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賽博不再朋克,一切都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作者:Pharisees @白鵝紀

正在上映的《銀翼殺手2049》不出所料地再一次引發了影評人和大眾的分裂:超高的口碑和慘敗的票房形成了鮮明對比,和前作《銀翼殺手》的遭遇驚人相似。

有人會說,這代表全世界觀眾的審美品位都不夠高——但批判大眾對一部賽博朋克電影的不待見態度本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畢竟賽博朋克中,朋克本身就意味著反主流——反倒是這種批判實際上意味著,我們習慣性地將賽博朋克納入到了主流文化視域中進行批判和比較,換言之,「賽博朋克」在當下已經不那麼「朋克」了——這種變化的原因和意義,反倒是更加值得思考的主題。那麼首先,就讓我們從「賽博朋克」這個名詞談起。

賽博朋克

Cyberpunk是美國科幻作家布魯斯貝斯克生造的一個合成詞, Cyber源自Cybernetics,即控制論,是現代信息技術的理論基礎之一,它規定了賽博朋克作品發生的舞台:一個科技高度發達,同時秩序森嚴(多數時候體現為一種極權體制)的未來社會。

而Punk自然來自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朋克音樂文化。朋克文化的核心特質是顛覆、叛逆以及無政府主義等——概括下來就是對主流文化的一種質疑和反抗。

朋克最突出的特徵是其視覺表現,賽博朋克也是如此——但這並非其本質

於是我們就得到了一個關於Cyberpunk的通俗理解:在當時的創作語境中,它意味著對日益發展的信息技術和科技崇拜氛圍的叛逆與反思,這也直接導致了在賽博朋克的世界中,科技極度發達未來的景象卻總體上是晦暗而絕望的。

現在我們談起賽博朋克,第一反應也往往是其充滿矛盾反差的視覺表現:光鮮的高樓大廈與潮濕、陰暗的貧民窟;頹廢殘酷的現實與自由華麗的網路空間……但將這種美術風格完全等同於賽博朋克自然是一種流俗的誤解,「High Tech,Low Life」的總結背後,賽博朋克所要描繪的世界有著更加深沉與本質的主題。

陰暗潮濕的1982版《銀翼殺手》定義了賽博朋克的視覺風格

虛實模糊

網路空間(Cyberspace)與現實世界的交融是賽博朋克最明顯的特徵。真實和虛幻在賽博朋克世界中理論上其實有著非常明顯的區別,分界線就是那個通往Cyberspace的工具,有時是腦後插管(《黑客帝國》),有時是小野-仙台操控器(《神經漫遊者》),有時是「電腦眼鏡」(《電腦線圈》),有時甚至只是一束激光(《雪崩》);

但在賽博朋克的現實中將這兩者區分開來又是不可能的:一方面,人類已經主動和計算機技術以及電子信息流徹底融合在一起,在虛實兩界中遊走成為了每個階層的常態,脫離了它們實際上意味著從社會中被剝離,在賽博朋克的奠基之作,威廉吉布森創作的《神經漫遊者》中,主角凱斯在故事開頭就被施加了「極刑」——無法連接到網路空間。

動畫《玲音》所展現的則是這種融合的另一面:具有自主意識的網路在現實世界中創造了自己的代理人「玲音」,但切斷了虛擬與現實隔閡的玲音反過來成為了真正的「神」。如果《玲音》中的強人工智慧、集體無意識等看起來離技術實現還太遠,尼爾史蒂芬斯的小說《雪崩》則以更加極端的方式模糊了虛擬與現實的界限:一種電腦病毒「雪崩」被發現不僅能在網路上傳播,還能在現實中擴散,而其源頭最終可以追溯到古代的蘇美爾文化……

這些看起來異想天開的情節,一方面指向了科幻作品的一個經典主題:超出人類控制的科學技術反過來實現了對人類的統治;另一方面,虛擬現實技術的發展實際上將一個古老的恐懼以更現實的方式帶到了我們面前:我們的世界本身是否也可能是虛構的?

靈魂消亡

但現實真實與否真的重要嗎?正如賽弗在《黑客帝國》里闡述的那樣:

你瞧,我知道這塊牛排【根本不存在,不是真的】。我明白,當我把它放到嘴裡,母體就告訴我的頭腦思想,它是多汁而又美味。9年了,你看我認清了什麼?無知愚昧就是快樂啊。

我們所理解的「真實」實際上也無非是大腦中的一些電信號,那麼信號的來源到底是真實世界還是計算機又有什麼區別呢?

當然,我們可以做出這種辯駁: 對個人來說,真實問題則關乎自我的實在,而這種實在又指向了人類的基本尊嚴——自由。處於缸中之腦的狀態而不自知,與主動成為缸中大腦當然不是同一回事——後者意味著對自由權利的放棄,為了享樂而主動置身於他者甚至於他物的控制之下,某種意義上意味著屈服,與失去靈魂的行屍走肉無異。

然而新的問題出現了:自我的實存如何確定呢?「我思故我在」(Cogito,ergo sum.)在笛卡爾的本體論中是絕對可靠的真理和第一原理,卻在賽博朋克世界中遭遇了衝擊。

在動畫《死亡代理人》中,使機器人覺醒、獲得自主意識的病毒被就稱為「Cogito」(我思病毒)

衝擊首先來自於技術對肉體的替代,以及進一步的對思想的介入,在《攻殼機動隊》中這一衝擊體現為對靈魂存在與否的拷問:電子腦這一科技的誕生實際上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倘若思想可以被01的字符集合轉述,那麼所謂的靈魂是否也只是可被模擬的電子脈衝?另一方面,以往人類引以為豪的自由意志卻導向了「Stand Alone Complex」,是否也證明啟蒙帶來的人類理性神話逐漸走向了破滅?

倘若正面尋找靈魂存在的證明太過糾纏繁複,那麼不妨讓我們倒轉棋盤,思考問題的另一面:科技能否創造出真實的人類,以及所謂靈魂?《銀翼殺手2049》對問題的這一面的展現可謂集大成:肉體與人類無異,但精神被禁錮的仿生人;情感表達無限接近人類,卻永遠無法獲得真實肉體的虛擬伴侶——是什麼讓他們區別於人類呢?

《銀翼殺手2049》中的虛擬AI Joi——她到底是不是真正擁有靈魂呢?

實際上,這似乎本不應成為一個問題:無論是仿生人還是AI,都是人類通過技術製造出的工具,自然和人類有一眼可見的本質區別;但這確實成為了一個問題,當人類與工具被放到同一層面上被討論,說明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單純真相:人類的靈魂已經消亡,而與工具無異。

異化完成,革命終結

對於許多讀者觀眾來說,無論是在《銀翼殺手》還是在其原作,由菲利普K迪克創作的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仿生人的設定都相當詭異:以能夠製造出仿生人的科技水平,用機器人和人工智慧來代替其任務不久好了嗎,還不會產生仿生人是否是人之類的重大倫理問題。

對這個疑問的回答是:之所以會有仿生人這個設定,是因為仿生人已然實際存在著,並且不僅僅存在於銀翼殺手的世界裡,存在於所有賽博朋克世界中——甚至在現實里存在著。是的,仿生人可以看做是一個隱喻,指向的是所有被工具化了的人類自身。比仿生人更現實一點隱喻的是生物電腦——人類的意識和經驗的生物集合;而最極端的表現方式則是人體電池——但無論哪一種,人類在其中的地位都是一樣的:用於維持社會秩序穩定和發展的工具。

人類的工具化實際上就是人的異化。在理想狀態下,人通過勞動改造自然,不斷開拓,最終實現自己的理想,人類勞動的產物:商品,實際上不過是通向這一目標的工具。但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商業體系下,商品卻被刻意曲解成了勞動的最終目標。人類不再是為了主動改造世界而勞動,墮落為商品的追求者。換言之,商品作為人類的勞動的產物,原本只是通向人的自我實現的手段,卻在資本主義的宣傳下反過來成為了社會的最高價值,勞動的最終目的。於是人和人的勞動被束縛在了生產商品、購買商品的無盡循環中,淪為再生產的工具,喪失了原本崇高的意義,這種現象被馬克思稱為「商品拜物教」。

除了從人到工具的異化,商品拜物教還異化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人的本質是其社會關係的總和,但在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真實社會聯繫被物與物的聯繫遮蔽了,所導致的結果是我們將與他人產生聯繫的自然渴望付諸於對商品的追捧,但商品本身卻不能緩解這種渴求,於是我們只能陷入更加深邃的孤獨之中——而這種孤獨的最終結果,就是移情能力的徹底喪失,如同仿生人那樣。

概括地說,現代人類社會的異化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商品成為了最高價值,消費主義成為唯一重要的意識形態;人類在本質與現實在完全割裂的情形下淪為了工具,喪失了改造世界的崇高理想和能力。

原本,在馬克思的設想中,異化是資本主義的必然結果,也是人類社會螺旋上升的必經之路,最終會在人類社會的再次進化中被揚棄。但隨後法蘭克福學派學者阿多諾的研究發現,資本主義社會結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自我穩定,而其中的秘訣就是「文化工業」。

文化工業意指資本主義社會中大眾文化的商品化和標準化,藝術和文化原本是啟蒙、解放的標誌,承載了藝術家的反思與批判;但在工業化的文化生產中,藝術的獨立性被消解,具有思考和批判能力的個人被退化為消費者,沉溺於通俗的、表面的無意義事物,從而在根本上失去了「革命」的能力。

而賽博朋克所展現的,正是這樣一個文化工業極度發展,人類徹底異化後的社會狀態。在這裡,甚至資本主義本身都被異化了:網路空間滿足了一切慾望,而越是窮困的現實,就越讓網路空間中批量生產的安慰劑顯得更加誘人,大眾變革的慾望被消除在了技術提供的廉價而虛假安慰中,資本的累積、金錢的流動失去了現實意義。在賽博朋克的科技極權社會中,一切金錢和權力都返回到對系統自身穩定的需求,而零星的覺醒者則在尋求「自我」、「靈魂」的的旅程上遊盪,無暇也無力觸及這個虛妄世界的真實內核。

在荒漠中行走的「K」,是賽博朋克式主角的典型形象之一

最終,「價值」、「意義」、「目的」……這些詞語在社會層面上被集體遺忘了,只剩下社會的自閉循環,科技的自我增殖,與城市的無意義蔓生——而這種增殖蔓生的最終結果,最終引向的或許正是《Blame!》中無窮無盡的鋼鐵都市。

《Blame!》中的「建設者」——文明會消亡,但城市的擴張不會。

賽博朋克在今天已經不再朋克,但這卻也正好是其偉大之處:它對虛實融合、靈魂消亡的描繪不僅僅一種科學幻想,更是對現實世界異化狀態的隱喻式描繪,和對人類未來社會形態的高概率預言;但同時,這也是它在這個時代的悲哀:如同其他一切具有反叛精神的次文化一樣,它已經被消解、融入而為消費文化的一部分,——換言之,成為了把人類推向它自己所描繪的悲慘結局的幫凶之一,而無論是《銀翼殺手2049》還是這些無用的文字,都無法阻止這股奔向絕望未來的浪潮——在這個日益「賽博」的世界裡,朋克精神已然消失殆盡。

正如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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