌地,瓶罐碰撞在一起,越想躲起來不被發現,發出的聲音越響,人物愈發狼狽落魄。

吳彥姝說:「當演員進入到一個角色之後,你才能自然流露出這些東西。」

演了一輩子的戲,吳彥姝至今還有個習慣,每次在機場、在火車站等待時,她都會去觀察周圍人的動作表現,年輕人怎麼樣的,老人又是怎麼樣的。

她曾經注意過一個牙掉光了的老太太,一閉起嘴巴來,臉上鼓鼓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很可愛。她就把這樣一個動作用在她的新戲裡。在那部劇中,她飾演一個半痴呆的老太太,劇里歸亞蕾問她:「你吃啥飯我給你做去。」她隨即鼓起嘴巴,睜大了眼睛模仿那個老太太的表情,學起了老人的語氣:「嗯?嗯?」

每演一部戲,她都會提前和導演溝通,加上自己的理解去創造角色。「否則的話我演80多歲的老太太都一樣,那難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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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電影中,有一條關於姥姥的評論寫道:「一開始,我覺得她可憐、愚蠢,對負心漢忠心耿耿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可到最後她對著他唯一的照片紅了眼眶時,我覺得可憐的是我自己。姥姥孤苦終生,可她每天都活在她的愛意里,這世上沒有什麼,能比一生心甘情願只愛一個人,這件事情更加偉大又孤勇的。」

在《相愛相親》前半部分,張艾嘉飾演的女兒來到鄉下,跟姥姥商量遷墳。姥姥用樹枝把墳圍了起來,自己坐在墳邊守候。

有人問吳彥姝,怎麼看待戲裡姥姥心裡無助和外表平靜堅定之間的反差。吳彥姝則肯定地說:「姥姥不是無助,她心裡想的是,我就是要把你轟走。她是很有主心骨的人,她覺得全村人都會支持她。」

吳彥姝從小生活在城市裡,對姥姥這個角色沒有直接的體悟。但她記得早年劇團下鄉體驗生活時,她接觸過的那些農村老太太。一天半夜,她咳嗽得睡不著覺。隔壁的老太太敲開了她的房門,進屋後從炕底下翻出了一棵蘿蔔,用衣服擦了擦,放進鍋里煮給她吃。但是整個過程里,老太太只說了一句:吃,吃。

她理解農村老太太苦苦守著一座墳的意義,「她為什麼不讓人遷走,如果讓人遷走了,她就成了孤魂野鬼……所以她最後放下了,讓他跟別人合葬,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現實里,79歲的吳彥姝在生活中也是孤勇的。

從山西話劇院退休後,她一直在家中照顧卧病在床的丈夫。劇院里的同事有時上家裡來拜訪,看見她常常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換氧氣筒,來回忙活。

她說自己一生過得幸福。丈夫曾是作曲家、山西省音樂家協會的主席。過往的歲月里,兩人琴瑟和鳴,她常常在家中哼自創的小曲,丈夫直誇好聽,把譜子記錄下來。丈夫離世後辦追悼會,她也不避諱風俗,在追悼會上擺上丈夫喜歡的紅玫瑰。

送走丈夫之後,她又繼續照顧90歲重病的母親,直到2010年才被女兒接到了北京,偶爾接演熒幕作品。

拍《北京遇上西雅圖2》時,從沒出過國、看不懂英語的她一個人來到了國外。從加拿大到美國轉機時,她先在飛機上請別人幫自己寫好了幾句英文,用中文標註讀音。到了機場,她就一句一句地照著念,告訴工作人員,自己是來拍戲的。

在《北京遇上西雅圖2》里,她與丈夫在教堂補辦婚禮的那一場戲裡,幾乎只靠閃爍盈動的眼神表演。

拍戲之餘,一個人到飯店吃飯,她就用手機翻譯軟體,告訴服務員「我要吃魚」。到處溜達時,每經過一個拐彎,她就用手機拍下來,以防迷路。

她與時間對抗,她說年老之後也不孤獨,只要耳朵還能聽得見,別人就不會認為你是痴呆的。不拍戲的日子裡,她到國際影展上看電影,到家附近的電影院看電影,到公園裡散步,陽光太刺眼就撐開傘。就算髮燒了,一個人打車去醫院。

《相愛相親》上映之後,她獨自到家附近的電影院看過幾次電影。看第一場時,整個影院加上她只有8個人。她坐在角落裡,聽觀眾的反應,沒有笑聲,也沒有哭泣聲,她覺得「氣壞了」。

電影結束,燈光亮起來時,她在過道一旁站著,心想音樂沒結束,觀眾會提前走嗎?他們一直沒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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