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趙之謙:看似無心經營,實則匠心獨運
趙之謙是我極愛的印學大家,幾乎稍過幾天,就會拿出他的作品來,一方一方的端詳,細細思考,趣從中來。今天再說一點。
學漢印一段時間之後,發現漢印最大的特徵就是平實,老老實實的,一點也不機巧,像個農人,就在那裡一鋤頭一鋤頭的挖地,但所過之處,留在地面上的田壟又精巧平直的讓人嘆息。比如:
(漢印:淮陽王璽)
王字筆畫稀少,但依然佔有相當的地位,每個字與每個字之間疆域不亂,大家看上去疏密差別很大,但卻不互不相爭,印面因此非常安詳,趙之謙是深得漢鑄印三味的,他的印作,每仿漢鑄印時,卻都略略動了點小心思,但趙之謙每方印動的這點小心思幾乎又都是以無意的狀態出現的,讓人看上去,這一畫,就只有這樣刻,才顯得平實、安詳,又充滿意趣。比如:
(趙之謙刻「止亭所書」)
止字的左豎,那一個台階狀的處理,除了本字的左右對照處理外,他處理這一點加粗肯定是對應了「所」字、「書」字的粗壯處,當然,亭字下面的「丁」,中豎處理那麼粗,也是有全局意識的,看似無理,完全可以處理的更規整,而趙之謙偏偏處理成了不規整的樣子,但卻顯得踏實安詳,這些額外增加出來的意趣,決不是趙之謙無意形成的,而是經過他精心設計出來的,再比如:
(趙之謙刻「江湜」)
江字不作盤曲,這是老實處,但他並沒有老實到一點處理也沒有,只是直愣愣的刻一中豎了事,而是加粗了這一豎,使印面左右的重量一下子均衡起來,不顯得左重右輕了,顯然,這個江字的不作盤曲必然造成大面積留紅,如果湜字不做處理,就會顯得孤單,趙之謙的處理是,是字中的「日」字的中橫明顯上移,造出了一個空,與下面「止」處右邊的留紅形成左部的紅地與右部形成呼應,吾丘衍說白文印必逼邊,不逼邊則不古,趙之謙這方印的上下兩處的天地留紅,也是為了全局的呼應,看似無理,實際於平實中,大含靈動意趣。
再來看一方極小的「朱志復」:
(趙之謙刻「朱志復」)
其實這是放大版,這方印只有0.5X0.5的樣子,一方小印罷了。但趙之謙也是做了極多的精巧處理的,這些精巧處理在不經意中表現出來。朱字本來筆畫最少,卻獨成一行,似顯得無理,但又處理成狹長形狀,合於印面,與左邊的志復兩字合理配重,這讓人想起漢印里佔地多少的典型印來,比如:
(漢印「閔滕之印」)
「之印」兩字瘦小,就佔小地盤,另兩個字大就佔大地盤,但是形式上又是各佔一半天地的,只是一大半與一小半的區別。當然,漢印里缺少更多的文採風流在趙之謙這裡補足了,他在復字處伸出一畫與朱子連在一起,既打破呆板,又使印面左右兩部分發生關係,不至於顯得破碎,一方印里的文字就是一個人完整的身體,就是團結在一起的一家人,就是一間完整的屋子。有人說,這是不是趙之謙偶然刻成破殘形成的呢,顯然不是,我們再看一方大一點的「朱志復」:
(趙之謙刻「朱志復」)
這方印則要大得多,大概的尺寸是4.5X4,但顯然,在文字位置的安排上,這好像是那方小印的放大版,朱字仍獨佔一行,雖然仍稍稍是站長的,但筆畫上作了粗壯的處理,使印面平衡了,除了章法上的疏密安排外,趙之謙又在與那方小印相同的位置即復字的右部與朱字做了連接,只是這方印大,連接的地方做成了兩處,顯然,趙之謙那方小印的此處連接是經營出來的,只是看上去像是刻殘了的筆畫,是不經意的,但實際上是精心安排出來的。
我們介紹過趙之謙有一方特別勉為其難的作品,就是這方「坦甫」:
(趙之謙刻「坦甫」)
顯然,這方印是趙之謙經營痕迹最明顯的一方印,因為他在邊款里說,「篆不易配,但求其穩」,那麼他求的手段是哪些呢?1、佔地各異,坦字橫向寬,所以橫向佔地較大了點,而甫字則佔了瘦長的左邊;2、邊欄的殘破,讓人視覺上感覺坦字下部的兩筆是像是邊欄,與左邊的甫字渾然形成一體;3、筆畫的粗細變化,當然,還有刀法的走向變化。儘管還是以浙派的切刀為主,但其實還是加了較多的經營手段,甚至「坦」字的土字邊,乾脆快要成為古璽的「中粗端細」的處理方法了。這些經營手段給人並不留下強烈的刺激,而不不激不厲地安排在印面中,不溫不火,像是老人在拉家常,聲調沒有多高,但滄桑感在平實的語言中講了出來。
平實中的意趣安排,在趙之謙的印章中經常讓人讀來意味無窮,看似無理加以思考回味就覺得大有意趣的印例很多。比如我們看他的一方細朱文印「無悶」:
(趙之謙刻「無悶」)
後世的有些印人,或者新學篆刻的新手,處理這樣的印文,當然可以很容易擾無字中間的線條位置處理的完全等寬,這一點也不難,難道趙之謙做不到,但他就是不那們做,他做了寬度的調整,以此來呼應悶字中部的豎著的空白與印文底部的空白,整方印文,既有線條排疊的整齊之美,又有布白上的空虛靈動之趣,這是非大師不能做到的精彩,難怪後來黃士陵對這種處理方法不斷效仿,因為這實在是破除平直排疊呆板感覺的妙法,比如黃士陵的這些作品:
(黃士陵刻「元尚居」)
(黃士陵刻「曼青」)
(黃士陵刻「貞甫心賞」)
仔細觀察,排疊線條之間的距離變化,與趙之謙是一脈相承的。
其實,趙之謙對於漢印領司最深的還是漢鑄印,比如這方「小脈望館」:
(趙之謙刻「小脈望館」)
這方印之所以成為名印,是因為後來的陳巨來臨過一方,而陳的老師覺得臨得不錯,又代刻了邊款「撝叔」兩字並落了款。這方印是趙之謙為潘祖蔭所刻,曾作為潘靜淑嫁資,原藏畫家吳湖帆家,後吳贈與陳巨來,陳巨來曾因貧病交困,遂以趙之謙所刻「小脈望館」印售予錢君陶,每字十元,共四十元。陳巨來22歲摹了這方印,陳巨來的臨本是這樣的:
(陳巨來臨趙之謙「小脈望館」)
陳巨來的摹工實在很強大,藝術水平高下我們先放一邊不提,二弩老人趙叔孺之所以見了欣喜,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這方印陳巨來臨得好,更多是這方印的原本,實在是太好了。既有強烈的自然天成的疏密安排,又有篆法和筆意上強烈書寫意味(這來自趙之謙學習鄧石如),同時又有顯著的漢鑄印的嚴整印風(這來自於趙之謙對漢印的長期領會),既有書寫的提按意趣,又有章法上的均分印面、任疏任密的平實,而「小」字、「脈」字簡單的線條中,又有微妙的動感以與「館」字的靜態線條產生對比,同時望字又通過上下部並不嚴整對齊產生欹側感,「望」字上部的「月」與下部的「王」、「館」字左邊的「食」字與右邊的「官」、館字與脈字的輕微粘連,又使印面顯得渾然一體,無疏散零落之感,但這一切經營,又都顯得那麼輕鬆平淡,似乎沒有經過任何經營。
真大師!
(【老李刻堂】之202,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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