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的文化責任自覺
陳道明的文化責任自覺
——全國政協委員陳道明2015年兩會期間受訪解讀
文/蕎麥花開
據《南方都市報》(2015年3月6日)報道,全國政協委員、著名演員陳道明在無黨派小組討論結束後受訪中談及,他今年提案的主題是「大文化」。「陳道明認為,電影市場的良好構建,需要有三個平台的大文化合力。他解釋三個平台第一是編劇,需要有大文化的人,才能做原創劇本。第二個平台是演員,是執行文化的。第三個平台則是影視作品輸出平台,也必須有大文化的人在。」
我對此作如下解讀:
一、編劇是大文化的第一基石
陳道明未對所說「大文化」作具體解釋,我個人的理解,應該是編劇應該有多方面的廣闊的文化知識,不能限於戲劇學、文學(當然時下不少編劇這些基本方面都不過關不勝任),還應有歷史學、心理學、哲學、社會學、民俗學等多方面知識,這樣寫出來的劇本才會厚重深刻有質量有品位。的確,劇本劇本,一劇之本。劇本是決定影視作品質量的第一基礎。我注意到,陳道明在發言里尤為重視「編劇」——他說:「按道理說,演員是應該有文化,但現在沒有文化也能生存,包括導演。」可見在陳道明的概念里,搭建良好影視市場的三個平台,編劇應該是基石,編劇的重要性超過了他所在行當——演員,甚至超過了我們通常認為的影視作品第一把控人導演。作為一個演員,如此看重「非演員」的編劇,這很耐人尋味。我推測,這應該是很大程度上因為陳道明在30多年演藝生涯中,碰到的質量堅實的劇本實在太少(我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陳老師能有機會與中國最好的編劇合作:歷史劇劉和平,軍旅劇蘭曉龍,民俗劇鄒靜之,平民劇劉恆,等),他吃了不少虧(最近的例子是高希希總導演的《楚漢傳奇》),有切膚深痛,故而在受訪中特彆強調編劇的重要性。這是陳道明一己之私,更是影視業萬眾之公。
還有一層更耐人咀嚼的:陳道明自己雖是一個創作型的表達型的演員,慣於深度參與劇本的再創作、二度創作(照此說來編劇優質不優質對陳道明來說並不十分重要——你有個好基礎固然好,但沒有也不特別要緊,反正我要改的);但他而今談的不是他一己個例、而是行業通例——那就是「本分」的演員(陳道明概念里的「執行文化者」)是一個忠實執行編劇或導演(陳道明概念里的「創作文化者」)的「指令」(此詞為陳道明在2011年《南方周末》「中國夢踐行者」頒獎禮致辭時提及)的工具,在一部有文化的作品裡,占的文化的比重、需要的文化含量,並不十分重要。當然,演員有文化是應該的,有文化更好(李保田名言:「演員最終拼的是文化。」);但是對於現而今這個影視從業者普遍沒文化、文化不夠的現狀,總有個「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優先次序;那麼,「讓一部分人先有文化」這個「一部分人」,他的概念里是編劇,此乃當務之急——「創作文化者」創作了優質文化,演員極端一點,哪怕可以沒有文化,也能演出好戲(導演哪怕文化少一點,也能導出好戲。如陳凱歌《霸王別姬》之所以卓越,很大原因是因為編劇蘆葦提供了太好的劇本)。所以陳道明這一看法不是站在他陳道明這一著名演員的個例角度,而是站在整個行業的普遍角度。
二、過度商業化比審查更致命
對於提高中國影視作品的質量,優化影視界生態,促進影視業健康發展,陳道明給出的藥方是「應該喚起文化人,做文化的人的文化自覺」,這才是「治本」之策;而不是「動不動就審查,出規定,這是特別被動,沒意思」。陳道明認為,「審查對文化是一種不好的事」。但他更認為,對於當下這個時代的影視行業的損傷,比意識形態、審查制度等更致命的,是過度商業化。事實上,「過度商業化」對影視業發展「猛於虎」這一觀點,陳道明並非而今才有,數年前他便有認識和提及。在2010年《南方周末》對其訪談《我原來就是不往人群里走的人》中,陳道明說:「商業消費時代來了,發展到現在愈演愈烈,把文化當成商業。似乎什麼都是文化,到處都在談文化,但都把它當商業的外衣。」當採訪者問及「很多人往往把沒有好作品歸結於審查制度,但為什麼別人照樣能拍出好電影?」時,陳道明更是語帶激憤:「還是我們的導演在思想和精神勁上沒達到,沒有動腦子,沒有用功或者沒有這個能力,於是用這個那個的原因,來掩飾自己的無能。我們的電影審查制度,不能說沒影響,肯定有一定影響,但每個國家的大眾傳播作品都會受到各種各樣的制約,不光是中國。是不是會產生本質性的影響?我不覺得。……美國的主流電影有多少感人的小故事?像《當幸福來敲門》有意識形態嗎?有嗎?《諾丁山》有意識形態嗎?無能就是無能,就像中國足球,開始時說因為伙食不好,後來又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的。電影是一門學問,如今的導演沒人做學問了,都在商業這棵樹上下功夫了。」可謂切中時弊。2014年10月18日《焦點訪談》,陳道明更是「怒懟」過度商業化、唯票房論:「現在文化上所謂的亂象叢生,其實我覺得就是缺乏這種所謂的精神的要求、質量的要求,就是一切什麼掙錢拍什麼、什麼掙錢播什麼。所以就出現了唯收視論、唯票房論。我不覺得收視和票房是不對的,敗就敗在『唯』上。」
三、輸出平台要起好導向作用
陳道明提及構建良好的影視市場的三個平台,第三個是「輸出平台」。輸出平台「必須得有大文化」。我看了3月5日陳道明的受訪視頻。視頻里能看出受訪者的語氣情態,比文字報道更有信息量。他解釋「輸出平台」:「比如電視台的總編室,電視台的收片組。」然後用嚴肅的神色、加重的語氣強調:「這是一個必須有文化的人在……」——陳道明語句、語氣和神色里對這第三個平台「輸出平台」的重視,使人感到,可以跟他對「第一平台」編劇的重視並重,而超過了對他本人所在的「演員」行當。如前所析,演員是「執行文化」的平台,普遍意義上來說,其「有文化」的重要性不及「創作文化」的平台——編劇;那為什麼「輸出文化」的平台如「電視台的總編室,電視台的收片組」也這麼重要呢?我們不妨還是看看陳道明在2010年《南方周末》對其訪談《我原來就是不往人群里走的人》中「提早」給出的解釋:「不久前,我監製電視劇《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片子拍得很好,到了電視台,他們說『片子拍得很好,不用看』,但就是不肯播。我當時就說:『是不是我們的電視劇沒有殺人放火?我不賣了!』……我就想問咱們的電視台,全國十幾億觀眾,是不是所有人都看那些戲說、惡搞、槍戰?那些渴求文化、渴望安靜的人不是觀眾嗎?電視台有文化的導向功能,不能一味追求收視率,不能眼裡就是錢。……一個甚至一批不好的電視台會起什麼樣的作用,對社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沒人想、沒人問、沒人管,電視台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什麼收視率高就放什麼,怎麼能這麼縱容它們呢?而且現在主宰電視台的收視率調查數字居然都是假的,調查的結果都是假的,調查標準也沒有。誰是標準?這些假收視率影響著廣告投放,影響著電視台播放什麼樣的電視劇,影響著幾億老百姓,但它的基點是假的。靠謊言賺的錢,是結構性的說謊,一個社會結構在講假話,但是沒有人處理它們。……我們的文化始終沒有立法,天天靠著通知、電話、打招呼,靠這些指導性的意見、政策辦事,這政策可能今年是這樣,明年又變了。我們經常抽自己嘴巴,於是乎權威性越來越淡了、弱了。……當一個社會結構沒有權威的時候,你仔細想想這個社會是什麼樣?無序,混亂,各自為政,想幹嘛就幹嘛。」——這段話不可謂言之不切、思之不深。事實上,關於陳道明在兩會期間的受訪,因為訪談時間的關係,他不可能言之過深;但我們一看幾年前《南方周末》對其所作深度訪談,便可知陳道明對影視文化相關問題的確是有深入剴切的批判性思考。且讓我們梳理他這段話,真是邏輯縝密:1.要嚴格包括影視文化在內的文化立法與執法,於是主宰收視率的調查「基點」才會更真。2.收視率更健康更具公信,就能更公正客觀反映市場需求,引導電視台播一些給「渴求文化、渴望安靜的人」拍的影視作品。3.作為「輸出平台」的電視台發揮好文化引導作用,自然從根子上引領影視文化創作生態更為平衡、讓更多有文化品位的影視劇競相迸發、充分涌流。
另外我還有一個「關聯推測」:陳道明在2010年《南周》訪談針對電視台「收片」弊病大作針砭,固然有他自己「碰壁」的經歷原因(譬如他訪談中提及的他監製的《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有些電視台不買賬),是不是也有他演出《手機》一劇中費墨一角的「心理影響」?——陳道明2010年受訪《南周》前最近演的一部劇就是《手機》,他在其中演的費墨正是某電視台的某王牌欄目的策劃人,在劇里也遭遇著類似劇外現實中的困境:費墨堅持節目的文化品位,新任老總則「一切向錢看」,唯收視率馬首是瞻。所以費墨真是滲透了「表達型」演員陳道明的很多思考與表達。——就看對記者對媒體的看法,費老與陳老師便是「驚人」相似。《手機》劇最末一集,費墨向對嚴守一窮追不捨的記者們說:「媒體是公眾給你們的平台,不要用它來泄私憤,……要學會尊重別人。再有,這個年代,少了一點兒相信,少了一點兒信任,為什麼就不能信別人的一句真話呢?當媒體不相信當事人、讀者不相信媒體的那一天,你們靠什麼吃飯?」陳道明則對記者張英說他現在是躲著媒體:「我為什麼對媒體不信任,我們的媒體人是不是應該反省,為什麼人家不信任你?這個不光是讀者不信任你,為什麼這些你採訪的對象他也不信任你?那不是新聞界誠信的損壞嗎?起碼的責任感、實事求是都沒有了。」(《陳道明為何不信任媒體》,載2010年12月《新民晚報》))——看,陳道明果然「演誰都是陳道明」^_^!體貼到陳道明與他所演角色費墨的同一懷抱,所以我也便很能理解陳君對「票房、收視率」這倆詞的反胃——譬如2015年這次陳道明受訪,採訪者劈頭就問「票房是電影好壞的標準嗎?」這個問題,陳道明的回答很好玩,他來了個機智的反問:「GDP是一個國家好壞的標準嗎?」
結語
以上是我個人根據向來對陳道明先生的還算比較深入的觀察,就他3月5日政協會議期間的受訪,所作的幾點淺層解讀。不敢「我執」,自是其是;但自信離陳先生的「心曲」,雖不中,亦不遠。(遺憾的是看不到他遞交的提案全文;否則,當可作更深入切實的探究。)我這裡還要鄭重指出的是,也是我在拙文《陳道明的文化自尊》一文中談及的:演員陳道明的「參政議政」,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向主事者們獻媚,而在於他是一個血脈深處貫注了傳統文化基因的演藝界文化人,他一次次向人民大會堂「疾行匆匆」,確然是想讓自己關於文化發展、影視行業健康發展的一些較為深入的思考能引起「肉食者們」一點半點的注意。這些思考「或有時而可商」,或有時而略淺;而陳道明的「文化責任自覺」,的確是如他大聲疾呼的「文化自覺」,是值得我們讚賞的。
Ps:文後附一文,為陳道明在習總主持的文藝工作座談會召開一周年之際接受新華網記者採訪(有刪節),陳在受訪中談及「泛娛樂的文化生態、唯票房的劇本創作、純圈錢的文企上市和沒教養的藝人涉毒,深刻反映出當前的『文化失覺』現象和文藝浮躁風」,頗值一讀。
【道明之聲】
「泛娛樂」、「爛劇本」、「上市潮」
——陳道明拷問「文化失覺」
(新華網2015年11月9日,新華社記者周寧、張漫子、熊琳)
「衡量一個民族是否有風骨和底蘊、判斷一部電影是否有價值和情懷、評價一名演員是否有教養和修養,看的是文化自覺。」演員陳道明認為,泛娛樂的文化生態、唯票房的劇本創作、純圈錢的文企上市和沒教養的藝人涉毒,深刻反映出當前的「文化失覺」現象和文藝浮躁風。
文藝工作者如何成為時代風氣的先覺者?如何推出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的精品力作?如何提升學養、教養以言為士則、行為世范?親歷文藝工作座談會的陳道明連發三問,向新華社記者道出他的思考與答案。
泛娛樂:難道沒有炒作就沒有收視?
電影電視,是文化的載體和產物、是面向大眾的精神產品,具有文化傳承的功能。然而,在陳道明看來,當前的泛娛樂化正稀釋影視節目的文化價值。
「一些編劇和導演在開拍前從未考慮影視作品的文化價值,而只問倆問題:有人看嗎?能掙錢嗎?」陳道明感嘆,「這是赤裸裸的賭博!」
「更有甚者,開拍前不問劇本內容、不要情懷內涵,而是想方設法找話題、炒緋聞。」陳道明回憶,一位電視台收片負責人說「演員不會演戲沒事兒、劇本再爛無妨,只要有緋聞,肯定有收視。」
無論院線經理還是電視台收片人,都掌握著排片大權。陳道明認為,這些終端掌控者的把關任務異常艱巨,他們的道德品位從某種程度上決定著中國十多億影視觀眾的文化口味。
「除終端外,在劇本創作、影視製作、發行上映等各個『埠』,都需要良好的文化自覺,才能鍛造精品。」陳道明闡述道,編劇作為創作源頭,需要自我文化約束,什麼該寫、什麼不該寫,要有基本價值判斷。演員作為執行者,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在表演中不抽煙、不罵人……「有了這些文化自覺,就不再有血腥暴力,更沒有『褲襠里掏手榴彈』『彈弓打飛機』式的抗日神劇。」
爛劇本:難道不唯市場就沒有票房?
陳道明是演藝圈裡「有名能待得住的」。有人不演戲、沒工作會焦慮,「我可不會,因為生活不誇張,可以『寅吃卯糧』。」他說。
自從主演張藝謀執導的電影《歸來》後,陳道明一待就是一年多,從未接戲。談及原因,他解釋說:「其實一年來看了二三十個劇本,太市場化、太票房化,沒點兒生活氣息,甚至不堪入目,所以乾脆不接戲。」
回顧上世紀《冰山上的來客》《新兒女英雄傳》等經典電影,奔放的情感力量、奇特的藝術效果、創作合理的劇本情節、精心考究的後期製作,讓陳道明難以忘懷:「那時候拍一部電影是多麼認真的一件事。」
反觀現在,「有時代情懷、反映一代人記憶、符合『影視想像功能』的作品少了。」在陳道明眼中,沒有所謂「文藝片」和「商業片」之分,「文藝片不一定就沒市場。好片子就一個標準:文藝片像商業片一樣好看,商業片像文藝片一樣有情懷。沒人看,是因為我們沒拍好、是創作者無能。」
與一些知名演員動輒參演100多部影視作品的經歷相比,陳道明從事演藝事業以來,總共也就接過50多部戲,其中還包括像電影《建國大業》中不到一分鐘的「龍套」出鏡時間。
「中國電影發展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市場有了、規模上去了,可內容和質量亟待提高。」陳道明說,「死盯票房,影片勢必缺乏文化基因、核心價值。電影人不能急功近利、不能燒快錢、不能唯票房。抽時間靜下心好好想想,電影為何要拍、為誰而拍。」
上市潮:難道不搞「借殼」就沒有發展?
近年來,「借殼上市風」「資本併購潮」「炒作地產熱」等「文化資本化」現象風起雲湧、如火如荼。
對於股票投資、上市併購、金融理財,陳道明說自己根本沒這能力、也沒這腦子:「很多人無數次勸我加入,但我根本不懂,也消化不了,還是踏踏實實拍戲吧。」
當前,不少文化公司紛紛上市讓陳道明想不明白。「無論公司規模大小,都在做『上市夢』,都想辦法借殼上市創業績,之後再轉賣,搞得很多投資方不投拍電影而轉投文化資本市場了。」他嘆息道,「當『借殼上市』成為文化公司的『同一個夢想』時,不知還能有多少人安心從事劇本創作,我們的文化還怎能結實?!」
陳道明說,電影既是流通商品也是精神產品,文化傳承是電影人首要考量的因素。「而現實中,我們更多考慮如何帶來商業價值、如何抓住觀眾眼球以鞏固自己的商業地位。如此這般,還如何推陳出新?如何湧現精品力作?又能留有多少價值?」(全文完,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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