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J.辛普森 「自由」了，他的故事濃縮了世間所有的慾望與荒誕

1995年秋天的一場世紀大審判讓整個美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瘋狂——白人氣瘋了，黑人嗨瘋了。

原因只是在一樁黑人被控謀殺白人的案件中，那個黑人極其罕見地被認定為無罪。

1995，O.J. 自由了

判決宣布的那一刻，白人憤怒不已，咬牙切齒，他們說：「 O.J. 殺人了，O.J. 是有罪的」；

而數以千萬計的黑人兄弟姐妹們卻爆發出一陣陣歡呼。他們抱在一起痛哭、吶喊，好像因為膚色積攢了幾百年的委屈都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

一個顫顫巍巍的黑人老太太對著鏡頭哽咽著說：

Juice is loose. Juice is loose.

O.J. 自由了，O.J. 自由了。

紀錄片《O.J.：美國製造》截圖

O.J. 就是那個被判無罪的黑人。

但他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黑人。他的全名叫 Orenthal James Simpson，是美國紅極一時、和拳王阿里齊名的運動天才。

不過為什麼一場名人謀殺案會牽扯到美國白人和黑人群體如此強烈的對立？這裡有一個讓人沉默的故事，和一點點科普。

下文4000字左右，閱讀大概需要6分鐘。

【溫馨提示：下文部分採訪語錄及視頻截圖摘自紀錄片《O.J.：美國製造》，事實及歷史影像來自L.A. Times、NBC等新聞媒體。】

一、

大學時期的 O.J. 就展現出了變態級的運動天賦。他多次創下震驚全美的橄欖球運動記錄，是整個NFL歷史上第一位在一個季度中衝刺到2000碼的運動員。那時候的O.J.，倒是頗有幾分像今天的庫里。

左一持球的是 O.J.

不過庫里是個乖孩子，O.J. 卻一心要當社會哥。1980年，O.J. 放棄運動生涯，進軍好萊塢。從此他的身上又多了一個標籤：「社交界的愛因斯坦」。

他演電影、拍廣告、參加脫口秀、表演魔術、擔任評論員，而且在白人上流社會出入自如，是美國電視廣告中唯一的黑人代言人，還娶到了年輕貌美的白人老婆。

他的一位朋友說：" O.J. 是一個心比天高的人。他是真心認為自己有一天可以掌管派拉蒙、福克斯、華納兄弟。"

O.J. 為 Hertz 租車公司拍攝的廣告，業界認為在當時的美國，O.J.是唯一一位「不會讓白人感到被冒犯的黑人代言人」

O.J. 成名的時代，正是「negro」這個詞可以被「合法」使用的20世紀60、70年代。黑人上街需要時刻小心翼翼，莫名奇妙就會被警察拖出汽車毆打；民權運動的旗幟馬丁·路德·金被暗殺；美國的兩位黑人運動員甚至在奧運會頒獎儀式上舉起了代表平權運動的拳頭。

但這一切與 O.J. 無關。

美國運動員Tommie Smith 和 John Carlos

說他是一個「黑人」甚至都不太公平。

O.J. 本人並不願意強調自己的黑人身份，也不願意像其他黑人兄弟一樣參加黑人運動；他有意無意地隱藏了自己非常典型的黑人名字 Orenthal，甚至特意去上正音課，掩蓋自己的黑人口音。

白人也並不把他當做「低等」的黑人看待。他總是自然而然地被泳池派對上的金髮女郎和政商精英包圍。一位曾經與OJ同席的白人女性曾經跟朋友說：天啊，O.J. 竟然還會跟那些黑人聊天...

如果不是那場謀殺案的提醒，這個白人世界的寵兒，大概不會想起來：自己原來是個黑人。

O.J. 和第二任妻子 Nicole Brown

二、

1979年，O.J. 與第一任妻子離婚，1985年和金髮美女妮可·布朗（Nicole Brown）舉辦了一場備受矚目的婚禮。

這對新婚夫婦住在洛杉磯富人區的一座豪宅里，這裡也是當時好萊塢名流的聚集地。一個經常出入O.J. 家的朋友說：你永遠都猜不到在那兒能碰到什麼人。

O.J. 和美國著名律師羅伯特·卡戴珊（Robert Kardashian）

但這對別人眼中的金童玉女似乎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幸福。

沒有人知道 O.J. 當初追求妮可只是單純的被她吸引，還是為了滿足他對社會地位的渴望，或強化他「外黑內白」的自我認知。

二婚後的 O.J. 仍然公開四處風流；妮可經常被 O.J. 打得鼻青臉腫，懷孕的時候甚至曾經被 O.J. 侮辱」像只母豬"。但妮可選擇了忍耐這一切。

婚後的 O.J.

有一次妮可被 O.J. 家暴時報警求助，事情曝光後，O.J. 對警方堅稱只是普通爭吵，妮可竟然也再一次為了保護 O.J. 改變了態度。O.J. 此前代言的Hertz租車公司老闆決定撤換 O.J. 時，妮可還親自打電話給Hertz的老闆，稱家暴是假新聞。

妮可公開的受到 O.J. 家暴後的照片

同樣的事發生了無數次之後，妮可和 O.J. 終於徹底分手（1992離婚）。但事實很殘酷，妮可終究一生都沒有擺脫 O.J.。

1994年，在妮可剛剛開始享受單親媽媽的新生活時，妮可和她的好友被發現被人用利器殺害。一位警察對兩具屍體的描述是「過度殺戮」（overstabbed）。

妮可和好友死亡現場

O.J. 前妻被謀殺的消息震驚全美。 警方分別在現場和 O.J. 的家裡找到了兩隻帶血的手套；O.J. 的手指明顯受傷，他的車上也被發現有血跡。

美國國家廣播電視台 NBC 破例左右分屏，同時直播了當年的 NBA 總決賽和 O.J. 被警方追捕的過程。

紀錄片《O.J.：美國製造》截圖，電視台航拍直播警方追捕 O.J. 的畫面

三、

家喻戶曉的明星 O.J. 因涉嫌謀殺前妻被告上刑事法庭。O.J. 不惜砸金1000萬美元，搬來了一個陣容強大的明星律師團。

事實證明他這錢花得值了。

O.J. 的律師及專家團被稱為「夢之隊」

本來這個案子對控方十分有利：

O.J. 不能提供不在場證明；現場發現有 O.J. 的鞋印和血，現場發現的黑色皮手套上有 O.J. 和兩名被害人的血，O.J. 的車上和車道上有血跡，O.J. 家裡有帶血的襪子，O.J. 的手被利器割傷......

證據之一：帶血的手套

而且按照美國律法界的一種計算方法：受到家暴的妻子被殺害，丈夫是兇手的概率高達89%（注）。

但是 O.J. 的後援團硬是扒出了這個案子中各種各樣的疑點和槽點，把整個案件搞得枝節橫生，烏煙瘴氣。

比如，O.J. 一方指出，警方採集證據的過程非常不專業（不戴手套、用塑料袋收集血跡樣本、DNA檢測實驗室此前就出現過種種紕漏），因此證據很可能被污染；此外，現場發現的關鍵證據——黑色皮手套，大小並不適合 O.J. 的手...

辯方發現現場工作人員在採集證據時沒有戴手套

當然，以上這些問題這些都是確實存在的。

荒誕的是 O.J. 的律師團深諳群眾的尿點，甩出了一把種族牌：

他們發現，在 O.J. 家院里找到一隻帶血手套的那位白人警察，馬克·福爾曼（Mark Fuhrman），曾經發表過歧視黑人的言論。

在那樣一個黑人運動如火如荼、種族矛盾激烈的年代，你猜人們會聯想到什麼？

是的，案件的核心，瞬間就從「謀殺是否成立」，被強行轉移到了「當事白人警官是否因歧視黑人而故意陷害 O.J. 」的問題上，而在備受白人世界愛戴的 O.J. 竟然就被強行塑造成了一個「種族主義受害者」。

辯方的一位律師甚至把那位發表過種族歧視言論的警察比作「希特勒」。

白人警察馬克·福爾曼被證實發表過「種族歧視言論」的錄音帶

有人質疑：O.J. 根本算不上黑人，他只跟白人玩，而且白人群體那麼喜歡 O.J.，白人警察為什麼要針對他呢？

為了證明 O.J. 站在黑人兄弟這一邊（因此可能被陷害），O.J. 後援團為陪審團精心安排了一次 O.J. 豪宅純玩一日游——

房子還是那個房子，只不過房子里原來那些 O.J. 和白人的合影，已經被故意換成了可能連 O.J. 本人都沒見過的「 O.J. 與他的黑人兄弟們」系列圖集。

O.J. 一夜之間就「被」變成了黑人。

真實生活中 O.J. 和他的白人朋友們

被辯方律師改造後的 O.J. 豪宅里掛滿了他和黑人的合影

控方律師 Clark 認為屋子裡的東西跟案子一點關係都沒有。她指責辯方律師說：你跟我一樣清楚，這特么就是「顛倒黑白」，O.J. 這輩子都沒在牆上掛過這麼多黑人的照片！

辯方律師也毫不掩飾，他說：如果陪審團里拉丁裔居多，我還會掛上 O.J. 戴著墨西哥帽子的照片，照片里還得有個墨西哥樂隊呢！

辯方的確耍了下三濫手段，不過那又如何？陪審團和黑人兄弟們已經知道：原來O.J. 一直與黑人同在。

黑人抗議標語：我們相信 O.J.，不相信福爾曼（白人警察）

在這起謀殺案發生僅1個月後的調查中，63%的白人認為 O.J. 就是兇手，65%的黑人認為 O.J. 不是兇手；而在所有證據都被呈現之後（案發一年多之後），已經有多達77%的白人認為 O.J. 是兇手，72%的黑人認為 O.J. 無罪。

在當時的電視街坊中，黑人被問到是否認為 O.J. 有罪，他們的回答也總是：他沒有殺人，反正我就是知道他沒有殺人，他只是因為膚色被差別對待了。

紀錄片《O.J.：美國製造》截圖，黑人街訪

警方長期以來的形象、採集證據過程中的不專業、O.J. 後援團的種族主義煽動，以及控方律師的失誤打臉，都讓輿論走向急轉直下。

陪審團對警方越來越不信任，發現手套的福爾曼警察轉眼間成了風暴中心。

儘管很多跟福爾曼一起工作過的少數族裔同事都說，他絕不是一個種族主義者，但迫於輿論壓力，洛杉磯警察局還是宣布：開除這位白人警察。

馬克·福爾曼

馬克·福爾曼錯了嗎？他肯定錯了，他發表了歧視黑人的不當言論。

不過他在實際工作中真的虐待過黑人嗎？他的不當言論跟他在案發現場是否偽造證據有直接關係嗎？

退一萬步說，他成長和生活的環境，他價值觀成形的那個時代，到底有沒有留給他「完全不歧視黑人」的選項呢？

總之人民群眾沒有留給他「諒解」這個選項就是了。

1995年10月，經過了267天，總計1105件證據、45000頁庭審記錄和133名證人的「辛普森殺妻案」，終於到了見分曉的時刻。陪審團只合議了半天就得出了結論（注）。

1995年O.J.殺妻案宣判前，美國總統柯林頓發表國情咨文演說

檢方宣判時，正好趕上當時的美國總統柯林頓正在發表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國情咨文講話，但 MSNBC 等一批電視台毅然決定停止播放總統演說，轉而直播 O.J. 一案的判決。

後來的數據顯示，有 1 億人觀看或收聽了這場世紀大審判。

1995年10月3日，法庭宣判：O.J. 無罪。

妮可的家人，以及被一同殺害的妮可好友的家人當場崩潰。

妮可好友的父母，截圖來自紀錄片《O.J.：美國製造》

而一位黑人運動家說：「現在你們（白人）也知道這是什麼滋味了吧？」

黑人運動家Danny Bakewell，截圖來自紀錄片《O.J.：美國製造》

歡呼的黑人群眾

O.J. 自由了。

四、

為維護秩序出動的騎警逐漸散去，O.J. 乘坐檢方的汽車離開法院。他們的車行駛在路上，旁邊車窗里有人探出身體來向他揮手，歡呼的群眾一路蔓延到他的豪宅。那裡早就守候了一幫對 O.J. 最忠心的朋友和律師。

慶祝會上，有人為 O.J. 放了一首寫給他的rap：

In the trial of the century lies a heros destiny

Tell me O.J. whats it gonna be?

Every man wants to be free.

O.J. 被無罪釋放後的慶祝會，截圖來自紀錄片《O.J.：美國製造》

五、

人們以為這就是故事的結局。扯淡，但是又挺合乎情理。

但重獲自由的 O.J. 再也不是白人世界的寵兒。

這個看起來只是涉及到幾個個體的案件，經過種族主義的發酵，被上升到了本來不該達到的高度，使黑人世界和白人世界更加分裂。

白人去 O.J. 打高爾夫球的球場邊抗議，要求他搬出白人社區。

渴望關注的 O.J. 不得不開始參與黑人的活動。

與此同時，妮可好友的家人把 O.J. 告到民事法庭並且勝訴。

只不過這個判決的效力只能達到財產層面，法庭判處OJ賠償3350萬美元。O.J. 的豪宅被拆毀，貴重物品被警方收繳，房子里的一些收藏品和私人物品則被他的經紀人帶走保管。

截圖來自紀錄片《O.J.：美國製造》，圖為 O.J. 經紀人存放 O.J. 私人物品的地點

O.J. 躲到了遠離上流社會的佛羅里達。那裡的平民不關心他是不是殺人犯，人們對他依然像以前一樣熱情，他依然自然而然地被金髮美女包圍。

他甚至出了一本嘩眾取寵的暢銷書，叫《如果我殺了人》，但書名中的「如果」兩個字被刻意設計得很不顯眼，看上去更像是《我殺了人》。最後還是報業大亨默多克叫停了這本書的出版。

六、

人們可能又以為這就是故事的結局了。扯淡，但也挺合乎情理。

可是故事真正的結局似乎總是比想像中更加扯淡。

O.J. 的經紀人在確信 O.J. 殺人後和他反目，私藏了很多 O.J. 在加州家中的財產，其中一些倒賣給了賣明星紀念品的商人。

2007年，O.J. 找到一伙人，在拉斯維加斯一家酒店裡與這位商人碰面，企圖把「屬於自己的東西」搶回來。但他們顯然玩得太過了。

截圖來自紀錄片《O.J.：美國製造》，O.J. 與同夥「持械搶劫」現場

從他們掏出槍，以及 O.J. 說出「誰都不許離開這個房間」開始，本來計劃中的「黑幫掐架」已經變成了「持械搶劫」。

最關鍵的是，O.J. 團伙中的一個兄弟在現場偷偷放了一個錄音機，記錄下了全程，持槍搶劫證據確鑿。

結果誰都沒想到，聰明一世、連謀殺罪名都洗脫了的O.J. ，會以這樣一種潦草又啼笑皆非的方式入獄。

2008年10月3日，O.J. 因持槍搶劫被判33年有期徒刑。而這一天，恰好就是那場世紀大審判的十三周年。他服刑的監獄名字叫：Lovelock。

七、

這個案件里有幾個值得思考的點：

1、疑罪從無

「 O.J. 涉嫌謀殺前妻」的案子是疑罪從無的典型案例。

關於疑罪從無，最高人民法院黨組副書記、一級大法官沈德詠老師這樣論述：

疑罪從無，就是在刑事司法中出現既不能排除犯罪嫌疑又不能證明有罪的兩難情況時,從法律上推定為無罪的一種處理方式。

有人說，如果要概括美國司法體系的核心，那可能就是寧可漏網一千，不能冤枉一個。

最近的章瑩穎案，很多網友吐槽美國檢方效率低下、程序正義高於結果正義。

其實他們希望看到的「結果正義」並沒有一個客觀的標準，但維持程序正義（社會的秩序）是有法律、經濟和社會意義的。能不能、何時為了一個正義而放棄另一個正義，或者損害另一個正義，不是那麼簡單的問題。

2、陪審團制度

O.J. 案中的陪審團由12位被選中的普通公民組成，其中9位都是黑人，而他們中的8位都是女性，還有人曾經遭遇過家暴。按道理來說，這個陪審團還是有可能會判定 O.J. 有罪的。

但問題在於，這個陪審團在整個案件審理過程的267天中與外界完全隔離，很容易受到 O.J. 律師團種族主義引導的影響。

O.J.殺妻案中的一位陪審員，截圖來自紀錄片《O.J.：美國製造》

拋開律師的影響，種族之間的裂痕本來就一直存在。美國也曾經發生過白人陪審團「無視法律」（jury nullification），裁決殺害黑人的白人種族主義者無罪的情況。

O.J. 無罪的判決結果公布之後，調查顯示，白人群體只有44%認為陪審團做出了公正的判斷，而在黑人群體中，這個數字達到了88%。

美國國內對陪審團制度的存廢一直存在爭議，但目前主流仍然認為陪審團制度反映了民意。

（關於陪審團制度，可以參考美國電影《十二怒漢》）

3、概率

O.J. 團隊中的一位哈佛法學院教授 Alan Dershowitz 是這樣反駁 O.J. 家暴與謀殺之間關聯性的：

美國每年有 400 萬婦女被丈夫或男友毆打，但其中只有 1432 名婦女被丈夫殺死，說明對妻子施暴的男人真正殺人的概率只有 1/2500。

後來很多學者指出，這實際上只是一個詭辯。

美國已婚女性被丈夫以外的人殺害的概率是1/20000。也就是說，假設有100000個受到家暴的美國女性，按照這個概率，她們當中會有5位被丈夫以外的人殺害；

而OJ律師提到受到家暴的女性被殺害的概率是1/2500，也就是說這100000人里有40位會受到家暴丈夫的殺害。那麼在這100000個女性中，共有5+40=45位會被殺害。

在這45件女性被殺的案例中，有40件的兇手都是丈夫。所以，受到家暴的女性被殺害時，丈夫是兇手的真正概率其實高達

40/45=89%

八、

當地時間2017年7月20日，檢方宣布：已經在內華達監獄服刑 9 年的 O.J. 將於2017年10月獲假釋。

O.J. 再一次 「自由」了。不過故事到這兒能結束了嗎？

2017，O.J. 「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