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航:我與易到的前半生
早上9點半,攝影棚的燈架好了。
白色布景,沒有道具,攝影師想拍一組人物特寫,沒必要藉助多餘的工具,只要表達一種情緒就好了。
是什麼樣的情緒?對著周航,攝影師突然有點詞不達意:
「如今的易到就是……您現在已經離開公司了,人生處在一種……就是那種重新找到自己的方向……」
攝影師撓著頭,努力組織著語言想把話說得委婉一些,但現場的人都聽得很明白。
周航點點頭,結束了攝影師的尷尬。他對攝影棚很熟悉了,在易到最鼎盛的時期,很多媒體給他拍過專題肖像。在幾年前的報道標題里,他是明星創業者,是年度顛覆企業家,還試圖做過「有情懷的野蠻人」。而就在今天拍攝的兩個小時前,新聞傳出:「韜蘊資本宣布接手易到。」一家名不見經傳的私募股權投資基金7月14日宣布,自己拿到了易到用車70%的股份,取代了原來的控股股東樂視。
周航此時正站在聚光燈下。他穿著圓領 T 恤和棉布褲子,側臉對著鏡頭啜了一口咖啡。因為控制飲食,這半年裡周航瘦了近20斤,看起來要比44歲的實際年紀年輕一些。
當天,以及後續更大的樂視換帥風浪里,周航都沒有在媒體上說過任何話。
早在4月17日,他以個人名義發出了一份聲明,曝出了樂視挪用易到13億資金,造成易到嚴重的資金斷裂。三天後的4月20日,他與楊芸、湯鵬兩位聯合創始人一起發布聯合聲明,宣布正式辭去易到所有相關職務。
周航已經不再是易到的 CEO。很多公司被收購後,創始人團隊都會逐步淡出或離開公司,但從來沒有人寫過這樣激烈的辭職信。他很快被易到和樂視聯合反駁,在聲明中,自己親手創辦的公司和大股東一起,稱周航此舉「堪稱農夫與蛇的現代版,令人憤慨」。
然而事情的走向堪比戲劇,三個月後,樂視更多資金短缺的消息被曝光,這一次輪到賈躍亭辭去樂視董事長一職,飛去了美國,樂視成為眾目睽睽之下,「第一個大型互聯網公司泡沫破滅的經典案例」。
巨輪觸礁之前,已經顯露了無數危險的旋渦,現在更多樂視的負資產未來不知如何處置,而一團混亂之中,7月14日這條消息,使易到暫時抱住了一根救命的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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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錢大戰的旁觀者
「2015年,這是我近二十幾年裡最痛苦的一年。」失敗的跡象是從此時開始的。
2015年的大部分時間,周航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你一點鐘睡,四點鐘也起了。兩個小時都是淺睡,很焦慮,極其焦慮。」距離上一輪融資已經過去了一年,C 輪 GIC(新加坡政府投資公司)投了1億美元,這在一年前還是個充沛的數字,短短半年過後,中國的專車市場已經像一塊燒得滾燙的鐵板,1億美元如同一滴水,瞬間就蒸發殆盡。
專車市場的玩法在這一年突然改變了。此前,易到於2010年5月最早創立,主打中高端商務用車。此後滴滴開始做計程車打車軟體,Uber 也於2014年進入中國。在這些年中,三家各有自己的市場。當年的媒體報道中,很多都形容易到是「小而美」——高端車輛、注重個性化服務、擁有精英用戶群。此前的5年里,易到在國內市場算得上一枝獨秀,幾名2014年加入的前員工告訴我,他們入職時,覺得易到是國內最接近 Uber 的公司,一位前 CEO 助理記得自己在面試時對周航說的話:「希望能陪您去納斯達克敲鐘。」
但 Uber 的雄心顯然更大些,進入中國一年後,2015年3月,Uber 的 CEO 卡蘭尼克向全球投資人宣布,他要在中國市場燒掉10億美金的補貼——這在當時是個天文數字,更令人驚訝的是,滴滴立刻用同樣的力度參戰。
就像直接點燃了石油桶一樣,雙方開始用比這更迅猛的速度燒錢。用戶出行的價格立刻狂奔直下,甚至低到個位數,打一次車比計程車的起步價還低。乘客只對紅包有忠誠度,一位滴滴司機給我講過一個極端的例子:一位要跑遠途的乘客,用手機上五六個軟體接力打車。「滴滴的紅包用完了,就下車再叫台 Uber,本來計程車100多塊錢的遠程,我估計最後他花不到20塊錢。」
周航覺得這種燒法是行不通的。他是個經濟學愛好者,在燒錢大戰之初,周航選擇不參戰:一個城市的出行市場是一個供給受管制的領域,一種短缺經濟,需求相對穩定,不可能因為瘋狂的燒錢造成巨大的改變。「當時我們做了無數的數學模型證明他們燒錢是不可持續的,就看看他們能燒多久,我們算賬,覺得不會超過90天。」
可是市場就是以令人瞠目結舌的走勢向前發展,包括 Uber 美國的投資人都覺得一切已經瘋了,Uber 公司董事,知名風險投資人比爾·柯爾利(Bill Gurley)在2016年對《紐約時報》形容,「這不是一場5小時棒球比賽的第2局或第6局,而是第14局。」——棒球的常規賽只有9局,一場超時過半的比賽實在是過於膠著了。
整個2015年,滴滴燒掉了122億元人民幣,平均每月燒掉10個億。Uber 中國則燒掉了25億美元,雙方基本打平。
「就看著他們燒了90天,120天,一年……人家就是能不斷地融到資,繼續往裡燒。」等到周航意識到自己判斷的錯誤,這個市場已經燒到了日均幾百萬單,自己再想跟進的時候,頭一年融到的1億美元已經完全不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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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基市場」的老手
「現在反思下來,當時就是犯了執念,一個 CEO 的執念對做好一個公司的作用是毫無疑義的——你是證明你一切都是對的,你的成本核算是對的,他們燒錢的策略是不對的——但最後你算對了又能怎麼樣呢?」
2017年的周航談論這些,從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出太大的情緒變化。周航有一張娃娃臉,跟不太熟悉的人說話,總是保持著輕鬆禮貌的微笑:
「難道你怪這個社會太瘋狂嗎?怪它沒有意義嗎?對吧?」
易到不是周航的第一次創業,在此之前,他已經是一名成功的商人了。
2006年,在長江商學院的論文里,周航寫了一個「利基市場(niche market)」的概念。「niche」一詞來自法語,原指為了供奉聖母瑪利亞,在房屋外牆上鑿出的小神龕,現在引用做大市場中的縫隙市場。 20世紀80年代美國商學院開始把這一概念引入市場營銷領域。
周航早在1994年21歲時就跟哥哥一起做了佛山天創電子企業有限公司,從廣州向全國各地銷售專業級別的音響。在公司起步初期,天創跟很多現在知名的大企業打過商戰,比如同樣是音響起家的大中電器,還有一家前身叫「深圳現代科教儀器展銷中心」的索尼代理商。
天創巧妙地繞過了這些直接衝突,大中電器主要針對家用音響,天創選擇做專業音響,「做家用電器需要大量本錢,我們資金少,就去選擇一個更專業,或者說更狹小的市場。」1999年開始做索尼的代理商時,周航還準備跟那家深圳的公司好好打一仗,結果對方的總公司撤掉了貿易部門,全心全意做房地產的專業化,他們變成了如今更有名的萬科集團,周航不費一兵一卒:「(索尼)這事兒就全變成我們的了。」
兄弟倆的天創公司在2002年就達到了「每小時賺一萬塊錢」的盈利,2009年正式離開公司時,周航已經實現了財務自由。
在開始第二次創業前,周航想過許多更有野心的點子。2007年周航想過做數字支付,用簡訊做小額支付,徹底取代錢包,他在長江商學院的導師曾鳴兜頭一盆冷水,告訴他這是支付寶才能幹的事兒;他還想過做移動洗車,「一個簡訊代碼發過去,洗車小哥就帶著一套乾洗設備,推過來就把車給洗了。」這件事現在證明也可以做,但在前移動互聯網時期肯定無法完成。
網約車,是周航的最終選項,這又是一種安全的「利基市場」,翻譯成互聯網語言,就是一種「差異化戰略」。計程車一直是一個長久的社會難題,周航此前讀過調查記者王克勤寫的《北京計程車業壟斷黑幕》,也研究過胡舒立在《財經》雜誌上一篇介紹紐西蘭計程車模式的文章。經濟學家茅於軾跟周航是忘年交,兩個人一起討論過「計程車是否具備公共產品的屬性,車的數量和運力模型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關係?」這樣的問題——媒體和學術界早在小十年前就發現,城市公共交通僅僅靠計程車已經滿足不了愈發膨脹的出行需求,但遲遲沒有任何有效的解決方法。
周航決定做網約車,在2010年,這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開創性的市場空間:「因為我懂點互聯網,我就最好找一個互聯網巨頭們肯定不愛乾的,傳統行業人幹不了的,所以找了這麼一個邊緣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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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缺口的輪子才跑得快
到了2015年下半年,CTO 湯鵬記得,易到的管理層已經開始擔心員工工資的問題了,當時已經「不知道公司的出路在哪裡」。
「利基市場」的最初證明是聰明的選擇,易到在前5年一直是一個完美的商業閉環,天使輪、A 輪、B 輪、C 輪,易到的融資一直順風順水,在移動互聯網起步初期,很多新冒出來的業務都沒有自己的商業模式,易到提出的網約車概念立刻脫穎而出:有海量需求、有商業模式、每一單又都有實際收入,這簡直是投資的完美標的。
周航的生意做得很舒坦,此前在音響公司,周航最大的經濟冒險是借3分利的社會融資。在易到這裡,他也不想在經營上冒險。股權上,易到所有投資者的股權比例都保持在10%左右,這樣的股權分配,讓易到管理層在董事會保持著主導性的話語權。周航精心地掌握著易到的前進方向,在各種各樣的場合里,周航都喜歡講「如何服務」的理念,他希望易到會讓乘客自己選擇司機,而不像 Uber 直接給用戶分配一台最近的車,希望乘客能根據音樂品位挑選車輛,跟投緣的司機保持長期服務關係……在這些演講里,資本的影子從未出現,那些融來的美元只是油箱里的汽油,幫助公司穩定、平衡、勻速地向前行駛。
唯一的問題是「黑車」的魔咒,政府的阻力一開始都壓在易到一家公司頭上,直到2014年開始,滴滴開始做專車,Uber 入局,這反而部分解放了易到:「所有的風險變成多家承擔,我的心理壓力就小多了。」
有穩定的盈利,有政府的阻力,有計程車價格在下面接著,周航在2015年依然認為網約車是個小眾市場,可以慢慢發展,他不需要比1億美金更多的融資。最好的時候,C 輪融資時易到拿了6家公司的 Termsheet,但周航「一方面考慮股權會稀釋,另一方面我是奔著盈利去做的,眼光全在客戶身上」,拒絕了當時許多唾手可得的融資機會。
然而完美的輪子,就是沒有帶缺口的輪子跑得快。
同樣是2014年 C 輪融到1億美元,滴滴在2014年5月就開始了對計程車的巨額補貼,跟易到的收支平衡不同,2015年前5個月,滴滴快的平均每單虧損19元,如果算上大量的市場推廣費用,每單虧損高達30元。
這些虧損的窟窿,被一輪接一輪的融資填補,6億美元、30億美元、45億美元、55億美元……到2017年4月,滴滴總計獲得了7輪融資,已到 G 輪,金額近150億美元。投資人看中了用戶、支付入口、流量等龐大數據的價值,擊鼓傳花般地為滴滴提供彈藥。
而市場上的資金子彈其實總數有限,像在2014年,紅杉資本的周逵找到周航,兩個人長談了3個小時,周逵希望易到能加入專車大戰,被周航拒絕了。紅杉中國最後投資了滴滴,友軍變成了敵人。
「恰恰是在最好的時候,其實就是乾的最壞的時候,現在看來你還糾結什麼,還選什麼錢?誰給錢就全要就完了。幾億美金全拔光,這就是融資,但我當時搞錯了。」2017年的周航說。
42歲的周航,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判斷錯了。他的前15年商業經驗、在書本上讀到經濟學知識,伴隨著商學院印刷精美的論文,在2015年行業洗牌的時候,被證明不再有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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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世主樂視
與此同時,市場上一家新公司正在成為巨頭,這就是樂視。
樂視董事長賈躍亭是資本運作的好手,2015年,在周航備受煎熬時,樂視網正成為整個創業板瘋狂上漲的龍頭,在年中,樂視網一度逼近1600億元市值,這超過了在中國香港和美國上市的聯想、微博和奇虎360的市值總和,相當於同期在美上市的9個搜狐、6個優酷土豆。
樂視還要做共享汽車,而且,樂視還沒投資任何出行領域。第一次見面,賈躍亭給周航留下很好的印象:「很謙遜、彬彬有禮,沒有一點大佬的跋扈。我問過所有的人,對他的印象都很好,特別勤奮,天天都在工作。」
更關鍵的是,樂視想投易到。
「我當時其實沒有選擇,是個百貨公司來都可以。」2017年的周航不太想重複過去面對媒體,講的那些協同作戰的話語了:「我從一開始就沒聽明白什麼叫『生態化反』,那是最缺錢的時候,那個時候我的心態是願意選擇相信。」
「我有選擇嗎?」
在樂視接手之前,周航和他的團隊在市場上做了能做的所有努力,包括合併、賣掉、融資,「談了一切可能談的方向,跟無數個有不同可能性的人都談了。」周航在互聯網界人緣不錯,年紀相當的老朋友們很多都在業內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是交情是交情,投資是投資。連易到最堅實的後盾、第一大股東攜程此時都救不了自己了——「因為錢燒得太大了,沒有誰敢接了。」
周航之前的個人堅持,開始一項一項被打破。
別提什麼10%的均衡股權了,據公開資料,2015年10月,樂視以7億美金拿到易到66.67%的股權;
別管什麼姿態優雅了,2016年周航連發了兩次公開信,一次炮轟馬化騰,稱微信屏蔽了易到的比價應用;一次在滴滴 Uber 合併後,公開喊話邀請 Uber 中國員工加入易到;
別再提什麼「完美的商業閉環」了,易到從2015年11月開始了大規模的充值返現,用戶充值100元,易到補貼100元。在2016年6月30日,充返總金額就已經達到了60億人民幣,比樂視的投資總額還要高。
「起碼公司有錢了。」周航如今的回憶有點不冷不熱。他告訴我,那幾封言辭激烈的公開信並不是自己寫的,是公司要求以他的名義發出:「我當時跟媒體很客氣地表達過,很多樂視的做法我都不喜歡,但我選擇學習接受,不去干涉。」
當你的公司已經被人收購,只有股權的比例能決定話語權的大小。周航和其他易到早期員工希望自己能學會樂視的做法,前 CTO 湯鵬的解釋是:「原來我們的做法,要是做得好早就超過滴滴了。所以就要和新鮮血液嘗試一下新的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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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錢,缺更多的錢
2015年11月開始的大規模充返,給易到帶來了起死回生的驚人效果。用戶迅速迴流,在2016年6月30日,易到召開了聲勢浩大的慶功發布會,周航宣布,長達227天的「100%充返」活動總充值金額超過60億元,現在的易到日均訂單已經達到100萬。賈躍亭制定的「百萬日訂單、新增百萬司機、新增百萬車輛」三個百萬目標提前半年達成了。
「起死回生!」背後的 PPT 上四個大字。
周航看上去已經學會了新市場的玩法,但鮮花著錦中,看不見的裂縫正在滋長。
充100返100倒也不是新鮮事,2015年1月神州專車已經開創了這個玩法。但是同樣是燒錢,周航解釋,「人家為什麼能先充值後融資?因為人家用自己的車,只需要把司機的工資和油錢給了就行。」
易到的充返一開始成本就遠高於神州,包括那些返贈給用戶的樂視電視、手機,實際都是易到走賬購買,哪怕充100返80+樂視生態大禮,返的「生態大禮」,有可能是真實價值不到20元的生態產品。
聯合創始人楊芸捅破窗戶紙時已經是一年後了:「開始我們覺得這件事能降低成本,但後來你發現,樂視把所有的庫存產品,都通過易到平台消化掉。周航在一次董事會上也曾嚴肅地提出來過,他認為這對易到太不健康了。」
合併後,樂視派來了自己任命的易到總裁等高管,他們掌握了易到的實質運營權。CEO 周航決定充返到6月就可以截止了,但樂視方並不同意,理由是一旦停止,公司又會陷入缺錢的境地。
「我問他們樂視沒錢,幹嗎還要做充返?他們說我們樂視一直是這樣的。」周航又一次面對一個完全不合商業常理的局面,令人尷尬的是,這次是易到自己的大股東。
100%充返,意味著用戶每一塊充入的錢都帶來了100%的負債,下一步本該是拿著百萬日訂單去融資,樂視過去也正是一家有神奇融資能力的公司(自2010年上市七年時間裡,樂視網累計融資300.77億人民幣),可就在易到加入之後,樂視這場擊鼓傳花正好敲到了尾聲。
樂視實質上投資到易到的錢,其實只有一兩億美元,這對60億充返帶來的資金大窟窿只是杯水車薪,在長達一年半的時間裡,樂視也遲遲沒有為易到引入新的投資方。在2017年1月,周航莫名其妙地得知了一筆已經發生的貸款:樂視正在以易到為主體,向銀行貸款14億。
「貸款是2015年11月16號發生的, 我直到2016年1月4號才知情。我1月4號直接寫了郵件,抄送給所有股東指責他們這件事情,這是嚴重違規和觸犯商業底線的事。」
我問周航,沒有你的簽字,或者是沒有你們董事會確定的話,這個事能成嗎?
「我也不清楚他們到底是怎麼做成的,樂視這樣的事幹得還少嗎?」
我提到,樂視後來指責周航明明對那筆14億的貸款從頭到尾都知情,周航很激動:「我知道個屁,樂視這個公司有過實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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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不選樂視嗎?
照片拍得很快,周航比攝影師其他的拍攝對象更容易進入狀態。
此前幾次採訪中他非常直接地表示,自己現在不想談樂視。但7月14號這一天,從影棚的聚光燈下走出來,他主動告訴我,頭一天他剛剛去公司簽字,此時才正式知曉韜蘊資本的入局。「這個公司不是我找的,此前誰知道他們是誰?」但這是一個他最期待的結局:
「這個話我今天能說了。4月17日那個撕破臉皮的公開信,主要目的就是逼走樂視。」
「一方面通過政府和媒體壓力保護司機和用戶利益,同時要樂視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促成新的資本方參與進來。」周航說。
從2016年下半年開始,周航、楊芸、湯鵬三位創始人團隊就起了離開的念頭。CTO 湯鵬原本負責所有技術業務,「後來樂視的同學說我們把整個產品技術分成好幾大塊,前台、中台、後台,我只負責後台。工作量一下子就少了很多。」周航的朋友圈變成了環遊世界的主色調,楊芸去做了幼兒園,湯鵬創辦了一個互聯網保險項目,新公司「量子保」也在中關村創業大街上,後來我在新公司見到他時,發現他辦公桌落地窗正對面就是易到的辦公室。
去年底開始,周航和楊芸也一直試圖為易到引入新的投資,但所有投資者都是一個態度:樂視是易到的負資產,必須退出。但樂視不願意退。
在2017年3月開始,易到的司機發現自己的賬戶提不出來錢了,充返寅吃卯糧的後果山洪決堤一樣呼嘯而來,易到給了各種各樣的借口,反覆拖延支付時間,警車開始整日整日地駐紮在易到公司樓下——憤怒的司機們正在圍堵易到辦公室,這場充返提款的鬧劇最終險些演變成群體性事件。
周航一直給外界一種溫文爾雅的印象,他喜歡談論經濟學原理,與國內學者們關係密切,經常在朋友圈分享戲劇和展覽。第一次見到周航的人,都會受到他親和力和熱情的感染。
只有親近者能見識他的強硬。就在拍照的前一天,作為投資人的周航見了兩名創業者,在長達兩個小時的時間裡,對方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講解自己的創業項目,流量、入口、認識某某業內知名人士……
「你講了這麼半天,最後怎麼賺錢呢?」
「人家 APP 憑什麼給你導流呢?」
「我還是沒有聽懂。」
周航瞪圓本來就大的眼睛,拋出一連串反問句,要求就項目的商業邏輯給出直接清楚的答案。
創業者露出緊張神色。對方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跟周航認識多年。
當天湯鵬也在,一直在雙方之間打圓場。事後他告訴我,周航在熟悉的人面前脾氣算不上溫和。湯鵬倒覺得周航沒必要太委婉:「表達越直接,大家越容易理解。」
4月的公開信,就呈現了強硬、直接的那一面。這次確實是周航自己寫的了,公開信踢爆了樂視、易到和他之間的矛盾,直接地告訴外界:那筆14億貸款到賬後,樂視挪走了13 億,易到資金的窟窿又大了一圈。也正是因為這個窟窿,2 個月後司機開始拿不到錢,定時炸彈爆炸。
周航第一次選擇了一種魚死網破的方式解決問題。說起這些,我們正在他的特斯拉汽車裡,從影棚回他在順為的辦公室,在車上,他不願意再說公開信之外的細節:「這只是一個方法而已,你光看到了浮在水面的東西,我們認真做了各種幫助促進重組的工作,那是另外一件事情,不要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
可是在接受樂視投資時,就沒有任何一絲的懷疑嗎?一個有成熟經商經驗的人,為什麼陷入樂視這樣的局裡?
「你為什麼把這個事情理解得這麼簡單?我覺得你預設的故事單薄得跟一個小人書似的。「周航從座椅上彈起,對這個問題表示強烈的不滿。
我們正行駛在東四環上,窗外恰好就是樂視大廈的大 LOGO,我追問他,樂視最開始到底給了易到什麼許諾?周航用了三句同樣的話回擊我的提問:
「有別的選擇嗎?你沒有別的選擇。」
「不管什麼許諾,當時公司沒有更好的選擇。我們在任何時候做的商業決定都不是『最好』的選擇,而是要做出一個『較好』的選擇。」
「當時還有別的選擇嗎?有別的交易機會嗎?很簡單,沒有了,就是這麼簡單一個道理。」
周航說完,倒在汽車的皮椅里,很長時間裡,車內無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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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這門玄學
周航現在不焦慮了,起碼他自己是這樣說的。
互聯網創業的大浪呼嘯來去,成功者每一個個人的愛好、性格、判斷力都會被拿到放大鏡下仔細研究,他們在機場書店的屏幕上反覆演講,致富的路徑1、2、3、4清晰可循。
然而浸淫多年的人,恐怕會更為謙卑,意識到弄潮兒的位置反覆輪轉,有時候時勢的力量遠超乎個人的努力。周航的好朋友、「極客公園」創始人張鵬從1999年開始接觸中國互聯網界,到現在已經快20年,回顧2014年、2015年那些燒錢大戰,也如同敘述一場奇觀:「如果提前幾年說,中國互聯網的產品會一天燒掉幾個億,就跟《大腕》里說炸掉喜馬拉雅,把印度洋暖風引到西藏一樣,聽上去不是個笑話嗎?」
「但是資本認了,一棒接一棒,燒成既成現實了,再沒有人會說這是笑話了。」這種模式成功還是那種模式成功,都有極大的偶然性,周航輸在了自己的商業經驗上,可張鵬也不認為這一次成功者的經驗,在下一次商戰中可以無限複製下去。
即便是外界看起來如出一轍的商業競爭,同一個周航,站在同樣的先機,能否把握住機會,依然是一種充滿未知的結果。
2014年,特斯拉的 CEO 埃隆·馬斯克來北京參加極客公園創新者峰會,周航被邀請與馬斯克同台對談。峰會之後,王小川、張向東、周航等嘉賓相約去喝一杯,幾位記者幫忙組織了這場聚會。當這些如日中天的男性創業者們談笑風生時,現場有一位女記者突然冒出來一個無法自抑的衝動:我不能做一輩子的旁觀者,我必須有自己的產品。
兩年後,當這位前極客公園記者、現創業者胡瑋煒做出第一版摩拜單車時,周航的第一反應是「太棒了!」但他終究沒有被徹底打動。「我可以投一點錢。」周航鼓勵剛創立的摩拜團隊,但此事最終沒有下文。聽說那台橙色的小車造價高達幾千塊錢,每騎一次收費1元,周航覺得這是個無論如何都算不過來的賬。
「這說明我看事物的方法論是有局限性的,我不能用一個靜態的現在來看它的未來。摩拜當時的成本高,但會永遠用這麼高的成本來造車嗎?」如今我們已經知道這個新故事的結局了,周航錯過的這個投資機會,後續變成了新一輪融資大戰的承載者——摩拜&ofo,大家都已經看出來了,這就是當年滴滴&Uber 的復刻版。摩拜現在已經融到 E 輪,累計融資額11億美金,估值已經超過了易到。
這半年在大大小小的場合里,周航正在對公眾分析自己的反思,分析對「流量」、「領導力」等問題看法的變化——一個44歲的知名企業家公開講解自己的失敗,這是中國商業界罕見的姿態。
周航正處在一個漫長的休息期里,沒有明確決定以後做什麼。「就當是游泳游累了,在池邊歇歇腳。」他說人類壽命既然能達到120歲,現在歇上一年半載,之後還是能再開始一段截然不同的生活,「想到這裡我就一點都不焦慮了」。
2010年創辦易到之前,也是一個漫長的休息,他打了幾年高爾夫球,把太太和孩子都辦了加拿大移民。第一次採訪時,他跟我說打高爾夫球不過是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而已,自己過得很自在。
但在一篇投資者內部分享里,他承認當時的自己異常恐慌,不知道人生有什麼方向,最難受的時候還讓母親陪自己去看過心理醫生。
周航最終放棄了自己的加拿大身份,當年他不想為了一張楓葉卡,無所事事地在加拿大待滿兩年的移民法規規定時間。他至今依然要在國內外往返,每個月回到北京東五環的家。
歇腳的泳池還在國內,新的風浪正在方寸間集聚,周圍的所有人正在全速前進。
(本文發表於《智族GQ》2017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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