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歌媽媽,我不會勸你「放下」| 重創之後如何與創傷同行?
這幾天我都輾轉難眠,一邊忙著下周與十點讀書的新課,一邊在不斷接收著一個又一個不好的新聞和消息。
從攜程親子園虐童案到社群孩子的離世,再到如今激起強烈民憤的東京女留學生江歌遇害案,我和很多人一樣,心情都十分沉重。其實真的特別想發點輕鬆些的東西來緩解下氣氛,可是我知道,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當人遭受重創之後,說「別難過」「別想了」「放下吧」都是徒勞無功的,重創帶來的傷疤必定永遠印刻在心裡,成為人生的一部分,更現實的是,要知道如何與創傷共存、同行,讓自己或他人在創傷中汲取到前行的力量。我今天想說的,就是這個。
江歌案發生後,我最心疼的人是江歌媽媽,用任何言語都無法描述這位單親媽媽一年多來的悲痛和憤怒。
很難想像江媽媽是如何熬過這300多個日日夜夜的。三個人的家庭,只剩下兩位老人家懷念著那個鮮活的年輕孩子。在媽媽眼裡,孩子就是孩子,永遠在心裡疼著。
江歌(右)和媽媽(左)、外婆(中)
圖片來源:江媽媽的微博
在我眼裡,江媽媽是一位有勇氣而智慧的媽媽。
因為丈夫嫌棄自己生了個女兒,她離婚獨自撫養女兒不要任何憐憫,女人也可以獨當一面。
她含辛茹苦養大女兒,送女兒去日本讀書,做了一個非常捨得的動作。
然而,一送就送那麼遠,今生都無法再相見……
帶女兒的骨灰回國,她說,「我不要江歌過安檢帶,過安檢的是行李,江歌是個人!」
她把女兒在日本拍攝的照片洗印出來,放到女兒的房間里,每天含淚擦拭、親吻那些照片,彷彿女兒還在房間一樣,跟她說說話。
「除夕夜,我在家裡抱著江歌的遺像,聽著外面萬家鞭炮響。」
「每年的生日都是她陪我過,2015年她去日本沒有陪我,讓她的同學給我送了一大束花,去年我去日本,她買了這塊手錶送我,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歌兒去了哪裡啊......」
不止一個人勸她放下、想開點、走出來……
「我知道所有的好心人都想讓我好好地生活……這些畫面已經刻在我的心上,刻在我的腦子裡,我如何去好好生活呢?我是她的媽媽呀……」
是呀,她又怎能安睡?又如何能夠活在當下?
放下了過去,就等於放棄了對女兒的愛。
(一)
她跟過去建立連接,因為女兒在那裡
對於江歌媽媽來說,最愛的女兒遭受暴力死亡、被「閨蜜」逃避否認這件事情本身的創傷性已經超越了死亡本身。
「如果不是為了給江歌討一個說法,我一定早已經隨江歌而去。」在江歌的墳邊,江歌媽媽給自己留了一個空穴。
她苦苦思念,尋求一個公道,一直處在分離痛苦之中,往事更持續性地闖入、再現和喚起她更多的創傷痛苦。支撐她活下去的勇氣,是一場審判殺人犯的官司,而這位母親孤寂痛苦心靈所尋求的答案,只有劉鑫和她的家人能給。
江歌媽媽的遭遇,讓我回想在香港面對因暴力型死亡而陷入長期哀傷痛苦的家屬,我們更多關注的是他們4個日常恢復導向的水平:
- 是否留意生活的變化
- 是否做新的事務
- 是否投入新的角色和關係
- 是否對哀傷持續否認和迴避
我早前的機構跟過這樣子一個案例。孩子遇難後,媽媽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每次接觸她的時候,她腦海中都是不斷出現親人遇難的畫面,這種長期、持續性的巡迴讓她一直處在巨大的悲傷、無力感、憤怒的情緒、睡眠問題以及疲倦之中。
很多時候,我們都要儘可能避免讓家屬更多地去想像受害者遇難的實際場景,這種明顯的表徵對她來說是一次又一次的創傷。干預方向,離不開團體治療。
她最後參加了一個治療團體,都是由喪失子女的父母們組成的,並且在這個團體中結交過幾個朋友。機構組織過10次的團體活動,不斷支持她強化自己的心理彈性。
最讓我觸動的是看第五次的團體治療的卷宗。在治療師的組織下,在小組的鼓勵和支持中,媽媽對孩子的靈魂進行了一場儀式型的悼念會。
媽媽的作品是一個張開翅膀的自己。那個媽媽把自己畫進去了畫面里,而孩子不在畫面里。在媽媽的潛意識裡,她最深刻的想法還是「如果我能代替女兒去死就好,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整個小組會談的導向是逐一地為所愛之人告別,並且重新賦予生命的價值:「媽媽,你的犧牲不能阻止這個事故,奶奶、爸爸都需要你的力量。」這句話看似很簡單,卻是心理療程里的核心。要達到這個方法的妥善干預,還必須輔助非常多的心理彈性強化訓練,比如深呼吸、肌肉放鬆和想像引導等才能安全地推進,才不會對那個媽媽造成二次創傷。
重新修正對往事的執念很難,但很多時候,如何如何給死亡往事的閃回片段,重新賦予新的意象,是臨床心理上合適的干預方法。
在結束治療一年後,那個媽媽說她關於孩子死亡的閃回不再頻繁,團體的幫忙可以讓她記住更多的是孩子活著時候的美好,而不是死亡的殘忍。她開始推行兒童保護教育。只要發生與兒童安全有關的事件時,她都會積極站出來發言。
很長一段時間,投身公益,對這個媽媽來說能夠感覺到充滿活力,這種活動也幫助了她延續自己和孩子的關係,同時讓自己保持積極的狀態。
12月11日將開庭對殺人犯陳世峰進行審判,而這個時候,其實是江歌媽媽這4個日常恢復導向的第一個階段的觀察期。我關心的是江歌媽媽在度過了第一個階段之後,是否能夠從目前成千上萬的網友的關心、支持中,從法官的判決和事件的真實還原中,找到新的鏈接。
當親人故去,時間在他們那裡嘎然而止。活著的人,時間軌道卻還在向前,就彷彿一輛被機器推著不能停止的火車,不能停留在過去,要一路向前。
然而,我們又在不停回望那輛曾經與我們同行,卻因種種原因停止前行的火車。那是我們對親人的愛和回憶,我們不忍放下,這樣的狀態,會持續很久很久。
這一刻對她來說真的是太難了,但是卻是重生的必經之路。
(二)
心日日夜夜都痛,沒有哪一天最痛
劉鑫在江歌被害近300天後,終於同意見江媽媽。
看到《局面》拍攝的紀實視頻,發現鏡頭裡的媽媽消瘦憔悴,而江歌未走之前,媽媽的臉飽滿圓潤。這,真讓人無比心酸。
在女兒逝世後,這位堅毅的媽媽思念女兒,將思念化成更大的力量,為女兒討公道,她四處奔走搜尋證據,發起萬人簽名,希望能夠將罪犯判處死刑。
但看到劉鑫,那個女兒生前最好的閨蜜,那個讓女兒撒手人寰的好友。她還是崩潰大哭:「十刀啊,好痛啊,媽媽好痛啊,那十刀為什麼不是刺在我的身上!」
當我們失去至親之人,會經歷一個從否認、憤怒,到協商、絕望,最後接受的階段,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按這樣的順序經歷。
對於很多人來說,悲傷的過程是這五種感受的交替,然後逐漸減弱,直至消失。最初,無法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整個人會茫然失措,而等到接受現實,我們則會沉浸在日日夜夜的悲傷當中。
雖然一年後,江歌媽媽已經能夠接受女兒離世的現實,但是失女之痛仍舊會在某些情境下(比如見到劉鑫),像浪潮般湧來。
這樣的痛苦哀傷,是因為思念已故者,渴望見到已故者所致。但如果在逝者離開後的6個月、1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裡,仍然會處在強烈、持久的痛苦裡,並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逝者身上,這個過程便是我們常說的「複雜性哀傷」(Complicated Grief)。
當處在「複雜性哀傷」之中,喪親者是無法從哀傷中平復自己的,而最典型的表徵是在特定的場景中出現抑鬱等強烈情緒波動,往往也伴隨著對自己、世界及將來產生的無望感、無助感。這些情緒波動也使喪親者很難接受喪失的事實,很難獲得繼續生活的動力。
我在培訓的時候,接觸過專門針對複雜性哀傷的哀傷監測日記,這是一種情緒監測法,記錄一天哀傷發生的情境,分析哀傷包含哪些情緒,評估哀傷程度等。
我不知道江歌媽媽在追憶起江歌的時候,她腦海中浮現的場景是什麼,對她來說,每走近審判庭一天,都是打開她記憶中的「潘多拉盒子」,她在自己的日曆本上記錄下江歌離世的每一天,從第1天,到第364天,這些重點時刻,都是她哀傷平均程度最高危的時刻。
江歌媽媽可能會有很多事件之外的情感並沒有在新聞事件中被關注到。也許是她的後悔,為什麼把女兒培養得如此獨立、熱心腸,也許是她的懊惱,為什麼千里迢迢把女兒送去日本,也許是她某一次的「言而無信」,明明答應了要去看孩子,但是卻因事耽擱了兩個月……
很多時候,通過記錄哀傷的促發情境和哀傷水平指數,我們往往會發現,除了哀傷之外的其他複雜的感覺,比如抑鬱、焦慮、恐懼和內疚等潛藏在表面的哀傷之下。而恰恰是潛藏在表面的哀傷之下的抑鬱、焦慮、恐懼和內疚等負面情緒,是最阻礙喪親者走出來的關鍵情緒。「我女兒死得那麼慘,我有什麼資格笑,我有什麼資格開心」,如果存在這些事件之外的複雜感情,同樣會影響到江歌媽媽的復原期。
很多時候,把什麼都扔進哀傷這個大框里並不利於重新振作。而當我們開始去為自己的哀傷水平監控的時候,其實是另外一種層面的安心。
請允許自己痛苦,但有時候可以把這樣的痛苦擱置一邊。請允許自己不帶自我評判地面對一切,放不下過去不意味著要讓自己時刻處在恐懼、抑鬱、焦慮、憤怒之中。
(三)
當哀莫大於心死,試試繪製失落地圖
江歌媽媽是一個自控力很強的媽媽,在與劉鑫見面的時候,她是隱忍而堅強的。沒有聲嘶力竭。更保持著對劉鑫的尊重。
很多時候,我們常常會面臨一個困境是,因為摯愛離世所帶來的痛苦是無解的。痛苦也許不能減輕,因為離開必然會帶給家屬一輩子的想念和難過,這也成了喪親家庭人生的軌道的一部分。甚至當出現自殺、他殺等死亡事件的時候,憤怒時常無法緩解,裡面還混雜著許多複雜的感受,而不僅僅是那些直接與死亡事件相關的感受。
這種失落感、停滯感出現在單親家庭或者失獨家庭的幾率是高的。因為往往每個人都是家裡的支柱,離開了之後,家庭成員往往面臨著失去了「主心骨」的局面,沒有人可以一起做計劃和安排、承擔行為的風險和後果,沒有人可以互相耐心為她加油鼓勁,因此而產生恐懼和不安是單親家庭或者失獨家庭常見的自身無法解決的情緒困境。
這時,我們可以試著做以下的事情,尋找那些痛苦的碎片——繪製失落的地圖。我們可以嘗試問自己一系列的問題,再認真回答它們。這些問題,就是要我們學會去區分他們所體驗到的各種混雜著的、不加區分的情緒:
第一步:描述一下你目前的狀況。
- 你失去了誰?
- 你的感受是怎樣的?
第二步:識別與過去、或要發生的事件相關的感受。
- 除了悲傷和想念,你還有其他感受嗎?它可能跟什麼有關?
- 你感到孤獨、害怕,或者你擔心將來會發生什麼?
第三步:擴展記憶來描述對將來的恐懼。
- 你可以多說一些嗎?比如你的記憶或者你的恐懼。
第四步:區分哪些是與事件相關的感受,哪些是其他因素所強化的感受。
- 你的感受,是否可能與其他因素有關?
- 我們有沒有辦法幫助你處理其他因素帶來的感受?
(以上步驟理論來自:菲利斯·考斯明斯金)
江歌媽媽在尋求社會支援的過程中,對她來說其實也是一種心理上的復原力。到昨天,聲援江歌媽媽的網上簽名,已經超過了150萬。
五湖四海、成千上萬的網友通過這樣子的一個動作,來表達對江歌媽媽的支持和幫助,來表達對無辜受害者的哀悼和追思,這部分的力量,恰恰是江歌媽媽這一年來的無助、失望和痛苦的治癒。
希望江歌媽媽可以從這份強大的愛的維繫力量中感受到祝福。儘管失去的悲傷是不可避免的,受害的憤怒難以釋懷,但是無意義感和恐懼感是可以處理的,至少是可以控制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因為有千千萬萬的人,願意在身邊支持她、陪著她、和她一起記住這個善良、美好的風華正茂的孩子。
人在生死面前總會顯得格外渺小,卻又不得不直面它所帶來的痛苦。
親人的離開,永遠不意味著她將從此與我們毫無關聯。相反,這種關係將會變得更加緊密,對我們的影響也將會到達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如江歌的媽媽,為女兒四處奔波尋求真相已然成為她生活的重心。勸她放下,就猶如抽掉了她身體的支撐,整副軀殼將隨即瓦塌。
既然「不放下」就是她生存的希望,那我們又有什麼資格隨意剝奪呢?
而事實上,即使「不放下」,她也並不孤獨,有數以萬計的人和她站在一起。從捐款、簽上申書、擴散消息再到親力親為的陪伴左右和落地協助,江媽媽這一路除了荊棘,還有溫暖。
這些溫暖,還可以有更多,並且應該更加深入。審判即將開始,也許江歌媽媽要面對的將會是更多難以預估和接受的痛苦與折磨。
罪人自有人譴責,親人也急待去救贖。
若有一天,真相大白,請不要忘了繼續關心這位媽媽;當聚光燈從案件本身逐漸散去,請不要忘了往媽媽身上投射一點光。因為於她而言,這還遠未是結束。
她還有漫長的路要走,願路上依舊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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