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丨史上第一女校書

我的第三個道姑朋友

▲公子無多

〔1〕

唐朝是一個很奇妙的時代,女性的世界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流光溢彩。女帝武則天權傾朝野,而唐代四大女詩人敢作敢為的程度,比之武則天也不遑多讓。

魚玄機咸宜觀候教,李冶(ye,第三聲)交際眾多權臣,劉采春唱作俱佳,薛濤之才更是可與東晉時期的謝道韞比肩,作為史上第一「女校書」傳揚千古。

然而在古代,有才華的女性,並不會被命運眷顧著。除了劉采春外,其他三人皆入道門,成為女道士。而這三位有才華的道姑中,魚玄機因為被情所困,李治因為交遊不慎,下場很悲慘。除了薛濤能明哲保身,得以善終。

史書上對薛濤的生平記錄少之又少,關於她的故事,散記於各種文學筆記中,真偽難辨。現存的資料中,元代文人辛文房所著的《唐才子傳》中對薛濤的記載較為全面,從中我們大致可以獲悉一些關於她的個人信息:

薛濤,字洪度,成都樂妓也。性辨惠,調翰墨。居浣花里,種菖蒲滿門。

古代的女子有名有字是極少的,清曹雪芹《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早年出身鐘鼎之家,她的字都是遇見賈寶玉後,寶哥哥給她取的。從這氣度不凡的名字中可見薛濤的父親對她寄予厚望。

〔2〕

薛濤的父親叫薛鄖,在薛濤幼年時便被朝廷派往蜀中做官,一家人前往四川定居。

相傳有一天,薛鄖閑坐庭中,見一梧桐樹風姿茂盛,吟出「庭除一古桐,聳干入雲中」兩句。此時,8歲的小薛濤應聲而吟:「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薛鄖聽了,除了訝異她的才華,更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女兒今後恐怕會淪為一個迎來送往的風塵女子。

古人喜歡讖語這類玄妙的東西,很多明君名將,民間都流傳著有關於他們出生時發生的福瑞異象,或者一些似是而非的讖語,以此來彰顯人物的與眾不同,做什麼事都是天命所歸,天命難違。

就連與薛濤同時代的李冶,也有這類故事:李冶六歲那年,也在父親面前寫下一首詠薔薇詩:「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架卻」,諧音「嫁卻」。,她父親認為此詩不祥:小小年紀就知道待嫁,女子心緒亂,長大後恐為失行婦人。

所以本公子覺得薛濤的這段故事後人杜撰多一些,畢竟沒有第一手史料來證明。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古代社會中女子地位較低,對女子的言行要求很嚴格。

總之,不管真假,薛濤她姿容美艷,性敏慧,8歲能作詩,通曉音律,多才多藝,在當時是很有名的。

〔3〕

她的人生軌跡跟魚玄機和李冶差不多,薛濤15歲時候,父親薛鄖就逝世了,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失去了父親庇護的同時也失去了正當的社會身份,家道中落,迫於生計她只好入了樂籍,成為了一名樂妓。

此後她以歌伎而兼清客的身份出入幕府,結識了很多文人名士。彼時薛濤正年少,加之聰穎有才華,得到了時任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的賞識。韋皋是中唐名臣,在他供職蜀中的那幾年,對反抗吐蕃入侵做出過很多貢獻。

韋皋很喜愛才藝俱佳的薛濤,曾擬奏請朝廷授以秘書省校書郎的官銜,大詩人白居易、王昌齡、李商隱、杜牧等都是從這個職位做起,歷史上從來沒有一位女子擔任過「校書郎」。當時格於舊例,未能實現。

但人們往往稱薛濤為「女校書」,時人王建寫詩贈給薛濤:

萬里橋邊女校書,批把樹下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可見當時薛濤的才氣是讓仕士文人認可的。

當時薛濤可謂是聲名遠揚,但人容易恃寵而驕,被人追捧多了,自然也就有沒了分寸。據傳當時有人給她送禮,讓她在韋皋耳邊吹枕邊風。結果她以韋皋之名收受了賄賂,後來惹得韋皋震怒,一氣之下把她發配到了一個叫松州的荒涼地方。

松州是四川的邊陲之地,有「川西門戶」之稱,在唐代是防禦吐蕃的重要軍事駐地。那邊生活粗糲凄苦,薛濤一個小小女子,從小嬌生慣養,自然是沒辦法適應邊塞荒涼的生活的。

也是這一次薛濤才意識到自己不論才華如何,始終是要仰仗韋皋才能生活下去的,這次的經歷讓她改變了之前風花雪月的嬌慣性子,開始冷靜下來審視自身。這也是她人生很重要的一個轉折點。

她寫了兩首詩向韋皋求情,詩題名《罰赴邊有懷上韋相公二首》:

其一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

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其二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

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一計不成,聰明異常的薛濤,冷靜地收斂起自己無謂的悲切,悲傷並不能感動上蒼也不能感動韋皋,除非她有力量扭轉乾坤。所以又寫了十首著名的離別詩,差人送給韋皋。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犬離主》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裡擎。

——《筆離手》

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

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

——《馬離廄》

隴西獨自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茵。

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再喚人。

——《鸚鵡離籠》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銜泥穢污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

——《燕離巢》

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

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珠離掌》

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魚離池》

爪利如鋒眼似鈴,平原捉兔稱高情。

無端竄向青雲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鷹離韝》

蓊鬱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負秋霜。

為緣春筍鑽牆破,不得垂陰覆玉堂。

——《竹離亭》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徘徊。

為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台。

——《鏡離台》

她一向是被韋皋捧在手心的,這一次竟用鸚鵡來比自己,而把韋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著的

只因為犬咬親情客、筆鋒消磨盡、名駒驚玉郎、鸚鵡亂開腔、燕泥汗香枕、明珠有微瑕、魚戲折芙蓉、鷹竄入青雲、竹筍鑽破牆、鏡面被塵封,所以引起主人的不快而厭棄,卑微如斯。

這不是之前得意忘形的薛濤,這十首詩充滿著諂媚和討好,是強忍委屈的,是生受著現實的辛酸的。依附於人,就像一園盆景,多被人剪去枝蔓,拗斷筋骨,擺弄成喜歡的模樣,而個性深埋土底。

不過無論如何,這十首詩確實有效,想來韋皋也是念在以往情誼,讓手下把薛濤接回來了。只是此時的薛洪度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有個性有風骨的小小女子了。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她深深明白了這句話,她更識時務了,學會了如何為自己做打算。薛濤也從此得以脫離樂籍,成為真正的自由人,「居浣花里,種菖蒲滿門」的生活便是從這時開始的。

〔4〕

退隱於成都西郊浣花溪甚久的薛濤平時松花釀酒,春水煎茶,興起之餘還做了流傳許久的「薛濤筏」,特別文藝女青年。《唐才子傳》中:

濤工為小詩,惜成都箋幅大,遂皆制狹之,不以為便,名曰:「薛濤箋」。

「薛濤箋」又名「浣花箋」、「紅箋」,是薛濤在成都浣花溪採用木芙蓉皮作原料,加入芙蓉花汁,製成深紅色精美的小彩箋,多用於寫情詩情書,表達愛慕思念之意,在當時及後世極為流傳。

從唐代文人留下的詩歌作品來看,「薛濤箋」不但風雅,且較為名貴。韋莊有長詩《乞彩箋歌》,其開篇這樣寫道:

浣花溪上如花客,綠闇紅藏人不識。

留得溪頭瑟瑟波,潑成紙上猩猩色。

手把金刀擘彩雲,有時剪破秋天碧。

不使紅霓段段飛,一時驅上丹霞壁。

這時候的薛濤在歷經「松州案」後,已經收斂起了性子,想來對韋皋的情意已經發生了質的改變。就像《甄嬛傳》中的甄嬛對雍正,失望過後必然是為自己打算的多,情意算個什麼東西,總不如自身的利益要緊。

所以韋皋逝世後,她每天日子照常過,月下看花,題詩寫畫,與當時很多文人墨客有所往來,比如元稹、白居易、張籍、王建、劉禹錫、杜牧、張祜等。日子倒也怡然自得。

這種心性的轉變令她與魚玄機很不一樣,雖然都是被隱居於某處,但是她想得比魚玄機要開,所以也就沒有那麼寂寞和痛苦,寄情于山水花草詩畫的人,會比較充實一些。

〔5〕

可也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元稹走進了薛濤的生活。

是的,就是那個寫「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元微之。

那一年,元稹三十歲,拋棄過崔鶯鶯,娶了太子少保之女韋叢,兩年前做了校書郎,詩名與風流俱在,才情與薄情齊驅。此時的薛濤,年在四十光景,人生的悲歡離合,風月場上的紅塵男女大抵都看了一遍。當元校書遇上薛校書,歷史似乎需要發生點什麼,即便沒有,好事者也會為其補綴。

元和中,元微之使蜀,密意求訪,府公嚴司空知之,遣濤往侍。

——《唐才子傳》

又是老套的劇情,薛濤用情至深,對元稹痴情不改,而元稹又是始亂終棄,並未有半點真心。傳聞是否準確,還要看當事人的表達與自述。

元稹離川後的第二年,薛濤寫有《贈遠二首》,雖然沒有題上收信人的姓名,但判斷為元稹當不為虛。

其一

擾弱新蒲葉又齊,春深花發塞前溪。

知君未轉秦關騎,月照千門掩袖啼。

其二

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

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薛濤恐怕是深愛上了元稹,元稹在她心中的確很特別。元稹之所以被人詬病,無非也就是他詩中表現深情,但是現實中又不是,就如同現在的薛之謙,賣著深情人設,可是現實私生活混亂。

跟韋皋不一樣,元稹真正的詩人,也就更容易走入薛濤的內心。況且從元稹的情感經歷來看,他是情場老手,對女人的自然是輕車熟路。縱使薛濤已看慣風月,但到底還是渴望愛的女人。所以陷入情感中也不奇怪。

看過我的文章的人應該知道「元白之交」,做為元稹的好基友,白居易多多少少也聽元稹講述過與薛濤的情事,可能是覺得不想讓弟兄困擾,因為薛濤如果把事情鬧大,對元稹名聲恐怕有損,所以寫了一首言辭較晦澀的詩寄給薛濤:

峨眉山勢接雲霓, 欲逐劉郎此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 春風猶隔武陵溪。

白居易的詩向來以直白見長,他的詩很少有看不懂的。但這首寄給薛濤的詩卻一反其道,彷彿話中有話。

此時元稹任越州刺史兼浙東觀察史,人在浙江。白居易用著名的劉晨在天台山遇仙女一典,暗喻元稹早已另覓佳偶,樂不思蜀,但卻是仙女「逐劉郎」,暗諷薛濤仍對元稹念念不忘。

然而白居易話鋒一轉:即便剡中容易來到,四川與浙江之間還隔著武陵溪。武陵溪即桃花源,是文人的一個美妙的夢,元稹是薛濤的難尋之夢。

聰慧如薛濤當然明白其中深意,她是有自尊的,不會強人所難,更不會為難自己。這就是她與魚玄機最大的不同。元稹繼續在官場上顛沛流離,薛濤則留守蜀地,過著她自由的生活。

她沒有像魚玄機卷進烏七八糟的醜聞,也沒有像李冶交遊不慎,她就這樣安安靜靜,卸下一身的哀愁,換上粗佈道衣,心情平和的接受老去的事實,安享高壽,終身未嫁,維持了尊嚴和體面,直至去世。

〔6〕

她的著作大多收集在《全唐詩》中,裡面有關於她的傳:

薛濤,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女,隨父宦,流落蜀中,遂入樂籍。辨慧工詩,有林下風致。韋皋鎮蜀,召令侍酒賦詩,稱為女校書。出入幕府,歷事十一鎮,皆以詩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箋,時號薛濤箋。有《洪度集》一卷,今編詩一卷。

薛濤站在了歷史舞台上,大放異彩。她與卓文君、花蕊夫人、黃娥並稱蜀中四大才女。流傳至今詩作有90餘首。今成都望江樓公園有薛濤墓,如若有機會,有心者可以去拜見一下這位有才華,識時務,知進退的傳奇女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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