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士陶淵明

陶淵明最出名的詩句,莫如「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悠然而不沖淡。

沖淡了,看什麼都寡,心如古井,日子也就捱過去了。悠然則非,必是經過現實里的拼打騰挪,死死活活好幾遭,才得片刻之安閑。

顧隨形容陶淵明,把他和佛陀好有一比。佛陀是拼盡全力為成佛,陶淵明則是拼盡全力想活個人。

活成人不容易,人活著又最好湊合,對立統一。陶淵明是要活成人的,徘徊反覆,優哉游哉,在出世和入世之間進進出出。

陶淵明講:復得返自然。

什麼叫自然?江湖是自然,不全是自然。江湖之外未必就是自然。查拉圖斯特拉終究是要下山的,人也註定不能離群索居。回到社會裡,有牽有掛,「夕露沾我衣」。立足在這一點上,才有資格談「返自然」。

返自然不是遁世,二者看起來很像,實則謬以千里。

這樣和現實拼著的陶淵明,當然不是笑看農家樂的文人雅士。一個人雅不難,俗不難,經驗進去而能不俗,這個難。陶淵明就是這樣的人。所以說,拼盡全力,活成一個人。

這樣的人是有生命力的,否則徘徊於無地,逃遁於虛空,或者消耗在繁瑣里,再不然徹底同流合污了。

陶淵明看起來不像是文化人,更像農民。好讀書不求甚解,一念起,拿起書,一念落,隨手忘了。讀書不是正經事兒,生活有更重要的事業等著。書不過是由頭,是個起興的工具。據說他有個無弦琴,喝嗨了便自己在那兒撫弄。

看起來愜意之至,真正代入陶淵明的角色發現大有文章。

什麼樣的音樂需要用無弦琴來奏?岳武穆所謂「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志在於斯,明白如畫。無知音便是無知音,志難酬便是志難酬。不需要什麼無弦的琴拿來談

陶淵明不然。不是單純的壯志難酬,也並非標榜遺世獨立,無弦琴就是生活,是生活的一部分。

生活里需要沒有弦的琴,至於怎麼彈,怎麼聽,這是另外一個話題。愣要說清,便是庸俗,徒惹一堆皇帝新裝的擁躉,外加幾個自以為看破真相的頑童罷了。

能和生活做如斯搏鬥的人,是壯士。壯士是儒的另一面。陶淵明張口談庄老,底色還是儒,是另外一路。倘若儒不從政治上尋求人身依附,便有望活出一幅壯士光景。這便是自珍自重,一開始就要做倜儻非常之人。

所以讀史。

讀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仍舊在約略相似的幾個人物身上,寄託些靈魂盛放不下的情懷。

陶淵明有讀山海經的系列詩作,也有詠史的作品。這些詩作里能見他激昂慷慨的一面。「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寫得生動,煞人。

猛志固然在了,然而究竟是什麼?

這就很有意思。

在刑天,是不服輸的巫氣,異教徒氣息。在陶淵明,寄託的是一種拼搏虛空的情懷。

和時間抗爭,和虛空抗爭,和不存在之物抗爭。有這樣的心底,才有操弄無弦琴的必要。

王維有一首《桃源行》,點金成鐵,把陶的故事複述一遍,寄託些士大夫們矯情的隱逸之趣,失真不堪。

陶淵明的詠史詩,比如《詠荊軻》,同樣是把故事複述一遍,卻有一顆壯猛的心臟: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贏。

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

雄髮指危冠,猛氣沖長纓。

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

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

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

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

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

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詩里有兩個荊軻,一個是失敗的荊軻,一個是成功的荊軻。

失敗的荊軻非常顯見,就是欲圖實踐燕丹意志的刺殺工具。

燕丹何等卑瑣,嬴政何等強豪,顯得荊軻舉身以赴的志向多麼荒唐,並且因為劍術不精,刺殺失敗了,沒有完成燕丹的囑託。

陶淵明對行刺時的驚心動魄並沒有悉心描繪,幾乎只一句「圖窮事自至」,外加「惜哉劍術疏」的感嘆。倒是對荊軻的心胸、送別的排場,極盡勾畫之能事。就是要描述另一個「成功的荊軻」。

「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千古留名,以有限的生命軀體去拼搏無限的虛空,愣要打出一方自己的名跡。

行動本身,就是激情所在。與「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何其相似!

存了這個志向,「四座列群英」也不過是襯托,英雄堆里看英雄更見其慷慨。存了這個志向,多耽擱一秒便覺不耐,這才有「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的迅疾。

以身死酬大志的荊軻,顯得敞敞亮亮,也更接近民間敘事里的英雄論。中國人固然也勢利,講究「先據路要津」,但評價事功卻能不以成敗論英雄。折騰出不一樣的響動,就是英豪。申包胥哭秦庭是感人,伍子胥掘墳鞭屍那也是快意。陶淵明對荊軻的觀察,接近這一途。

打出師名頭起,就非常講究: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要刺秦,是報燕丹的知己之情。名正言順,正大光明。

但這酬報知己的人物關係,卻絕無尊卑之分,不似習見的「主公——家臣」式的關係。

何以見得?

就在「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

此句一出,荊軻刺秦的行為就更具自發性,嬴政是「豪主」,我才要刺殺他,專和好漢不對付。荊軻顯出自發性,反倒燕丹成了實現荊軻之志的牽線人。只有嬴政這樣的「豪主」,才配得上荊軻的大志向,他就是要立奇功,要和世上的奇男子見一個高下。

至於「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反倒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劍術或許是確保刺殺行動成功的一部分,但並非荊軻實現其大志所不可缺的一部分,他要做的已經做了,也已經做完。

若有遺憾,也是對俗世社會關係的遺憾,卻並非是其拼搏虛空的遺憾!

有了這個底氣,恐怕荊軻也才能像史書里說得那樣:

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倚柱笑罵,乃見其壯。倘若志在對秦王進行肉體消滅,也就沒有笑罵的閑情了。

陶淵明是懂的荊軻的,唯有壯士最懂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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