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神話勘誤(卷三)

本文旨在對古神話中一些或訛誤或被後人誤讀的記載進行勘正,個人能力不足,文中或亦有疏漏處,歡迎指正。

另,如果閱讀本文的讀者對某些神話的記載和解釋也有懷疑之處,但卻不敢肯定的,也可以留言或者私信告知,我會仔細加以考察。謹謝。

正文:

一、乘二龍不等於騎二龍

《山海經·海外東經》云:「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

現在一般的譯文都將這段話譯為:「東方句芒神,身形像鳥,臉面像人,乘著兩條龍。

而在清人汪紱所作《山海經存》一書里,則直接把句芒畫成了踩著兩條龍的模樣,圖如下——

(采自《古本山海經圖說》。另外在明人蔣應鎬的圖繪里,則是讓句芒直接坐在並行的兩條龍背上)(疫云:這兩條龍畫得簡直跟泥鰍差不多了)

疫案:

將龍作為坐騎在古神話里是種很普遍的現象,僅在《山海經》里就出現了好幾次,除了上面的句芒以外,還有像——

《海外南經》:「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 」

《海外西經》:「大樂之野,夏後啟於此舞九代,乘兩龍,雲蓋三層。」

又:「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兩龍。 」

《海內北經》:「從極淵深三百仞,維冰夷恆都焉。冰夷人面,乘兩龍。」

《大荒西經》:「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後啟。」(此條應與《海外西經》描述的是同一幅畫面)

另外,《海外北經》的禺彊,據郭璞注亦乘兩龍。

這其中祝融、蓐收、句芒和禺彊屬於四方神,冰夷則是河伯,都是地地道道的神話人物,而夏後啟卻是夏朝的開國君主,他為什麼可以和那些天神一道乘兩龍呢?不好說,或許是像秦皇漢武一樣因為名氣太大,所以在民間逐漸被神化了吧。

以上的這五個乘龍的例子,有一個共同點,無論是人間的君主,還是主管四方或者黃河的大神,他們都是乘著「兩龍」,無一例外。

而這也就帶來一問題,如果這裡「乘兩龍」的「乘」是「乘馬」的那個「乘」,也就是騎乘的話,可兩條龍該怎麼騎呢?龍就算身體又長又細那也沒有並排騎的呀,要想乘龍還得先會一字馬,難度未免太大。

那麼顯然,這裡的「乘」字就並非是「騎」的意思,而應該是「駕馭」之意。

比如《離騷》中云:

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又云: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

《山海經》中的「乘龍」到了這裡就變成了「駕龍」,其實意思並沒變,只不過說得更明白了而已。

而《水經注》引《括地圖》(漢代緯書)云:

馮夷恆乘雲車,駕兩龍。

《海內北經》里「乘兩龍」的冰夷到了漢代就變成了「駕兩龍」,這是「駕」等於「乘」的最直接的證據。

另外《海外西經》云:「大樂之野,夏後啟於此舞九代,乘兩龍,雲蓋三層。」所謂的雲蓋指得也應該是支在車上如同一柄蘑菇一般的車蓋,也就是華蓋。晉代崔豹 《古今注·輿服》云:

華蓋, 黃帝所作也,與 蚩尤 戰於 涿鹿 之野,常有五色雲氣,金枝玉葉止於帝上有花葩之象,故因而作華蓋也。

夏後啟頭頂上的雲蓋大抵也因此得名。既然有車蓋,那夏後啟自然就不會是騎在龍背上,而是安坐在車中了。

又《韓非子·十過篇》云:

昔者黃帝合鬼神於泰山之上 , 駕象車而六蛟龍 。

《離騷》中云:

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都是說以龍拉車,沒有說直接騎龍的。

不過將乘龍誤解為騎龍卻也不是現代人或者明清時人的鍋,因為早在漢代就已經有騎龍的傳說出現了,比如《史記·封禪書》中說:

(齊人公孫)卿曰:……黃帝且戰且學仙。……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鬍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餘人,龍乃上去。

這裡才真地是在說黃帝騎著龍上天去了。不過,那些方士既然都敢把黃帝說成是一個修仙的道士了,還有什麼不敢說呢。

至於為什麼神仙們都喜歡用龍來拉車,這就不是一兩句話所能說得清的了,簡單說的話,無非是因為在古人心目中龍和馬的關係實在是糾纏不清,它們之間的相同點多得幾乎可以認為天上的龍即是地上的馬的倒影,反之亦然。如此,既然地上的馬可以被人間的芸芸眾生用來拉車,天上的龍自然也就可以當作那些神仙們的交通工具——當然,這只是龍的一部分屬性而已,並不能就此說明龍在先秦時的地位如何。

二、亦人亦獸的刑天

《山海經·海外西經》云:

形天與帝至此(至此二字疑衍)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

這段記載雖然沒有直接描述刑天的體貌特徵,但從他「與帝爭神」,以及「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這兩點來看,刑天無疑是一位威風凜凜的壯士。

而宋人洪邁所著《容齋隨筆四·卷二》雲

因記曾紘所書陶淵明《讀山海經》詩云:「形夭無千歲,猛志固常在。」疑上下文義若不貫,遂取《山海經》參校,則云:「刑天,獸名也,口中好銜干戚而舞。」乃知是「刑天舞干戚」,故與下句相應,五字皆訛。

這裡提到,刑天居然是獸名,因此也就不是「操干戚以舞」,而是「口中好銜干戚而舞」。

疫案:

洪邁在自己書中所舉的這段記載,在今天的《山海經》里是沒有的,大概早就佚失掉了,所以刑天究竟是人還是獸,已經沒辦法通過原文來證明了。

不過我們從陶淵明的《讀山海經》詩里,其實也還可以看出一點端倪來,提到刑天的詩是《讀山海經》的第十首,其文謂: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 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

在詩中和刑天對舉的是精衛,而我們知道,精衛原是炎帝之女女娃死後所化為的一種小鳥,從對仗的角度來看,那和精衛並列的刑天也就應該是獸類才對。

下一句「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化去二字尤為關鍵。「化」在古神話里是有特殊含義的,指的是人(或者神)在死後,他的精魂重新復活或者說凝聚,但外貌以及心智卻都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就像雪會化成水,但是雪水卻只能化為冰,不能再化為雪。(別跟我說蒸發!)

就像女娃原本是人,但是死後卻變成了被人稱為精衛的小鳥,這便是化。而在《山海經》里,類似變化的例子還有很多,除了已經提到的精衛外,還有諸如窫窳、欽?、鯀等等。他們在生前都是天神,但在死後卻無一例外化為了異物。窫窳化為了長著龍頭的怪獸,欽?化為了會招來兵災的大鶚,鯀則更複雜,他死後所化至少有三種說法,曰熊、曰能(說者謂之三足鱉)、曰黃龍。

而刑天從一出場就是一個被砍了腦袋的傢伙,可以說是死得透透的了,而陶淵明又在詩中說「化去不復悔」,那麼刑天在死後顯然也是變化過的了,按上面的例子,變化的結果又只能是化為獸類。

因此,刑天是獸的說法,在古本《山海經 》中或許確實有這樣的記載,只不過在如今的《山海經》里偶然失載了而已。因之,刑天原本是一位天神,但後來和天帝相爭失敗,結果被殺,死後魂靈便化為某種猛獸,「口中銜干戚而舞」。

至於今本《山海經》里有刑天的記載,但卻沒提到刑天化為獸,則多半是因為《海外》四經和《大荒》四經多有相重複的地方,我們今天看到的刑天的記載是在《海外西經》里,而宋人提到的刑天是獸的記載則或許是在《大荒西經》里,後來《大荒西經》里的記載佚失了,刑天死後的變化也就湮沒無聞了。

三、狌狌是跑得快不是走得快

《山海經·南山經》云:

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某)百科將這段話解釋為:

(狌狌)形狀像長毛猿的獸類,長有一對白耳,既能匍匐,也能直立行走,據說吃了狌狌的肉,有健步的作用。

疫案:

這解釋犯了以今意釋古字的毛病,因知,先秦時,徐行曰步,疾行曰趨,疾趨曰走,和今天用作「行走」的意思大不相同,所以這段話里的走應該解釋為「奔跑」才對。

就原文來分析,「食之善走」,若是行走的話,古人又不去參加競走比賽,僅是走得快有什麼用?又說「伏行人走」,行字已是「行走」意,若是走字和行字意義相同,且不說啰嗦,文法上也不通。

顯然,正確的解釋應該為:

(狌狌形狀像長毛猿的獸類,長有一對白耳),它平時伏地而行,但也可以像人一樣直立奔跑,據說吃了狌狌的肉,可以讓人變得善於奔跑。

這都不用舉其它的什麼證據來加以證明,但凡有點古文常識的人都能明白走字在這裡的正確用法。然而不知為什麼,如今很多白話文版的《山海經》在解釋這段話時卻都沿用的是錯誤的說法,迄今為止,我只看到一位叫于振報的老先生在自己翻譯的《山海經》里將這段話解釋正確了,殊為難得。

如果說某一個譯者會因為偶然疏忽出現這種小錯誤的話,那為什麼如今那麼多版本(無論是網路版還是實體書)都是錯的呢?這是一個極為淺顯的錯誤呀,這不是用今人古文水平太低所能搪塞得了的,純粹是對古籍的不認真、不負責的結果。

普通的譯者只想著怎麼加快進度,不過腦子的翻譯結果出了錯,作出來的成果別人拿去用時也都不加甄別,一個個將錯就錯,有時可能有人已經看出了錯誤,但是因為人微言輕,結果還是錯誤的說法滿天飛。

對於那些容易發現的錯誤,即使沒人願聽,但終究是能夠糾正的,可是對於那些本就隱藏極深,證明起來也十分困難的錯誤,我們又該怎麼辦呢?舊的錯誤無法得到澄清,新的錯誤又在源源不斷地被製造出來,這樣積累下去,對於文化究竟會起怎樣的作用呢?吾不敢言之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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