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道》第三章 酒逢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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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 家門血案
淮陽在眼前,京城在百里之外,可家在何方?街上人來人往,安寧祥和,可蘇遠無心流連,望著繁華的美景,憶起得卻是那夜的慘狀,勾動出心中無限的悲涼。
一座古樸的酒樓斜倚在道旁,壁上的朱漆淡去,橫匾上「醉晚樓」三個大字折射著夕陽的餘光。黃昏日落,蘇遠進到醉晚樓,找了張臨窗的小桌坐下,點了兩個小菜。
店小二沒有立刻離去,向蘇遠推薦道:「本店的招牌乃淮陽當地名酒陳州特曲,酒香醉人,口味醇厚,客官可要來上幾壇?」
蘇遠心緒低沉,木訥望向窗外。店小二自作主張,指著蘇遠右手五指道:「客官,你可是要五壇?我這就去給您拿來。」說完撒腿就跑,生怕蘇遠反應過來。
醉晚樓看似破舊,實是百年老店,名氣頗佳,正值飯點,酒客熙熙攘攘。西北角,兩個大漢端著酒罈暢飲,酣醉之餘划拳行令,興緻正旺。正對門,一大家男女老幼圍坐一席,桌上擺著十來道美菜佳肴,歡度天倫時光。靠近蘇遠的桌子,則坐著三個江湖客,上首的中年漢子,身材魁梧,雙臂甚是粗壯,眉毛濃密,國字臉,鷹鉤鼻,加之黝黑的膚色,坐在椅上猶如太歲金剛,足下放著一件足有一人長的器物,用布裹著,瞧不出具體形狀,下首兩人,一個相貌無奇,背負一柄單刀,另一個麵皮白皙,眉宇間透著輕狂。
蘇遠回過神,見桌上憑空冒出五壇美酒,正要尋店小二問話,卻被一個剛步入酒樓的年輕人吸引住了目光。來人身材勻稱,細眉鳳眼,白嫩的唇角留有微須,一襲白衣丰神俊朗,腰懸寶劍器宇軒昂,雖年少尚稚,可也稱得上一等一的美男子,尤是那雙俊目,瀰漫著青春的朝氣,活力四射,神采飛揚。不僅是蘇遠,這年輕人甫一進門,酒樓眾人便都不由自主朝他投來目光。
白衣青年神色自若,未急於找位坐下,他繞過坐在門口的一大家人,來到那兩正在划拳行令的大漢面前,道:「兩位大哥,江湖浪跡,萍水相逢,可否賞碗酒喝?」雖不是當地口音,但字正腔圓,純凈清澈。
兩個大漢哦了一聲,卻只倒了半碗酒遞了過去,道:「只這一碗,我兄弟二人帶的盤纏不多,未有多少閑錢請酒。」。這兩人喝的正是店小二推薦給蘇遠的陳州特曲,一壇酒要一錢銀子,如此吝嗇也屬正常。
年輕人接過酒碗,一飲而盡,恭恭敬敬朝兩人道了句謝,接著朝那三個江湖客走去,依舊言道:「三位大哥,江湖浪跡,萍水相逢,可否賞碗酒喝?」
下首的兩人沒有回話,扭頭望向上首的黑大漢。那黑大漢倒也爽快,大聲道:「來來來,你這兔兒爺,這就給你酒喝 。」說完單手提起了桌上的一壇酒。
年輕人不知兔兒爺是罵人的粗鄙之語,伸手正要去接,怎料那黑大漢手腕猛一發力,酒罈嗖得飛出,直朝他的胸口砸去。
兩人相隔不足一步,在旁的蘇遠見狀驚呼,出言提醒卻也晚了。只見那年輕人也不躲閃,左足輕點,右足抬起輕輕一勾,飛來的酒罈順勢卸去了七八分力道,隨之左掌一托,乾淨利落接住了酒罈,他舉酒自酌,旁若無人,臉上未顯絲毫慍色。
那黑大漢卻沒這般好心情,見一擊未中,無名火起,從桌邊又提起兩壇酒,一手一壇,左右開弓,同時向那年輕人面門砸去。
年輕人這次有了防範,提前將手中酒罈置於腳下,雙手齊出,分別去抓兩美酒。這次擲酒,黑大漢比之前加了十倍氣力,年輕人雖抓住了兩壇酒罈,卻也被力道一帶,往後連轉兩圈,借力卸力,方穩住了身形。
「朋友……」年輕人話說一半,黑大漢騰得一下,將身前的八仙桌高舉而起,連帶桌上盤碟飛擲而來。年輕人這回沒有硬接,身形側轉,先行避開,可八仙桌來勢兇猛,躍過大半酒樓,直朝門口那一大家子食客砸來。危急時刻,年輕人靈機一動,將手中的兩壇酒向飛行的八仙桌擲去,酒罈應聲而碎,幸也阻了八仙桌的去勢,避免了血案。
幾番出手皆是不中,黑大漢哇呀呀怪叫,彎腰拾起那齊身長的器物,抖開外裹麻布,一把偃月大刀現了出來。「小子,找死!」黑大漢擎刀在手,縱身躍起,照著那年輕人迎面劈去。年輕人面無懼色,也不拔劍,兩足踏地,倒行而退,去勢迅疾的雷霆一擊就這麼被輕描淡寫得躲開。酒樓亂作一團,食客紛往街上退散,蘇遠也想出門避難,卻苦於被這使刀黑漢擋住了去路,只得心驚膽戰坐在位上,不敢動彈。
二人一進一退,一黑一白,黑的氣勢洶洶,幾十斤重大刀使得得心應手,虎虎生風,若猛虎下山,白的身形飄逸,步法靈動,在桌椅之間迅捷穿梭,似蛟龍游海。黑大漢的偃月刀雖是威猛,可連白衣人的衣角也沾不到,倒是將桌椅劈壞了不少。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 」
白衣青年初時還有些謹慎,之後見對方傷不到自己,索性倒背雙手,一邊閃避來招,一邊信口吟起了李白的《俠客行》。其實若以刀劍相拼,白衣青年未必能贏下黑大漢,可他的步法快奇,對方全然覓不得近身良機,只逃不打,自是顯得遊刃有餘了。
有人跑去府衙報官,不多時來了一隊衙役捕快,為首之人,矮個子,小腦袋,一雙鼠目,卻只守在酒樓門口,也不進去阻攔。這時,有人將那使偃月刀的黑漢認了出來,指著他道:「這不是臭名昭著的流寇荊楚太歲馬剛嗎?怎跑到了淮陽作亂?」
隨馬剛同行的白臉漢子聞言,立時回道:「小子嘴巴放乾淨點,我大哥乃恭孝王馬希萼親生子,大楚國皇位繼承人,豈是你們這幫草民可直呼其名?」馬楚國地處荊南,二十年前已被滅國,馬剛不過是末代楚王馬希萼的私生子,卻仗著一把六十斤重的偃月刀,糾集了兩三百賊寇,對外稱作大楚國的皇位傳人,實則打家劫舍,流竄為惡。他這次帶著兩個心腹手下王山和帥天明潛入京城,本有要事要辦,不料在淮陽被人識破了身份。這白臉漢子便是帥天明,不僅隨著馬剛四處劫財越貨,更是一個偷香竊玉,敗壞女子貞操的淫賊。
相較帥天明,王山則要持重許多,見圍觀的人越聚越多,忙朝馬剛低語:「大哥,此地離京城不遠,耳目眾多,如今被人識破身份,不如從長計議,暫留這小子一命。」
馬剛追著這白衣青年鬥了二十幾合,雖想將對方千刀萬剮,卻也心知不易,見屬下規勸便也冷靜下來,尋思道,繼續打下去,賠了名聲是小,萬一招來大量官兵,暴露行蹤,那可便耽擱了大事,於是收刀在手,朝白衣青年恫嚇道:「小子,本太歲今日心情好,且放你一馬,若再讓我撞上,必將你大卸八塊,猶若此牆。」說罷偃月刀往牆上一劈,開出個一人高的洞門,大搖大擺走了出去,樓外一眾衙役,攝於馬剛囂張氣勢,不敢阻攔盡皆退避。
帥天明見大哥放了狠話,跟著罵道:「你這小子給爺爺記著,爺爺我今日饒你性命,明日午時再來取你項上狗頭。」忽聽啪啪作響,頓感臉上生疼,原來是被這白衣青年連扇了數個巴掌,手法之快,帥天明竟來不及躲閃。
白衣青年朗聲笑道:「爺爺我記住了,乖孫兒今晚可要好好把脖子洗乾淨了,爺爺明日來取。」
眾人哄聲大笑,帥天明心中火起,要拔兵刃,卻見馬剛和王山人已行遠,急忙轉身追了上去。
門外捕快見馬剛三人沒了蹤影,這才齊刷刷衝進酒樓,為首那矮個捕快揚脖扯嗓,高聲喊道:「我乃淮陽第一神捕燕六,眾位鄉親勿慌,賊人攝於我的威勢,四散而逃,不日就能緝拿歸案。」聽言辭信誓旦旦,看神態胸有成竹。
酒樓掌柜哭喪著臉道:「燕捕頭,我這砸壞的桌椅板凳,碗筷盤碟可怎麼辦呀?」燕六充耳不聞,繼續自顧吶喊,反是那白衣青年從袖中掏出一兩紋銀,放在了掌柜手中。
「這位店家,冷某武藝不精,不慎砸損了桌椅,你且用這錢購置些新的,今日之事,還請多多擔待。」白衣青年先前尋人賞酒,眾人道他囊中羞澀,誰知出手如此大方。掌柜頓時轉憂為喜,點頭稱謝,殊不知這一兩紋銀是白衣青年掌摑帥天明時,順手從帥天明懷中取來的。
掌柜吩咐夥計把地面打掃乾淨,捕頭燕六搖頭晃腦與人吹噓。斜陽西下,倦鳥歸巢,食客們紛紛歸位就餐,方才的恐慌混亂隨風而去,蘇遠多想和這些人一樣,就這麼怡然坐著,忘卻傷痛,靜享恬靜。
一道身影來到了面前,蘇遠抬頭看去,是那個白衣青年。年輕人微笑著,活力四射的雙眸相望而來,溫言道:「這位兄台,江湖浪跡,萍水相逢,可否賞碗酒喝?」
曾道江湖離自己很遠,俠客不過停留在紙間,可這一刻,江湖中的俠客就在眼前,這個戲斗惡匪,吟著《俠客行》的俊朗青年便是蘇遠心中最完美的俠。年輕人的請求有一種難以抗拒的魔力,蘇遠情不自禁拍開封泥,滿上酒碗,送到了他的面前。
「多謝兄台。」年輕人接過碗,他喝酒的方式與眾不同,不是向常人那般將酒碗移到嘴角一飲而盡,而是將酒碗高舉過頭頂,伴隨著手腕的轉動,酒水在空中若一條銀線般,傾瀉而下,落入口中。
一碗飲畢,年輕人見蘇遠正目不轉睛望著自己,便笑了笑道:「兄台,讓小弟獨飲多沒意思,來來來,我們一塊喝。」蘇遠聞言,立時倒酒舉碗,與之交杯。兩人開懷暢飲,酒罈旋即見底,蘇遠看對方意猶未盡,便喚來夥計又端上了五壇陳州特曲。
蘇遠平日酒量不大,這些日因家門劫難,情緒低沉,正愁無處傾訴心中的苦悶,今日遇到這年輕人,忽有了如沐春風之感,仿若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青蔥歲月,一時間也不顧忌儒家倡導的禮教大防,和這初次謀面的年輕人對飲不絕。
美酒穿腸過腹,解憂消愁,蘇遠感覺身子輕盈,如飄在空中的紙鳶,再看那年輕人,俊俏的白臉也微微泛紅。蘇遠哈哈大笑,那年輕人也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今日有幸與君暢飲,還未請教高姓大名。」
「我姓蘇名遠字踐行,潁州人,不知少俠如何稱呼?」
「小弟姓冷,至於名字,下次有緣相見時,定會告知。」
說完,這姓冷的年輕人拍了拍蘇遠的肩,往他手中塞了張紙,晃悠悠走出了店門。
蘇遠展開一看,是張銀票,正想追出去交還,可是酒勁襲來,雙腿發沉,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醉夢醒轉,已近亥時,見酒樓內孤零零隻剩下自己一名客人,蘇遠忙起身背好行囊,去尋客棧安歇。
長街上沒了白日的人來人往,偶有三兩的行人結伴同行,夜空中繁星閃爍,房舍內燭光點點,蘇遠形單影隻,獨走在寂寞空蕩的街上,酒樓的驚心動魄似一場夢,伴隨著夢的結束,黑大漢、白衣人等角色悉數退場,蘇遠又回到了父死家亡的現實中。
時候太晚,淮陽城的大多數客棧皆已滿客,蘇遠轉悠了四五條街,終於在一條偏僻陋巷裡尋到了一家尚有空房的小客棧。客棧的名字倒取得十分大氣,名曰「王府客棧」,可進門一看,桌椅板凳積了層灰,三間小客房空無一人。
店老闆是一黃臉老漢,正趴在櫃檯上打著呵欠,見蘇遠來了,忙露出了笑臉。客棧雖破破爛爛,好在價錢實惠,蘇遠打定主意正要付錢,一摸身上才發現只剩下那張銀票,其餘散碎的銀子在喝酒時全用光了。蘇遠不願花這張銀票,便解開背上包裹,從中取了銀兩交予老闆。老闆收了錢,喜笑顏開,朝裡屋喊道:「老太婆,領客人進天字型大小房 。」
從裡面出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嫗,二話不說,提起蘇遠包裹,便往右手邊第一間房走去。房間狹小,裡面只有張單人矮床,天花板上開著小窗,透進來半抹月光,隱約還有股淡淡的霉味,蘇遠身子疲乏,只求湊合睡上一宿,便也沒有計較,躺在床上,沒多久便呼呼睡了過去。
書生仗劍闖天涯,今夜蘇遠做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夢,他一手端書,一手持劍,殺父仇人柯無赦被打倒在腳下,父親也完好無損回到了身旁。哈哈哈哈,蘇遠正自大笑,天空中忽下起了大雨,周遭的一切霎時成了模糊的影像。
冷水迎面潑來,蘇遠從夢中驚醒,見一個老漢正笑呵呵盯著自己。是店老闆,他的笑容陰森而詭異,蘇遠打了一個激靈,睡意消無,這才注意到對方手中拿著一把短刀,正要挪動身形,才發現手腳被繩子捆了個結實。
「年輕人,夢到了哪家的姑娘,睡得這麼沉,連迷香都省下了。放心,王大爺我做事向來公道,從不讓人在夢中不明不白做冤死鬼,定讓你清清醒醒去閻王那報道。」黃臉老漢張開嘴,一口稀疏的黃牙參差不齊。
蘇遠不禁冷汗直流,父仇未報,難道要這麼不明不白客死他鄉嗎?急忙言道:「這位大叔,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何要這般害我?」
黃臉老漢嘿嘿一笑道:「年輕人,我跟你沒仇,但與你包中銀兩有緣,不送你上西天,你這銀子怎會認我?怪只怪你在店門口解開包裹露財,若是二十年前兵荒馬亂,我笑面人屠王長歲還要把你大卸八塊,做成人肉包子賣給過往行人,如今太平盛世,給你項上一刀,賞你全屍,已是對你萬分的仁義。」說完,明晃晃的短刀向下一斜,往蘇遠脖頸抹去。
就在這時,門外忽傳來一聲婦人慘叫,王長歲忙收刀喊道:「老婆子,在外面發什麼瘋癲?」又是一陣呻吟咒罵,王長歲慌忙吹滅房中的蠟燈,提刀在手,閃身跳到屋外,只見老伴跌倒在地,臉色慘白捂著肚子嚎叫。
「誰?」王長歲大喝一聲,卻不上前查看傷情,他擔心敵手設伏偷襲,反向暗處隱去。
「我。」一聲應答過後,王長歲感到背後有勁風襲來,也不回身,側身斜刀向後疾刺而去。只聽咣的一聲,短刀竟是刺到了木凳上,王長歲待要拔刀再攻,一道人影已行到了身前。
好快的身法!王長歲意識到時卻也遲了,腰間遭一記重踢,被踹翻在地。
屋外打鬥聲止,蘇遠正自疑惑,這時房門推開,一人走了進來。月光下,來人一襲白衣,格外光彩照人,正是白日在醉晚樓和蘇遠對飲的年輕人,他拔出腰間劍,輕挑開敷在蘇遠身上的繩索,伸來白凈的手拉起蘇遠,微笑道:「我姓冷,名流雲,踐行兄,看來你我確有緣分,又見面了。」
第二日清晨,捕頭燕六揉著朦朧睡眼,正要進府衙處理差事,忽見大門石獅子旁縛著兩人。兩人口塞麻布,鼻青臉腫,地上寫著八個大字:「草菅人命,笑面人屠。」
淮陽第一神捕巧捉笑面人屠,從此在酒桌上,燕六又多了一樁值得吹噓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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