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人故事2】轉行工程的准醫生

【知乎外普通工程人的平凡故事】

我原本以為小常和我年齡不相上下。

我不知道小常全名，只知道他姓常。小常的工作是給外牆保溫板掛網格布（專業說法叫耐鹼塗覆網布），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正在和另外一個同伴用捲尺量尺寸定位。我看他們量完一處地方換另一處地方時，兩人各捏著捲尺一端移動而不是把尺條收回尺殼裡去，便隨口問了一句說：「你們這捲尺是不是壞掉了。」小常那時穿著一件藍色T恤，T恤前面印著一個大大的「餓」字，臉色白凈，瘦弱精幹，嘴角總是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絲毫不像一個風吹日晒雨淋泥漿塵土中奔波的工人，反而有一幅高中生的模樣。

聽到我說話，小常停下手裡的工作抬起頭來，說：「是啊，要不你把你的尺子借我吧。」我當即說好啊，便把手裡隨身攜帶的捲尺遞給小常。小常一隻手接過我遞過去的尺子，另一隻手甩手把原先使用的尺子從爬架上扔到走道里。然後對著我說：「我用完了還你」。我搖搖頭說沒事沒事。隨後便跟著師傅離開了。

後來兩天，我沒有看到小常。

第三天，在等施工電梯的時候，碰到小常。小常說他那天把我的尺子弄壞了，等他休息的時候出去重新給我買一把。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便說沒事沒事，壞了就壞了，我的尺子也用了挺久的了。

又過了兩天再次遇到小常的時候，小常說他已經給我買到尺子了，在宿舍放著，最近比較忙，下次給我帶過來。我說沒事，不急。

等第二天早上我再上樓的時候，一進電梯，開電梯的阿姨拿出一把尺子遞給我，說那個做保溫的放在這裡的，叫我給你。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接過捲尺。是一把5米長的尺子，而我借給小常的捲尺是3米長。

於是我們就算是認識了，通過一把尺子。

工地人多，偶爾碰見小常，會打個招呼順帶聊幾句。有一次小常問我：「你們是不是一天沒什麼事干？」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貼保溫板掛網格布噴塗料的看到我們每天轉來轉去，砌築抹灰刮膩子的看到我們每天轉來轉去，裝窗戶鋪管線搭架子的看到我們每天轉來轉去。雖然生活在同一片工地同一小塊區域，但我們都對彼此所知甚少。

還經常有工人問我：「你們是不是甲方？」我一般都說不是，我是這邊項目部的。當然工人不會主動問你，他們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己干自己手頭的活，偶爾也偷懶。而是在你問他們一些問題的時候，末了他們會問你一兩句。工人通常分不清甚至不知道總包、分包、設計與甲方有什麼區別以及他們分別是做什麼的，他們通常是認帽子。白帽子的是領導，紅帽子的是領導的領導。其實在工地，工人遠遠比他們的頭頭實在。比如工人會告訴你，他們是從隔壁工地過來的，而在頭頭嘴裡，他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來回打車的錢都比一天的工錢貴。我想可能太實在了便當不了老闆。

又有一次碰到小常，當時他正在掛網，不知怎地就多聊了一會兒。小常問我結婚了沒，我說沒有，還早呢。於是他便問我多大。後來他讓我猜他多大了，我說感覺跟我一般大。小常笑了一下，輕輕地說他30了。我表示出很驚奇，在工地風裡塵里漂泊竟然絲毫不顯滄桑，看上去真的比我還要年輕一些。在工地多年依然娃娃臉，我想年輕的時候小常應該就是那種眉清目秀乾淨機靈招女孩喜歡的男生。

小常說他大學是學醫的，我沒問是什麼學校，但猜想應該不是名校。畢業後在一家醫院實習。實習的工資少的可憐，而且他們這一行要先考醫師證，然後還要熬資歷，熬許多年才能賺到錢。不巧的是，他的女朋友在他實習的時候懷孕了。小常的原話是：「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沒辦法只能結婚。可是在醫院實習的工資根本無法養活三個人，於是他便辭職離開醫院，跟著同村的包工頭出來熬活。工地的活簡單粗糙，上手容易。雖然辛苦，但是到手的工資高了很多，勉強應付地了剛結婚時的窘迫。到現在，一天有500塊，一個月好的時候可以干二十幾天，不好的時候幾天的也有。

我說這個工資挺高的呀，小常說：「還是你們好，一天不用幹活，不像我一天這麼累。」我說輕鬆是輕鬆，可是工資低啊。小常說他們其實也不高，干一天是一天的錢，不幹活就沒錢，別的什麼也沒有，還不穩定。我說是不是現在覺得還是醫生好，不這麼累，比較穩定，福利什麼的也好一些。小常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以前的東西都忘了，不可能回去了。

我說你真有勇氣，竟然能從一個醫生跑到工地來。小常說沒辦法，那時候實習的工資太低了。

小常說他想把老婆孩子接過來，可是工地不給單獨分配板房。說他希望以後像老常那樣。老常就是他當初跟著出來混工地的同村的人，現在是他們的班組長。他們一村的人都姓常。

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看見小常。有一天我又到了和小常第一次見面的樓層，在牆角發現了一把捲尺。我撿起後，將尺條拉出來，想起來這就是第一次我碰到小常時，他手裡拿的那把尺子。我鬆開手，尺條自動收回了尺殼裡。我仔細地檢查了手中的捲尺，發現它並沒有壞掉。我又仔細看了看周圍，確定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常的地方。我感到些許困惑，既然尺子沒壞，為什麼那時候我問尺子是不是壞了的時候，小常說「是啊，要不你把你的尺子借我吧」呢？我猜想著可能他當時就是玩笑般的隨口一說，沒想到我真的把我的尺子遞給他，於是他也就乘勢順水推舟，接過我的尺子順便把他的尺子扔到過道里。

最近一次見到小常的時候，我說好久沒看到你了。小常說他最近在另外的樓棟。施工班組負責施工的區域往往和我們的標段劃分不一致。小常一邊往牆上抹膠漿，一邊說：「你得催一催你們的進度了，我希望你們忙一點，越忙越好，你們不忙我們就沒工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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