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夢為馬
以夢為馬
文/蕭九流
一
「先生,凈手吃飯了。」女子身長八尺,螓首蛾眉,正居高臨下地瞧著謝意,臉上的表情怎麼瞧都有些狹促,謝意嗅著飯菜的香味,只覺食慾大動,忙不迭洗了手,再打量自己身邊身形高大的女子,心底不由有些疑惑。
自己怎會娶了個如此......如此器宇軒昂的妻子?難道是因做了一手好菜,牢牢拴住了自己的胃?
思及至此,謝意執了筷子就要去夾那色澤誘人的肉丸子,可筷子尖兒還沒碰上,只見那丸子身形猛的暴漲數十倍,竟是化作一隻吊睛白額虎,血盆大口帶起森森寒意,直直朝他撲來!
「啊!」謝意冷汗漣漣,大叫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額邊都嚇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心有餘悸地下床,草草洗了把臉,滿腦子卻都是夢中女子的樣貌。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自半月前的中元節過後,他幾乎夜夜都會夢到這女子,從一開始牙牙學語的沖他揮舞小拳頭,到垂髫,豆蔻,及笄,不過半月,女子的身形已經竄到八尺,在夢中時,自己甚至要抬起頭才看得清她的樣貌。
倒像是在夢裡過完了一生,謝意饒有興趣地想著,匆匆吃完早飯,趕往城西的門館去了。
謝意,京城洛陽教書先生是也,雖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倒也衣食無憂。
在街坊鄰居看來,謝意這人什麼都好,可就是不近女色,眼看已過了落冠之年,卻仍舊是孤身一人。
世事難料,謝意也覺得驚奇,荒誕至此的事情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愛上了自己的夢中人。
二
待到謝意披了滿身月色回家時,驚訝地發現家門口站了個人,身姿纖細曼妙,瞧起來,似乎還是個女子。
謝意小心走上前,正想試探開口,女子卻聽聞了腳步聲,率先轉過頭來,沖謝意一笑。
「恩人。」
「你......」謝意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滿臉都是不可置信。「你,你不就是......」
「正是在下!」女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長睫如扇,眼中月色瀲灧,分明是夢中的模樣。
「你可是被我的誠意召喚而來?」謝意走近了女子身邊,仔細丈量了二人的身高,這才舒了一口氣。「還好,還好,你並不是身高八尺,不然,可就要相形見絀了。」
女子被他逗的笑彎了腰,謝意只覺她顧盼生姿,眉眼都漾出一條星河來,活像是畫中走出的人,一時竟看得痴了。
「我叫楚淮。」女子說。
「我叫...謝意。」說來奇怪,二人明明只在夢中見過,此時見了面,卻覺得彼此都熟稔的不得了。
楚淮一樂,再看謝意雖眉目舒朗,臉上卻帶著些懵懂,心裡笑罵了句小傻子,只得叉起腰,佯裝兇巴巴地瞧他:「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可以讓我進屋了?」
謝意愣了一下,這才幡然醒悟,一張臉羞的通紅,忙開了門請楚淮進屋。
「寒屋陋舍,望姑娘不要介意。」謝意泡了熱茶遞給楚淮,不好意思地說道。
楚淮接過熱茶暖手,正了神色說道。「坐下吧,我來和你講講這些時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三
「也就是說,你是妖怪....食夢貘?因為被仇家追殺受了重傷,不得不入了我的夢療傷?」謝意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是何人追殺你?還有,為何單選中了我作為....作為替你療傷的人?」
「得罪了皇帝唄。」楚淮毫不在意地說出了一個禁稱,懶散吹去杯中浮沫。「妖族長老說的,在你這兒我會恢復的比較快,不過你也別害怕,我是好妖怪,吸人精氣之類的事兒我們是不會幹的。」
見自己最擔心的事情被一語點破,謝意這才放下心來,又抬頭問道:「你是因為什麼得罪了皇帝的?」
「這個現在還不能和你說,有些事情知道的太早,我...怕你有危險。」楚淮臉上染了紅暈,幾乎晃花謝意的眼。
「那個,我能不能在你家多住幾天?」楚淮欲言又止幾番,終是支支吾吾地把自己的來意說了出來。「在你身邊,我恢復得很快,而且我最近住的山洞好像也被人發現了...所以...」
「你住在山洞裡?」謝意吃了一驚,很快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在我家住下吧,這裡偏僻,不會有人發現你的。」
妖怪大都性子單純不諳世事,楚淮很快用行動表示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她站起來,在謝意臉上重重親了一口。
「以後我就和你混啦!」
謝意,蘇陵淮江人,剛過了落冠之年,有房,未娶妻。
他好像對一個小妖怪動心了。
四
第二日謝意醒來,楚淮已經做好了飯,熱騰騰清粥配清爽小菜,吃的謝意渾身痛快,他叮囑了楚淮不要亂跑,就收拾好書本匆匆趕往門館去了。
謝意走的飛快,全然沒注意到身後還有一人。
「公子,公子且慢。」道士已追了謝意三里地,見自己實在是追不上,不由得大聲喊了出來。「叫我?」謝意環顧四周,疑惑地瞧著不遠處那個累得氣喘吁吁的道士「大師為何喚我?」
道士見他站住了,兩手撐著膝蓋大喘了幾口氣,這才假模假樣地咳嗽了幾聲,慢悠悠走近了謝意。
「公子,我見你周身妖氣衝天,想必是被妖物纏身了吧?公子最近可有半夜驚醒,盜汗,噩夢,體虛等狀況發生?」
謝意被他烏龜似的行走速度急得直冒火,又見他上來便一口一個妖物,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沒有,道長要是沒有其它事,勞煩讓一下,謝某還有要緊事。」
道長被謝意冷冰冰的態度噎了一下,一張老臉有些掛不住,只得訕訕地笑著掏出一龍紋纏金的玉佩:「那個...謝小友與我投緣,我便將這玉佩贈與你,待到夜晚睡覺時放在枕下,就可免受妖物侵擾.....」
「道長的好意我心領了。」謝意約莫著時間已經快來不及了,乾脆地打斷了對方的絮絮叨叨。「只是謝某委實用不上這東西,告辭。」說罷,他轉過身,以比剛才更快的速度匆匆走遠了。
等到已經看不到謝意的人影了,道士一臉笑容收起,表情逐漸陰翳猙獰起來。
「臭小子!」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自討苦吃!」
五
等到晚上謝意坐在桌上,只挑了些白日里有趣的事兒同楚淮講了,瞧她樂的前仰後合,又想起了早晨那個討人嫌的道士,便也三五句話和楚淮講了。
楚淮倒是擰起細眉思索了一會兒,可腦中的人都想了一遍,也沒找到這號人物,只得揮了揮手,暫且把這件事放在一邊,笑嘻嘻地湊近了謝意。
「你就這麼相信我?不怕我害你?」
女子身上帶著淡淡的橙子香氣,整個人幾乎要貼在謝意身上。
「你...你是女孩子。」謝意悄悄拉開了些距離,生怕楚淮聽到自己胸腔雷鳴般的跳動。「若是你沒錯,我卻相信了那道士,豈不是錯害無辜?更何況你並未害我,還...還給我做飯,反倒是那道士,一看就不是好人。」
「你這小傻子。」楚淮忍不住被他身上那股正義凜然的勁兒逗樂了,又試探性地問道。
「我師傅和長老想見見你,可以嗎?」
謝意一愣,這才想起剛才進家時,似乎隱約瞧見幾個人影,頓時哭笑不得地匆忙開了門。
「幾位快請進。」
為首的老者倒也不惱,從容打量謝意半晌後,長袍一抖,就要俯身長揖,謝意大驚,連忙扶了老人起身。
「您這是做什麼?怎可......」
老人揮揮手打斷謝意,眼裡飽含疲憊地笑了。「楚淮都和你說了吧?雖說我們幾位力保這丫頭,也難保不會有人對她下手,如今她在你這裡,我們反而放心了些。只是近些日子要讓這丫頭在這兒叨擾一陣了,老朽在此,先謝過公子了。」說罷,不等謝意反應過來,便是長長的作了個揖。
「師傅......」楚淮小聲地拉住老人的衣袖,眼中霧氣蒙蒙。「你又要走了嗎?」
「師傅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辦,就不多打擾了,你就安安心心留在這兒,等師傅回來接你,好嗎?」老人輕輕摸了摸楚淮的頭頂,滿眼慈愛。
「好!」
老人很快離去,謝意送到門口,瞧著烏雲密布的天,不由皺起了眉。
六
「你這道士,怎麼還來糾纏不清?」謝意第二日出門,又見到那道士不講究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見自己來了,滿臉堆笑的迎了上來,頓感頭大。
「我家中並無什麼妖怪,還請道長不要再來打擾了!」謝意沒好氣的說完,卻見道長突然冷笑一聲,正居高臨下地瞧著自己。
「真是不識好歹。」
「你...」謝意怒極,正欲轉身不再糾纏,卻陡然感到大腦一陣眩暈,腳下一軟,旋即便重重跌在了地上。
「我什麼啊我?你這就叫敬酒不吃吃罰酒!」道士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寬袖一揮,謝意只覺身子使不出半點力氣,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待到謝意再醒來,發現自己四肢被鐵鏈拴住,半吊在懸崖邊,腳下萬丈懸崖深不見底,頭頂禿鷹盤旋,鐵鏈拴得並不牢,人一動就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在這峭壁中央顯得格外瘮人。
謝意屏住呼吸,儘可能地將身上的重量向後靠去,緊緊閉上了眼睛,不去看自己周圍的環境,努力想要理清自己的現狀。
「喲,醒了?」頭頂遠遠地傳來道士幸災樂禍的聲音。「你就老老實實呆在這兒吧,要是想跑,只怕你一動,就直接掉到懸崖底下去了,嘖嘖,那可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啊。」
謝意心知道士的話不假,他眯起眼睛,好不容易在黑暗中找到一塊凸起的岩石,正想小心翼翼的把重量移過去,只聽頭頂嘩啦一響,一桶刺骨冷水,竟是直接倒在了他身上。
「你幹什麼?」謝意的眼中幾欲噴火,恨不得將那道士剝皮拆骨。
「我瞧你火氣忒大,特地來給你降降溫,不用謝啊。」道士悠哉游哉地啃著一個梨子,吃完了,又把核朝謝意頭上一扔,抹抹嘴冷笑了起來。
山谷晚間風極涼,謝意已經無暇顧及其它,只死死咬著牙抵抗寒冷,濕淋淋的衣服被風一吹,冷意似乎要鑽進人骨頭縫兒里,他的眼皮越來越沉重,連喘息都帶著滾燙的熱度。
「你好大的膽子!」女人帶著怒意的凜冽聲音傳來,謝意精神一振,勉強抬起頭來。
「我來晚了。」楚淮身後展開半透明的翅膀,眼圈兒都紅了,正拚命解著謝意身上的鎖鏈。「你等著,我去給你報仇。」她抱起謝意飛到崖邊,輕輕把他放到一塊巨石旁,讓他靠得舒服些,這才起身,陰沉瞧著那道士。
「楚淮...」謝意正想拉住她,卻終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七
待到謝意再醒來,天已經蒙蒙亮了,楚淮正靠在石頭旁喘息,顯然是受了不輕的傷,道士的屍體橫在不遠處,臉上仍留著難以置信的恐懼。
「你殺了他?」謝意只覺自己的聲音都顫抖了。
「對不起,你不要害怕啊。」楚淮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他,委屈的眼眶都紅了。「我也不想的,可是...他是真的想讓我死啊。」
「你怎麼能殺人?」謝意回想起那日老人臨走前留下的話,悔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了。「你師傅之所以拼力保護你,就是因為......」
他的話沒說完,只見寂靜的山谷猛然劇烈震動起來,謝意急忙拉緊楚淮的手,二人屏住呼吸,小心地望著那聲音來的方向。
「妖孽楚淮,還不快現身就擒?」只見一男人率先騎馬而來,身後一片銀光逐漸逼近,二人對視一眼,頓時心一沉。
竟然是何將軍和他的三千精兵。
謝意還沒來得及開口,楚淮卻先掙開了他的手站了起來,聲音清亮凜冽,氣勢竟是絲毫不輸那三千鐵騎。
「試問,我何罪之有?」楚淮白衣飛揚,神色凜冽,毫不退讓地逼問道。
「你身為妖怪,視人命為草芥,心思歹毒,還想爭辯?」男人冷笑一聲,大手一揮。「給我殺了這怪物。」
鐵騎齊聲應了一聲是,一股肅殺之氣頓時在山谷蔓延開,謝意瞧著楚淮佯裝鎮定的模樣,心知以她的傷定是撐不了多久,對方又來勢洶洶,即便選擇硬撐,也不過是以卵擊石,當下便心一橫,用力握緊了楚淮的手。
「你是食夢貘,我知道以你之力一定能逃出去的,不要管我了,倘若帶著我,只會拖累你也跑不了。」
「楚淮,快跑。」
楚淮眼淚都下來了,抽噎的話都說不出,只一味拚命搖頭,謝意心急,正想硬推開她,天邊突然傳來老者雄渾的嗓音,如驚雷般炸在山谷中,引得眾人紛紛面色一變。
「誰敢傷我徒兒?」
白髮老人飄飄然落地,滿身威嚴凌厲,壓迫得鐵騎心中發怵,竟是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楚老,你族之前一味護著楚淮,說她妖性本善,皇上並未深加追究,可如今她可是親手殺我部下,證據確鑿,你還要護她嗎?」何將軍勒緊韁繩,大聲喊道。
「將軍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楚淮不會殺人,倘若你真的有證據,不必將軍動手,我自然會為我族清理門戶。」
此話一出,三人身軀齊齊劇震。
「前輩萬萬不可啊。」
「師傅...」
何將軍率先反應過來,狂笑幾聲,長戟遙遙沖那道士一指,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得瑟。
「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動手吧。」
「你太讓我失望了。」老人神色冰冷地瞧著楚淮,隨後掌心光華流轉,逐漸聚起利刃形狀。
謝意幾乎要被那實質光芒割傷,大驚之下只來得及一個踉蹌衝過去,語氣凄厲痛楚地吼了出來。
「住手啊。」
來不及了。
一柄月華長劍幽幽浮起,攜著破風之力直直刺向楚淮。
霎時光華漫天,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謝意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只見山谷溢滿了大大小小的半透明氣泡,載滿了楚淮一生的回憶。
月下相遇的;洗手作羹湯的;偷偷潛入自己夢境的......謝意只覺肝膽俱裂,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個氣泡,少女仍舊巧笑嫣兮,身影卻逐漸淡去。
「以後我住在你家好不好呀?」
謝意心臟痛的快要爆炸,卻如何都流不出半滴眼淚。
「好。」他語氣顫抖決絕,輕輕吻上少女身影。「我來陪你了。」
八
「先生,凈手吃飯啦。」女子身長八尺,螓首蛾眉,正居高臨下地瞧著謝意,滿眼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楚淮?楚淮。」謝意瞬間紅了眼眶,又努力抬頭打量著女子,疑惑地眨了眨眼。「我這是在夢裡?對了,你不是被你師傅——」再回憶起那日情景,謝意仍覺心如刀絞。
「師傅是做樣子給他看的,你這個傻子。」楚淮哭笑不得。「誰成想你見我消失,竟然要去求死!」她想到這兒,眼中又含了些柔情,坐下慢慢和謝意講起來。
「我曾不小心窺到了皇帝的夢,他本不是先皇的親生兒子,卻做了一出狸貓換太子之計。這狗皇帝身邊有高人,察覺到有人勘破了他的夢境,又推算出我們二人命運相剋,只有殺了我,方能保得天下太平。」
「皇帝想殺我,卻礙於我族力量,遂使計叫我殺了那道士,才好名正言順地捉拿我,可我師傅搶先一步下手,這才救我一命。」
「所以我又來你這兒養傷啦,這次是妖體受創,妖力都還在,所以我才是這副模樣。」楚淮站起身,笑眯眯地湊近了謝意。
「所以,我能在你夢裡住下嗎?」
謝意一顆心都飄飄乎乎,整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震蒙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高興的話都說不利索了。
「隨你住。」
楚淮笑的像吃了蜜,一直甜到了心尖兒上。
食夢貘小妖怪,終於找到了有關自己的夢。
勝過天下一切好夢。
大故事家
喂你一滴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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