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赴戎機|從威海衛到濱海努瓦耶勒

可能是世界上最不靠譜的鐵路公司

前不久Frédéric告訴我,在離亞眠不遠的地方,有著法國最大的華工墓地。趕巧馬上快到的Toussaint是法國追思逝者的日子,課已經停了,閑來無事,於是決定去濱海努瓦耶勒走走。

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歷史界被認為主要是歐洲國家之間的戰爭,但當時的中國並不可能做到置身事外。雖然從地理位置上來說,中國遠離當時的歐洲戰場,但由於第一次鴉片戰爭以來幾十年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所有參戰國,都以「國中之國」——租界的形式盤踞在中國的土地上。這些城市絕大多數都是口岸城市,是經濟命脈所在,有著極其重要的戰略意義。為了避免捲入這場戰爭,避免參戰國在中國的土地上爆發爭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中國政府(袁世凱政府)一直堅持中立的立場。但是由於當時中國國情的特殊性,儘管政府左支右絀,還是不免被捲入「歐戰」的滾滾洪流——日本對德宣戰後,雙方在德國當時在青島的租界爆發衝突,造成許多中國平民傷亡。1914年11月7日,日本從德國手中奪取了青島的控制權。為了抑制日本在華勢力的進一步擴散,袁世凱約見當時英國駐華公使,試探性地提出加入協約國的計劃。但這一行為立刻遭到日本的強烈反對。日本的野心昭然若揭——即使戰爭結束,也不能讓中國政府重獲對青島的控制權。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參戰國在中國的租界分布情況

1915年年底,中國政府再次提出加入協約國,參加這一次戰爭。此時的法國和俄國因為戰爭減員,勞動力稀缺,於是盯上了中國這塊「肥肉」。一方面有協約國為了保證自己戰後的勝利果實,擔心中國在國際舞台上軍事勢力增強,影響自身在華利益,不願意中國過插手軍事;另一方面袁世凱一直做著重建「中華帝國」的春秋大夢,沒有精力和足夠的財政支持派遣軍隊遠赴歐洲作戰。直到1917年,段祺瑞政府才終於與協約國達成共識,對德宣戰。

但實際上,早在1915年,英法兩國為了填補戰爭造成的人力不足,就已經開始以個人的名義招收中國勞工。(但雖然雙方都宣稱是個人行為,實際上還是兩國政府行為)首批華工於1916年8月4日到達法國馬賽。自此,一戰中中國向法國輸送十四萬青壯勞動力的序幕徐徐拉開。他們絕大多數是目不識丁的貧苦農民,他們自己並不知道,前面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對於中國的歷史進程起到了什麼樣的作用。

濱海努瓦耶勒的火車站大概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小的火車站了。墓地在小鎮的另一頭,大約有三公里,鎮里沒有任何公共交通。走過去大約需要三十分鐘。

Nolette的路標

安妮·克里格爾,法國權威的共產主義運動史研究專家,在她的論文《透過法國看共產主義運動》開頭寫道——「Il est ,dans un repli de la plaine Picardie, un étrange cimetière. à l』écart du village de Noyelles-sur-Mer,à l』écart de la route ,rien ne le signale. Pas de drapeau-——ce n』est pas un cimetière militaire. à l』entrée un écriteau : le lieu est entretenu par sa Gracieuse Majesté britannique,ce dont témoignent d』impeccables pelouse. Mais il n』y a pas de croix ; des simples pieux et des inscriptions en caractères chinois. Pour qui, pour quoi,comment sont venus mourir sur notre terre, en 1917-1918, ces centaines dejeunes Célestes, comment on disait à l』époque ? Emue et intriguée.」(在法國北部的皮卡第平原的一個角落裡,有著這樣一座奇怪的墓地——在濱海努瓦耶勒偏僻的小村莊旁邊,臨近僻靜的小路,沒有任何標誌表明它的存在。沒有旗幟,所以這不是一塊軍人的墓地。在墓園的入口處寫著這樣幾行字:此地由英國女王的政府維護。這大概就是為什麼,這裡的草坪如此整潔。但整個墓園裡沒有一個十字架,只有一些簡單的樁子,上面銘刻著漢字。這是誰的墓地?在1917-1918年期間,這幾百位年輕的天朝子民為什麼來到我們的國家,又是為何長眠於此?我為之感動,但又充滿困惑。)

墓園的大門

如今距離克里格爾寫下這篇文章已經過去了七十年。墓園和周圍的環境和她的描述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從一下火車開始,車站就有指明華工墓地方向的路標,跟著著路標就能走到墓地門口。樁子已經換成了潔白的石碑,整個墓園完全是按照中國人的習慣修建的。門口有一塊很大的牌子,簡要介紹了一戰期間赴法華工的概況和墓地的概況。這裡安息著842名華工。有的墓碑上清楚地刻著姓名、籍貫(左);而有的因為難以考證,只留下一個模模糊糊的讀音(右)。

根據墓碑是上的信息可以確認,這裡的華工大多數是山東人。這並不是一個巧合。英法兩國在招工時的確偏愛山東人,因為他們「樸實、強壯、耐勞、聽話,能夠適應我們的氣候,適應只需要體力的重活」事實也的確如此——他們到達法國以後,絕大多數都從事著最為繁重的體力活,只有很少一部分從事著技術工作(這部分勞工主要招募於寧波、上海和廣州地區)。

達到法國以後,他們的工作是「以工代兵」,但有時也直接參与了戰事(雖然在簽署合同時這些都是不允許的)。他們從事著難以想像的艱苦工作,但他們要面對的不僅僅是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因為缺少禦寒的衣被,很多人被凍死凍傷;不計其數的華工被英法方管理人員虐待致死;有的人受到殘酷戰爭場面的刺激,精神失常,終生未能恢復;肆虐歐洲的西班牙流感席捲到法國北部時,華工被強制在集中營里,導致大面積的感染和死亡……

法國北部華工墓地分布圖(標記處是這次探訪的Noyelles-sur-Mer)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華工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他們在戰後重建中的工作也不應當被忘卻。根據經濟學家阿爾弗萊德·薩奧夫估計,戰爭造成的財產損失和戰後重建費用高達40億金法郎。我們現在所站的這片土地,濱海努瓦耶勒所在的皮卡第地區,有97 600座建築物完全被毀,46 000座嚴重損毀;在作戰地區,254個村莊和小城市被夷為平地,850個損毀率超過50%。作家羅蘭·多爾萊斯的小說le réveil des mort的一開頭,描寫的就是戰爭結束後大批人群返回自己居住的小村莊的場面——il se rapatriait ainsi de nouveau habitants tousles jours. Sans maisons, sans argent , sans ouvrage, ils revenaient quand même,les vieux grimpés sur les camions de la troupe, les hardes et les gossespoussés sur une brouette , ne sachant pas comment ils mangeraient le lendemand.. (每天都有人重新返回這裡。沒有片瓦遮身,身無分文,也沒有工作,甚至明天可能就衣食無濟。但他們還是選擇回到了這裡。老人爬上軍用卡車,人們用小推車推著孩子和牲畜,他們還是回來了。)

戰後重建的緊迫性不言而喻。這項工作危險又艱巨,到處都是鐵絲網、壕溝、炮彈坑,還有草草掩埋的屍體。彈片火藥俯拾皆是,手榴彈和炮彈甚至在路邊就隨處可見。即使戰爭已經過去,這些戰爭的遺留物依然對華工的生命安全造成這極大地威脅。社會因素也是當時華工要面臨的一大問題。一方面當地居民對華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歧視和「被搶飯碗」的恐慌,另一方面法國某些媒體對個別犯罪行為的無限擴大和對「黃禍」的渲染,法國人對華工的不滿情緒越來越高漲,衝突頻頻爆發。再加上經濟危機不期而至,就業問題擺在了法國人面前。從1919年秋天開始,大部分華工開始分批撤回國內,到1922年為止,留在法國的華工人數不足三千。他們之中也有人一直留在了法國,落葉生根,娶妻生子。Frédéric告訴我:「Tu pourrait rencontrer des gens locaux, mais ils ont lesyeux des Chinois」(你可能會在這裡遇到一些當地人,但他們都有著中國人的眼睛)

歐戰華工是歷史悲劇的產物。來到法國之前,他們不知道法國在哪裡,戰爭為何物;來到法國以後,他們不知道希望在哪裡,前路在何方。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因為貧窮而漂洋過海,為了追求溫飽的生活來到法國,但等待他們的卻是充滿戰火的苦難生活。但我們回顧這一段歷史的時候,一味強調它的悲慘性是遠遠不夠的。一方面,這些華工促進了中法文化的交流,他們中的一些成為了第一代法國內陸華人移民的先驅。雖然這並非當時中國政府的本意。另一方面,我們可以把這段歷史視為新中國革命的一個開端——1919年的巴黎和會上,《凡爾賽條約》的簽訂給了當時的中國當頭一棒。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由此開始。在此之後,一些華工不僅在法國參與抗議,而且在回國後成為工會運動的領導人。1919-1925年期間,中國政府派遣兩千多名進步學生前往法國,這就是著名的「勤工儉學運動」。華工在此期間和留學生有了親密的交流。有史學家認為,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工人階級和知識分子大規模的平等的交流。這些青年留學生中,很多人成為了新中國的締造者。《我們的法蘭西歲月》講述的就是這一段歷史。

在墓園的最前面,有兩塊單獨的墓碑,上面分別寫著「THREE SODIERS OF THE GREAT WAR」和「A MAN OF THE CHINESE LABOUR CORPS」它們不屬於單獨的某一個人,而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所有永遠沉睡在這片土地上的華工的象徵。戰爭的殘酷在於,他們曾經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現在他們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留下的只有一塊墓碑,一個名字。

墓園門邊的牆上有扇不起眼的小門,打開來裡面是墓園的布局圖和留言簿。從日期上來看,這本留言簿上個月剛剛換過,而且之後每天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到訪。留言簿上,有外國人用拼音寫著「NI HAO」和「XIE XIE」,樸素又動人。

右上角,有人用拼音寫到「NI HAO」和「XIE XIE」

以前憑弔的人留下的十字架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候,威海衛已經淪為英國租界近十五年之久。1915年以後,威海衛就成為了運送赴法華工的出發港。他們中的很多人,再也沒能回到這裡,而這些埋骨他鄉的華工,又有很多永遠沉睡在了這個濱海小鎮。

走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座墓園裡所有的墓碑,都整齊地朝向東方。

那是他們永遠回不去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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