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孟丨只一閉眼,全是你年少輕狂的容顏

王希孟 ,北宋畫家,其《千里江山圖》為中國十大名畫之一,現存於故宮,為國寶級藏品。

畫出《千里江山圖》時,王希孟只有十八歲,大多數人還徜徉在王者榮耀里的年紀。沒幾年北宋便亡國了,但在畫里,卻毫無半點亡國之兆,只有那雄渾壯闊、繁花似錦、永遠停留在十八歲的八千里大宋江山。

他一生只得這一幅遺作流傳千年,此後便再難覓蹤跡,似乎他降臨於世只為完成這幅氣貫長虹的曠世之作一般……

(一)

王希孟常想,自己前世許是一逸雲遊仙人,不小心掉落凡間了。

每念及此,總能聞到一股被焦陽炙烤的青草味,附和著此起彼伏的尖利蟬鳴,在回憶里不斷縈繞。

正午太陽最烈的時候,連吸進去的空氣都像撒了半碗硫磺一般,小希孟和他的同堂們早已汗流浹背,先生卻偏偏喜歡在這個時辰叫大夥練字,總說如此方能領會最上乘的修心養性之道。這時,希孟便打心底里希望先生變成樹上那隻叫個不停的知了,這樣便能一巴掌將他拍到地里去,再不用受這活罪,耳根也清靜了。

但眼下卻一反常態地打消了這個念頭,整個心思都聚焦在眼前的紙筆上,甚至未留意到先生已在他的身後站定了。

「這是在做甚啊?」看著王希孟在字帖上居然畫起了畫來,先生頗有不悅。

小希孟嚇了一跳,卻也不慌神,只輕聲說:「在作畫,先生。」

「我何時讓你作畫了,你在存心給我添堵么?」

「非也先生,希孟總瞧見這些景,忍不住想畫下來。」

「天天都在練字,哪裡去看的景?」

「一閉上眼就能看見。」小希孟一本正經地答道。

先生哭笑不得,拿起畫來仔細瞧了瞧,一幅即將完成的山水畫映入眼帘,筆墨工整,錯落有致,細看竟覺惟妙惟肖。

先生頗感意外:「何處學的畫?」

「未曾學畫,景都在希孟心裡,描出來便是。」希孟答的擲地有聲。

先生看了看希孟亮閃閃的眸子,轉頭對著畫靜觀許久,才又放回他的面前,摸了摸希孟的小腦袋,嘆道:「如此才氣,可不要糟蹋了。」

希孟點點頭:「記下了,先生。」

那年王希孟七歲,那是他的第一幅山水畫。

彼時,正值當今聖上鍾情於書畫,為此專設畫學,以籠絡栽培全天下的繪畫才子。年幼便顯露出繪畫天分的王希孟,自然也選擇了這裡。憑藉渾然天成的山水畫藝,希孟順利成為畫學裡最年輕的學生。

畫學主授宮廷畫法,以迎合皇帝趙佶的審美情趣,但一成不變的工緻畫風,在王希孟看來卻似一副無趣的枷鎖,無法將他腦海中不斷閃現的種種景緻一一呈現。希孟只得偷學其他畫派的「旁門左道」,以便讓自己的畫藝能悉心駕馭那些層出不窮的紛繁心念。

隨著畫藝的精進,不覺間希孟已將他的同門師兄們甩出了幾十條街,部分資質平庸卻又自視甚高的畫獃子開始有些嫉妒了,向畫學抗議王希孟不守畫道,不知去哪裡學了一些邪門歪道,不僅毫無羞恥,反而公然在大家面前賣弄其三腳貓的小伎倆,根本不把他們這些尊師重道的師兄們放在眼裡,他們顏面盡失也就罷了,但若是再對其放任不理,畫學的招牌可就要毀於一旦了,這可是在向當今聖上下黑手啊。

原本希孟偷學畫藝只是一時興緻,萬沒想到自己已然成為伸向當今聖上的黑手,希孟有些動搖了,覺得長此以往的確有些不務正業,開始猶豫到底要不要回到正統的宮廷畫風上來。關鍵時候還是畫學老師父給了他一顆定心丸:「用你自認最好的法子去畫,不必理會那些閑言碎語。」

希孟頗受鼓舞,隨即問出挂念許久的疑惑:「師父可知誰是當世最好的畫師,何處能瞧見當世最好的畫?」

「當世最好的畫師,乃是當今聖上,最好的畫,自然是在聖上翰林畫院的藏畫閣里。」

「可希孟並未覺出宮廷畫比之其他畫派的過人之處。」

「聖上的宮廷畫絕非眼下那些畫卷所能媲美。」

王希孟將信將疑,問老師父自己的畫有朝一日能否進到藏畫閣,老師父坦言他也不知,自己連進到那裡賞畫的資格都沒有。老師父告訴希孟,只有被聖上欽定收藏的畫,才有資格進到藏畫閣,翰林畫院加上畫學眾多畫師,也只有張正道一人有幸得到過這個待遇。

「張正道?清明上河圖?」希孟早有耳聞。

「正是。」

「希孟的畫也定會進到那藏畫閣的!」王希孟暗自起誓。

不久,即是一年一度的畫學科考,被選中的學子可至翰林畫院專職作畫,成為朝廷供養的畫師,從此仕途坦蕩。

王希孟早就盼著這一天。

往屆科考,均由皇帝趙佶親自坐場,此次不知何故,趙佶竟只派了畫院主持前來督考。

主持取出聖旨,宣讀了本次科考的畫作題目——山水畫。眾人的目光都聚在了王希孟身上,料想此次科考定將被他奪了魁,那幾位畫呆師兄們尤其不是滋味。

希孟自是有些得意,未見片刻思索,提筆即畫,修長的手指輕拈細毫,行雲流水般在絹紙上肆意奔走。

時間剛過半,希孟即完成了畫作,將畫絹呈了上去。

主持看是個毛頭小子,自是擺足了架子,紋絲不動地目視前方,也不接畫,只將希孟晾在一邊好不窘蹙。希孟想著需憑這人的舉薦或可入得畫院,只好強忍了怨氣,將畫輕輕擱至案上,畢恭畢敬鞠了一躬,行禮到:「還請老先生過目。」主持這才仔細打量起畫來。

這一看便被驚著了。自己平生也見過不少好畫,但大多是皇帝趙佶偏好的宮廷風,僅有的少許例外,又都一眼看出對前世名家的模仿,均是老氣橫秋、毫無生氣。但眼前的這幅山水卻自成一派、煥然一新,既有宮廷畫的細膩精美,又兼具風俗畫的雋逸通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讓人拍案叫絕。

但老主持只冷冰冰地問了句:「呈畫者何人啊?」

希孟聽這腔調,也沒好氣地答到:「王希孟。」

說完便徑自出了考場廳門。

轉眼, 便到了揭榜的日子,入榜的畫徒可至宮中當差,但只有榜首的幾位卓絕之才方能入到翰林畫院。

王希孟信心滿滿,一早即去看榜,卻未在榜首瞧見自己的名字,大為詫異:「怎會?!」遂又從頭開始將榜上姓名挨個細數一翻,總算在最末一欄尋著了「王希孟」三個字,再一瞧後邊的的差職——文書庫職事。「這是做甚的?」王希孟越看越糊塗。

正百思不得時,身後傳來畫學師父略帶歉疚的低語聲:「大人們比著聖上的喜好評的畫,須謹遵宮廷畫法才許入了畫院,老夫再三懇求,方才替你請到文書庫一職。若是聖上親自督考,定不會是此番結果,聖上是個識才之君。」

王希孟卻並未有任何表示,也不知適才那番話是否入了耳,只盯著榜單出神,目光獃滯,片刻後,便一言不發的離開了,至始至終也未看師父一眼。

(二)

文書庫的差事枯燥乏味,年輕的王希孟每一天都在煎熬。

這裡無人懂畫,甚至連說上句話的人也沒有,希孟只得將自己浸泡進浩如煙海的書卷中,寄希望能從這些各地搜集來的文撰里,找到些隻言片語的畫藝評述,以為這蕭瑟光陰增添些許趣味。但直到最後也未尋到幾句像樣的評撰,倒是通過這些志記,將整個大宋的風土人情好生領略了一翻。

從這些堆積如山的文撰中,希孟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泱泱八千里大宋江山的雄渾壯闊——

從塞外曠野的炊煙,到洞庭水泊的舟船,從縱貫綿延的太行山麓,到星湖環抱的瀲灧江南,那些文撰里一行行寡淡的行文和計數,在年輕的希孟看來,卻好似一篇篇妙趣橫生的山水圖卷,在不知不覺間,已將他裹挾進大宋朝那繁花似錦的壯美山河中。

更令希孟欣喜的是,在這馳騁於想像間的秀麗圖卷中,有好些山水形態竟與打小便在心裡不斷湧現的景緻相互映照、融為一體,如今更顯蒼翠和蔥蘢。王希孟不禁開始在絹紙上將這大宋江山逐張描繪,儘管離太祖建朝已歷經數代君王,但在眼下的希孟看來,這繁花似錦的大好河山,必將千代萬代的綿延下去,而自己也同這俊秀河山一般,有著無比璀璨的錦繡前程。

望著皇城另一端翰林畫院上朦朧的琉璃拱頂,希孟心想,有朝一日,自己必將在那藏畫閣中,迎來自己最耀眼的一幅絕世傑作。

他猜對了開頭,卻未能猜到結局。

一日午夜,文書庫的老差吏拎著酒壺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見王希孟仍點著燈在翻閱文稿,遂將他喚來一併飲酒。

「竟是些粉飾太平的東西,信不得,大宋朝已經爛到骨子裡咯。」老差吏瞥了眼希孟手中的文撰。

「爛到骨子裡?」希孟對這突如其來的論調有些莫名其妙。

老差吏咂了口酒:「至這蔡京做了丞相,朝廷里便是奸臣當道、貪腐橫行,里外上下都被搞的烏煙瘴氣,加上北邊的金人一直虎視眈眈,保不齊哪天就會殺將過來,大宋江山早就不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啦。」

「如此壯闊的江山怎能說朽就朽掉了,我大宋堂堂百萬之師,怎會敵不過那些金人,老差頭休要亂講。」

「名有百萬,實則渾天度日、軍心渙散,早成了一群烏合之眾,根本不堪一擊!」

王希孟不信,據理力爭,轉頭便要去找最近的文撰來佐證。

老差吏見他年少氣盛,不忍多言,只說道:「看你整日作畫,想是十分熱衷。聖上倒是個識才之人,時常會親自去到畫院挑選一些好畫。既然在畫學呆過,何不託人將畫帶進畫院,興許能被撞見。」

希孟一想確乎值得一試,遂將自己的新作挑選出一些,打算擇日請師父幫忙,帶去畫院存放。

待見到師父,希孟又有些開不了口了。老師父卻是有心,見他捧著畫,已猜到幾分來意,問明後,師父告訴希孟自己會儘力而為。次日,便將畫帶進畫院,偷偷藏進一箱打算獻給趙佶的畫作裡邊。

近來事務繁多,連續的早朝讓趙佶疲憊不堪,這日實在無心上朝,孤身一人躲去了畫院以圖清靜。

剛一落座,趙佶便吩咐主持將最新挑出的好畫呈上,主持命人搬來了藏有希孟畫作的箱子,慢吞吞地抖了抖袖,正要彎腰拾畫,趙佶已急不可耐地抓起一卷畫打開了:「朕實在等不及愛卿了。」

主持又慢吞吞地雙手作揖:「陛下恕罪,丞……」

趙佶擺了擺手:「先退下吧,讓朕好好看看。」便仔細地瞧起畫來。

連著好幾張,趙佶都不太滿意,頗有些沮喪,正想起身離開,一不留神撞著了箱子,面上一卷未被動過的畫受了力道,慢慢卷開來,露出了一小段筆墨。

趙佶扭頭一看,立刻瞧出此畫與其它畫作風格迥異,來了興緻,便俯下身來細細端詳。

儘管此畫並未嚴格遵照自己偏好的宮廷畫法,有欠工緻,但筆觸俊逸、姿態靈動,是張難得的好畫。趙佶一面將畫慢慢卷開,一面不住點頭,自言自語道:「若再工緻些,甚好。」

一旁的主持連忙頷首稱是。

趙佶正要掃到末尾的「王希孟」落款時,有太監忽然來報:「蔡丞相有要事求見,已到隔壁議事廳。」

趙佶正看的起勁,不悅道:「怎麼到哪裡他都能找來,讓他候著!」

太監忙回道:「丞相說萬分緊急,須即刻向皇上啟奏。」

趙佶哼了口氣,將畫放下,罵罵咧咧地和太監一併離去。

目送趙佶出了廳門,主持這才慢慢上前撿起方才的畫卷,看了眼落款,覺得有些眼熟,遂問到:「王希孟……是何人吶?」

一眾畫師無人應答。

主持轉過臉去仔細瞧了瞧畫,忽覺畫風似曾相識,細一想,乃回憶起此前畫學科考一幕,咂摸著嘴抖了抖鬍子,將畫卷捲起,扔到一邊,又命人找來幾張更具工緻風的畫作,換進箱子給趙佶抬去了。

見呈去的畫一直杳無音訊,王希孟心急如焚,整日胡思亂想,覺著許是自己畫的山水不入趙佶的眼,聽老差頭說趙佶好花鳥,又特意畫了些花鳥畫給師父送去,希望幫忙再呈一次。

前次藏畫老師父已是戰戰兢兢,差點被當成盜畫賊給捉去,這次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冒險了。可看著希孟渴望的神情,卻又不忍拒絕,只得先應下來,待日後再想別的法子。

後記起有位畫學舊交新封了翰林,頗得趙佶寵幸,便將畫帶去給他希望轉呈。舊友雖口頭答應,但想來既非他親自所作,於己而言又無利可圖,後腳便給扔進了廢紙堆里。

幾日過去不見回復,師父知這事是無望了,想來想去也沒有更好的招數,只得作罷。後來見著希孟,也只好繞著走。

日復一日,眼見著獻去的畫再一次石沉大海,師父也避而不見,王希孟有些心灰意冷了,心想莫非連他也認為自己的畫實在平庸,不願再屈尊向皇上敬獻了。

一日飲酒,希孟對著身前醉意闌珊的老差頭抱怨:「他們根本無一人識畫!什麼翰林畫師,什麼畫院主持,一個個都有眼無珠,除了會幾筆陳腐不堪的宮廷畫一無是處,還好意思教授別人,簡直誤人子弟!趙佶也是個沒眼光的昏君,識不出個好賴!虧他還自詡什麼天下第一畫師,不害臊!」王希孟開始對所有人嗤之以鼻:「我的畫比他們豈止好出八百里遠去!」

老差頭趕忙喝止:「聖上的尊名哪是你個小……小職事叫的,被……被聽見可是要殺……殺頭的!」說著顫悠悠地把手掌橫到王希孟的脖子前划了一道。

「整天就知道飲酒,那麼多年真白活了!」王希孟滿是鄙夷的嘟囔一句,氣呼呼地起身離開了。

天上一輪明月透著慘白的光,把王希孟的影子拉的老長,本就瘦削的身子顯得更加弱不禁風了。望著希孟的背影,老差頭恍惚記起自己年輕時進京趕考的樣子,那時他也這麼罵著那些整日酗酒的老舉生們。

王希孟畫的比以前更賣力了,除了飲食就寢,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扎進了畫絹堆里。久而久之,好似活在了自己所描繪的畫卷中,成了創造這錦繡河山的神。

山間的每一珠草木,江里的每一隻舟帆,亭台樓閣的每一片青瓦,林間小徑的每一個樵夫,乃至每一絲柳絛、每一跟蘆葦、每一塊石頭、每一曲波紋,都逃不過他的縴手,在他的筆下光芒四射、灼灼生輝。

望著眼前這如詩如畫的江山,王希孟斷定,自己的山水畫,整個大宋已經無人能及了。

直到趙佶如一道閃電般撞進了希孟那絢麗而又孤獨的童話世界。

這天,希孟在整理好參考文撰後,將幾卷新近完成的畫放進衣襟,在猶豫是否最後再去找一次師父。

此時忽聞前廳傳來太監尖利的召喚:「皇上駕到……文書庫眾吏恭迎……」趙佶突然來查閱典籍,並未告知文書庫,幾位差頭慌忙向前廳奔去。王希孟起初沒反應過來,待收拾完衣衫,一個聲音才從耳邊響起:「皇上駕到?趙佶來了!」於是三步並作兩步向前廳飛奔而去,快到跟前卻被侍衛攔下了:「職事不得靠近!」王希孟只得在一旁遠遠地看著。

只見趙佶端坐正中,一臉肅穆,眉宇間隱約可見幾縷倜儻之氣,正等待差頭們去取來要查閱的文獻。

希孟在旁不停徘徊,想著對策。忽然,目光定在了一旁滿是竹簡的書架上。趁侍衛不備,希孟迅速從架上抽出一副竹簡,拿出衣襟里的畫在竹簡上纏了幾纏,猛地一下扔到了趙佶的腳邊。啪嗒,哐當!竹簡落地聲和拔刀聲同時響起,希孟瞬間被兩把大刀架住了脖子。趙佶也被驚著了,抬頭看向刀響的方向,一旁的蔡京立馬喚道:「大膽,拿下!」眼尖的趙佶掃到了竹簡外纏的畫,忙說且慢,定睛看了看畫,覺得筆墨畫風頗為眼熟,於是吩咐太監將畫呈上來,這才看向被侍衛架住的王希孟——臉色慘白,眼睛卻直勾勾地望著自己,滿是期待。

趙佶接過畫看了許久,希孟一直屏息凝視,衣背早已汗透,覺得此刻過的無比漫長。

就在希孟已覺無望時,趙佶終於發話:「帶過來。」

侍衛將希孟押到趙佶面前,猛地一蹬,希孟撲通一聲跪到地上。

「你畫的?」趙佶問到。

希孟點了點了頭。

「不用害怕,朕不殺識畫之才。」趙佶對侍衛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對希孟說到:「平身吧。叫什麼名字?」

希孟顫顛顛地站起,答到:「王希孟。」

「喜歡畫畫?為何不去畫學?」趙佶問到。

王希孟三言兩語地將先前的遭遇說了一通,趙佶聽完,向一旁的蔡京吩咐:「徹查此事,如屬實,速將主持帶來見朕,朕要教教他如何辨才。」希孟一聽,頗有些喜出望外。

緊接著趙佶又轉向希孟,說到:「畫風新穎,但有欠工緻,構圖布局上也欠妥當。」並簡單指點了幾句,希孟將每句話都謹記於心。

趙佶最後告訴希孟,往後若再有好畫,可直接呈給他,並吩咐給一旁的貼身太監,太監點頭稱是。

儘管王希孟對工緻之風向來不以為然,但趙佶適才的舉動頗讓他受寵若驚,於是聽的格外用心。

直到趙佶說到構圖之弊時,希孟才猛然驚覺此前作的畫儘管構思恢弘,但落到筆下卻總是氣格局促,斷成了一塊塊的小景,始終無法形成一幅整體的圖卷,眼下所缺的正是構圖上的氣局和視野,而這若非有多年閱歷,絕無修得的可能。

難怪自己總覺不盡完美,卻又無法細細道出,而趙佶只這一會功夫便直指命脈,確乎高人中的高人。

希孟一面驚嘆趙佶這第一畫師的稱謂果名不虛言,一面暗自起誓,自己定要畫出一幅令趙佶也無可挑剔的畫作,讓他親自掛進翰林畫院的藏畫閣中。

(三)

希孟開始苦苦思索如何提升構圖技藝,但始終無法準確揣摩趙佶所說邈遠遼闊之境究竟何意,頗有些懊惱,無奈只得依照趙佶傳授的宮廷技法,極為細緻地畫了一張山水畫打算再次呈獻,以期得到趙佶的詳盡指點。

待希孟以新的技法將畫完成時,驚喜地發現相對於此前的畫風,新畫竟不知不覺平添了許多玲瓏之感,無論形態或是設色都更加細膩飽滿,令希孟對趙佶又多添了幾分敬意。

待趙佶再次見到希孟呈上的畫作,也同樣驚訝於希孟的悟性。

只通過幾句隨性的提點,便領會如此透徹,儘管離他心中的尺度還有些距離,卻也大大超出預期了。趙佶隱約覺得希孟的悟性甚至在己之上,遂萌生了收他為徒的想法,便和希孟大談起宮廷畫的要義起來:

「工緻之精髓一曰運筆,點皴勾描窮及毫釐,人物雖細渺如豆,而衣褶若見、意態如生;二曰設色,塗抹暈染耀及熠熠,繪之花鳥,華彩百色以托其艷;繪之山水,石青石綠交相以疊,匯以赭色之底,蒼翠蔥蘢之境躍然其上……」

希孟只一小會便領會了趙佶所授的精要,但趙佶仍滔滔不絕講個沒完。希孟頗有些不耐煩,出於對趙佶提點的感懷,又耐著性子聽了一會,見趙佶完全沒有打住的意思,希孟終於忍不住了:「工緻要義希孟已銘記於心,懇請陛下提點章法布局欠妥之處。」

趙佶甚是詫異,從未有哪個畫徒敢這麼和他說話,罵道:「大膽!都不容朕把話說完嗎?!」

但轉念又覺希孟確是不凡,非但悟性極高,對他這堂堂皇帝竟也毫無懼色,好似除了繪畫再無其它雜念,倒是對希孟心生好奇起來,又將他細細打量一翻——瘦削的臉龐神采奕奕,不見半分驚恐,只有充滿期待的目光明亮如一,反倒是比此前多了些對自己的敬仰之意。

靜立片刻,趙佶向一旁的太監吩咐到:「去到朕的書房,將案上的那幅山水取來。」

等候的間隔,趙佶又將構圖布局的心法向希孟傳授一翻:

「山水布局之要乃於疏密之中講求變化,氣勢連貫,渾然一體。無論北宗畫派之威峰高絕、橫崖斷壁,亦或南宗畫派之江水浩淼、滄海掩映,均無出其矩者。而下筆之視角雖只高、深、平三遠之異,但如組合適當,則變幻無窮,雖百故而有新境。其間草樹、溪泉、飛瀑、亭台、鳥獸、舟船、漁樵均各安其所,雖繁複而無凌亂之感,是乃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境也……」

希孟飛快地咀嚼,生怕漏掉一個字眼。

而當趙佶親筆所繪的山水圖卷呈現到希孟眼前時,更是讓他如醍醐灌頂般猛打了一個激靈,此前苦苦思索卻毫無進展的各種疑惑立馬迎刃而解,剎那便領會了那氣局上的恢弘之境。

希孟隨即開始構思此前所繪的一塊塊斷景該如何重新布局,以形成一幅完整的山水長卷,迅疾便又浸入到了自己的山水王國,縱橫馳騁、肆意翱翔。

這一次,希孟總算將那已在他心裡滋長浸潤了十年的山水圖景,一氣呵成地貫穿於腦海之間。

每一處運筆,每一縷線條,每一道著色,都似有了生命一般,以最靈動的姿態在希孟的頭腦里流動、滋長、排布,希孟得以第一次從頭至尾、一覽無餘地窺到這圖景里的每一處細節,而這些細節亦如涓涓細流般匯成了一幅連綿不絕、波瀾壯闊的千里江山圖。

直到趙佶不斷叫他的名字,才將希孟喚了回來。

希孟定了定神,望著趙佶鏗鏘有力地說到:「懇請陛下賜希孟十米長絹,定當獻上絕世佳作!」

這麼大的口氣?如此短的時間竟已將這些心法要義統統領悟?趙佶將信將疑,但還是向希孟回道:「朕賜你十二米長絹,等著你的佳作呈上來!」

「再懇請陛下准許希孟去到藏畫閣拜賞各家名作,以作參鑒。」希孟的心噗噗直跳,這一刻他已等待了太久太久。

「恩准。」

轉日,希孟便一頭扎進了藏畫閣中,天下最為精美的畫卷統統盡收眼底。

望著滿屋的稀世珍藏,希孟簡直欣喜若狂,貪婪地汲取各家畫派精髓,從魏晉的幽淡,到隋唐的清明,從南宗畫派的圓柔精巧,至北宗畫派的硬朗剛健,希孟均毫無保留連筋帶骨地統統咀嚼吸收,再將它們融匯貫通至那幅已醞釀了無數個日夜的十二米山水長卷中。

打從希孟瞧見這些畫卷的第一眼,就再未出過藏畫閣。

直到希孟將這滿屋的稀世名卷全都了熟於心,其間的每一筆皴擦、每一道墨色都在心底生根發芽,連同七歲時第一次浮現出的朦朧山水輪廓、畫學求學時八方習得的多變技法、文書庫浩如煙海的志記中領略的巍巍大宋江山、以及趙佶悉心傳授的範式宮廷畫法和曠遠布局,一道在希孟灼熱的血液里奔涌,終於生長出了最後一支羽翼,將那超越整個大宋,乃至這藏畫閣中眾家之作的赤子之心徹底釋放。

那幅煙波浩渺的驚艷之作終於在希孟筆下徐徐展開。

待這江山圖繪成時,已是來年花開。

這日,趙佶正和蔡京在宮中議事,忽聞太監於殿外稟報:「啟稟皇上,王希孟求見,說那幅長卷他已經畫好了。」

趙佶這才想起有許久未見到希孟了,便吩咐太監領他進來。

看著希孟手裡的畫卷,趙佶問到:「朕賜你這長絹,已有半載了吧?」

「已五月有餘。」紅光滿面的希孟微露倦容,只有他知道這些時日自己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畫的如何?」趙佶覺得一幅畫畫上半年著實有些長了。

「如前所言,希孟定會呈上絕世佳作,現將《千里江山圖》獻與陛下。」希孟雖故作平靜,卻仍未能掩蓋住言語里的欣悅和傲然。

「打開吧,讓朕看看。」還是這麼大口氣,趙佶心想,倒要看看究竟能畫出怎樣的絕世佳作。

希孟向旁走了幾步,將畫擱在地上,開始往一邊慢慢卷開。趙佶端坐畫前,面無表情地斜睨著。

隨著畫卷一點點打開,趙佶的身子逐漸前傾,神態變得專註起來。

待畫卷中段那最為出彩的一片筆墨映入眼帘,趙佶的眼瞼不禁跳動了幾下,不由起身向畫慢慢靠去,以便能看的更細緻。

待整幅畫卷全都呈現在他面前時,趙佶已驚詫的說不出話來,眼光如出籠的金絲雀般在畫卷上不停跳動,試圖將畫中的每一個細節都裝進腦中,最後,趙佶實在看不過來了,索性將自己整個浸入到這畫中的王國里,久久無法平靜……

驚艷,絕美,恢弘的江山圖,雄渾壯闊、富麗堂皇,窮盡了世上所有的繁花似錦與年少志氣。

王希孟丨千里江山圖

恍惚間趙佶彷彿看到了自己剛登基時的樣子,那時的他剛滿十八歲,滿身的抱負,誓要將這大宋天下治理成最太平的天下,要做有史以來最負盛名的君王,那時的大宋江山在他眼裡也是這番模樣,他原以為將會永遠這般明艷下去。

可轉眼過了十四個春秋,起初的雄心早已灰飛煙滅,留下的只有爾虞我詐的權謀和置身事外的怯懦,朝中早已是烏煙瘴氣,蔡京這幫弄臣在他背後更是為所欲為,繁重的稅負讓百姓怨聲載道,不謀反就已是萬幸,更遑論天下太平。

趙佶只好讓自己醉心於畫院的高牆之下,於他而言,這又何常不是一種解脫。

見趙佶竟如此動容,蔡京也過來一看究竟,目光剛一落定,便邁不動腳了。

在這繁花似錦的江山裡,蔡京分明看到了自己剛入朝時的模樣,滿腔熱血、胸懷天下,一心報國之志,可一眨眼,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些熱血和志向早已不知飄向何處,蔡京甚至懷疑自己曾經真的那樣活過。

四周的空氣漸漸凝固,足有半柱香的時間誰都沒有說話,王希孟只聽到自己胸口傳來的陣陣心跳聲。

趙佶首先打破了寂靜:「今年多大啦?」

「十八歲。」

這三個字猶如一記耳光打在趙佶臉上,火辣辣地疼,趙佶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嫉妒的滋味。

蔡京也從回憶里醒過神來,拱手對趙佶說:「恭喜陛下,天下英才盡在陛下翰林院中了。」

趙佶接著有氣無力地重複了一句:「是啊,天下英才盡在朕的膝下了。」

王希孟滿心期待地望著趙佶,等著他說出那句日夜祈盼的傳召。但趙佶只不痛不癢地誇了兩句,接著便轉向蔡京:「朕見愛卿甚是喜歡,此畫就賜與愛卿吧。」蔡京趕忙拜謝。

希孟大為不解,抱拳向前:「肯請陛下指出希孟畫中不足之處。」

趙佶敷衍到:「已畫的很好了。」

「那為何不將此畫收進藏畫閣?!」希孟提高了嗓門。

「雖有進步,但還不足以收進藏畫閣。」趙佶的耐心已到了極限。

希孟不服,據理力爭,趙佶火了,命侍衛將其帶出殿去,往後不得再踏入翰林畫院半步。

被侍衛架出殿門的一剎那,希孟眼裡的一道光永遠地消失了。

幾日後,趙佶來到蔡京的書房,令其取出江山圖又細看了一翻,蔡京見狀恭維到:「陛下畫藝超群,方能授出如此高徒,天下實乃無人及也……」趙佶擺了擺手,示意蔡京不必再說。此時禁軍統領來報:「已尋遍畫院及文書庫各處,均不見王希孟蹤影,照此只能推斷王希孟就此失蹤。」趙佶像是沒聽到,仍然只顧看畫,統領正要復報,被蔡京抬手制止了。片刻,趙佶才幽幽地說:「那就讓他失蹤吧。」

那晚,蔡京書房的燈火徹夜未滅,趙佶在王希孟的畫前坐了整整一夜。

十三年後,金人入侵,趙佶被迫退位,將皇位傳與長子趙桓。蔡京舉家逃避戰亂,死在逃難的路上,江山圖也不見了蹤跡。

一年後,金人攻入汴梁,洗劫一空,趙佶父子雙雙被俘,北宋滅亡,史稱靖康之恥。

牢獄中的趙佶時常想起王希孟的那幅山河長卷,有些後悔沒有將它留在身邊,他無比懷念自己那永遠定格在十八歲的大宋江山。

太行山麓的小村莊里,一個瘦弱的中年人正在趕路,恰巧撞見一對母子和兵頭在相互拉扯,言語中能聽出是要抓那兒子去北邊抗金,老母誓死不從。

兒子還未成年,稚嫩的臉驚慌失措。中年人正猶豫是否上前勸阻,忽然那老母被一把推到地上,兒子哭著要去扶,卻被兵頭緊緊攥住往前拖,手中的一卷黃紙掉到地上,中年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幅山水畫,身旁几案上作畫的紙筆也被打落,散了一地。

中年人於是飛奔上前,正要評理,卻被兵頭一腳踹翻在地。中年人無計可施,摸出身上所有的盤纏試圖將那孩子贖去,兵頭一把奪過盤纏,仍然將少年往前攥,根本沒有放人的意思。

中年人搖了搖頭正要放棄,看到地上那幅卷開的山水畫,發現筆墨竟同自己當年的一幅長卷如此相似,有些哽咽,遂對兵頭說,自己替這少年去當兵,好歹能殺更多敵。兵頭這才放手。

中年人將身上幾卷未完成的畫給了少年,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的群山,灰濛濛的一片蕭瑟。

中年人納悶,為何許多年前自己會覺得它們竟如此斑斕。

(全文完)

王希孟丨千里江山圖(局部)

本文是以藝術家為藍本創作的小說故事,是在其真實的生平基礎上進行的加工和再創作,目的是為更好地解讀作品;非傳記,也非純虛構,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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