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gerous 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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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gerous Days

談到哈里森·福特[1]在《銀翼殺手》[2]中對里克·德卡德[3]的演繹如何時,《黑色未來:<銀翼殺手>幕後》這本書的作者保羅·M. 薩蒙[4]是這樣說的:

「也許福特在片場的一切不悅反而幫了他,潛意識下傳達了他自己的絕望。以及他對自己生活的不滿。無論如何,《銀翼殺手》是哈里森·福特的標誌性演出之一,我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演出。」

除《危險的日子》這部長達三小時的幕後紀錄片之外,福特對於《銀翼殺手》這部影片始終保持緘默,在一系列紀錄片中均未露面,這或許足以說明本片拍攝過程給他心理層面帶來的創傷。但薩蒙卻道出了一個唯有經歷時光洗禮後,才可能看清的真相:或許演出本身,並不僅僅在於技巧,而是與演員和角色之間的同步密不可分,身體層面的同步自不必談,即便涉足心理層面,或許也不僅是主動體驗生活即可演繹到位,演員在向角色全方位趨近的同時,甚至會跨越二者之間必然會存在的那層壁障,而這種融合,未必永遠是「勤奮」地揣摩、「傾情」地創作,便可以實現的,你或許需要像福特一樣,在某種程度上捨棄那個執著於與導演配合,力圖實現其野心的職業態度。

「你的心中有一部分想要與導演的野心完全同步。另一部分則很逆反,『就這麼說吧,其實無所謂。只要我拍攝時到場,全心全意演繹出每段戲中的人物關係就夠了。管他呢,不就是部電影嗎。讓導演操心去吧。』」——哈里森·福特

這恰恰是里克·德卡德的人生哲學,不是嗎?他並不在乎自己所居住的世界,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生活,更別提複製人的死活。他在乎的唯有那隻貨真價實的羊,以及這隻羊背後的寓意:那更為虛幻的自我安慰/麻醉。你或許可以將這種同步歸功於導演雷德利·斯科特[5]在創作過程中對他的刻意遠離,但在斯科特自己看來,福特是一名非常成熟的職業演員,完全有能力處理好自己與角色之間的關係,他作為導演的職責,僅僅在於「創作畫面」(Composing the Picture),而非與演員一道創作人物。

這位英國導演與喬治·盧卡斯[6]、斯蒂芬·斯皮爾伯格[7]等美國導演的工作方式頗為不同,創作時的焦點幾乎完全聚集在畫面上。很難說這到底算不算一種更為「職業」的處理方式,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眼中導演的職責,比一般人眼中的「大導演」概念要更窄一些,起碼在他眼中,表演是演員的工作,這也足以解釋為何他會「放任」魯特格·豪爾[8]修改結尾台本,或是根據達麗爾·漢納[9]的舞蹈特長來塑造人物。

更進一步來看,斯科特對電影的理解,也與大多數人的期待相去甚遠。僅僅從《銀翼殺手》來看,他對視覺風格統一性的專註,要遠甚於角色和故事本身,你甚至可以說他是通過圖像來思考和敘事的,而本片最大的亮點,也恰恰在此。斯科特以極高視覺密度構建的世界,在各個層面向你訴說著彼時人類的絕望:未來並不美好,科技並不美好,人性同樣不算美好,人們生活在嘈雜紛亂的世界裡,卻不知將向何往。公司控制著每個人類個體的命運,用無止盡的物質消費填滿了我們的生活。而這一切,都是通過貫穿全片的視覺要素呈現出來的。換言之,在斯科特心裡,《銀翼殺手》這部電影中的真正反派並非羅伊·貝迪[10],而是2019年的洛杉磯,但又是誰造就了這座絕望的城市呢?是泰瑞爾[11]公司?洛杉磯警局[12]?還是身居其中的每個人類個體?

這種依託環境的敘事無處不在,從熙熙攘攘的夜市到反射著粼粼波光的泰瑞爾公司、從德卡德逼仄如同洞穴的公寓,到J. F. 塞巴斯蒂安[13]充斥各類詭異機械人偶的住所。正是所謂的不著一字,盡顯風流,無怪乎兩位投資者為了讓大眾理解這部片子究竟在講什麼,會強迫福特為全片錄製旁白了。但這種不依託角色、人物進行敘事的手法,在拍攝過程中會帶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對這一層敘事手法的理解全然居於導演的腦海之中,演員們或可從布景中一窺一二,卻絕對不可能在觀看樣片之前真正理解自己參與其中的,到底是怎樣一部在視效層面跨越時代的影片。除了相信斯科特心中的圖景,他們無所憑依。演員如此,投資者自然更加摸不著頭腦,於是在這部收錄八十餘位影片相關人士的紀錄片中,你可以看到各種欲言又止,各種針鋒相對,當然,還有無比珍貴的、經歷時光洗禮之後的坦然一笑。

我相信在影片上映時,根本無法理解它的人,或許不止是給予差評的影評人,以及舉雙腳投票去看《E. T. 外星人》[14],只為感受到一絲希望的觀眾們,還要算上這些演員和幕後工作人員。他們每個人都耗盡了自己的心血,但他們只能看到影片的一個個側面,無法據此窺見全貌。即便是掌控全局的斯科特,也未見得能夠預見這部影片在面世之後的命運。甚至可以說,如果這部影片沒有被影迷一遍遍反覆觀看,奉為經典,從邪典一步步重新走入主流視線,恐怕它也只會成為斯科特執導生涯中的一道敗筆而已。這是一部被觀眾摧毀的電影,也是一部被觀眾拯救的電影。

或許這與錄像帶的出現關聯甚密,畢竟你很難在一次觀影過程中便消化如此多的視覺細節。但這是否也同時印證著一點,作為單次觀影行為的電影,已經隨著技術的變革徹底消失了呢?欣賞形式的不同,會改變藝術作品本身的創作模式以及呈現方式。僅僅從商業角度來看,如果說單次觀影的體驗與觀眾付出的代價不成正比,購買錄像帶及影碟的單次投入,卻可以在反覆觀影中呈現出多層次內涵,由此反而成為了一次無比划算的買賣。那麼,粉絲們在推崇這部電影時,推崇的究竟是其藝術價值,還是商業價值呢?

當我們將某部作品捧到一個高不可及的地位後,也會隨之著迷於其誕生過程,甚至對其加以神化,似乎天時地利人和對其而言都恰恰交匯於一處,對的人在對的時間聚到一起,做了對的事情。但對《銀翼殺手》而言,顯然並非如此,這是一部拍起來痛苦、看起來痛苦、自身命運更為痛苦的影片,即便是在封神之後,你依然能夠看到主創們對於它那彼此迥異的記憶和態度。沒有人再去質疑它的價值(其中不少人分明認為這是一部無可救藥的片子),他們不願去公開批評這部已經蓋棺論定、自己又參與其中的作品,但在字裡行間你又能感到他們的惶恐不安:他們甚至不知要如何去誇讚它,生怕一巴掌拍到馬腿上,於是便只能唯唯諾諾,去重複他人的觀點。當然,投資人之一的傑里·帕倫奇奧[15]依然勇敢地在《危險的日子》中宣稱自己的所有朋友都喜歡加了旁白的版本(遺憾的是,他和另一位在拍攝期間站在斯科特對立面的製片人比德·約金[16]均已告別人世)。

時至今日,不理解它的人依舊不理解它,只不過在巨大的聲譽面前,他們終於偃旗息鼓了。

或許菲利普·K. 迪克看到二十分鐘特效時的反應,才是唯一值得我們去珍視的東西。在看到自己腦海中的世界於眼前出現時,他徹底驚呆了,在觀看完畢後要求片方重新播放一遍。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斯科特至今為止,從未讀過迪克的小說原著。換言之,當原著經過漢普頓·芬奇[17]、大衛·皮普爾斯[18]兩位編劇之手,再經過斯科特的視覺指導下呈現出來時,依然保持了與原著氣質的一致。你可以視其為一個無解之謎,但我想,唯一的解釋恐怕是他們對於人類未來的預期,驚人地一致吧。

我們將永遠無法確認這部影片對某個人類個體而言,究竟是節奏緩慢、不知所云的爛片,還是每看一遍都能獲得全新收穫的影史經典。但呈現在眼前的一切,毫無疑問就是迪克在創作《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19]時構想的未來。

能做到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你說對不對?

[1]: Harrison Ford

[2]: Blade Runner

[3]: Rick Deckard

[4]: Paul M. Sammon

[5]: Ridley Scott

[6]: George Lucas

[7]: Steven Spielberg

[8]: Rutger Hauer

[9]: Daryl Hannah

[10]: Roy Batty

[11]: Tyrell

[12]: LAPD

[13]: J. F. Sebastian

[14]: E. T.

[15]: Jerry Perenchio

[16]: Bud Yorkin

[17]: Hampton Fancher

[18]: David Peoples

[19]: 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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